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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編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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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社裏的編外人員,隨時都可能被社長像撣掉一粒沙子一樣,辭退掉。我剛來出版社下屬的編輯部工作的時候,就有人這樣告訴了我。很自然地,我將他,與社裏那些門衛、搬運工、垃圾清理工一樣,劃入不必討好的人員範圍,連名字,都給自動地過濾掉了。

他的工作,大約是在出版社做勤雜工,我經常看到他提了一摞捆紮好的書,到門口的郵局去寄;或者,從水房裏打了4暖瓶的熱水,小心翼翼地繞著樓道裏的人,往辦公室走;又或,在集體加班的晚上,從樓下快餐店裏,提七八個盒飯上來。若是趕上電梯維修,在7樓的樓梯口,總會看到他一臉大汗地爬上來,又一路小跑地奔向辦公室。聽說,他像是整個出版社的服務生,不管誰叫,都會樂呵呵前去幫忙;而且,幹完了活,總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似乎,需要說感謝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大家知道他這癖好,便也盡力滿足他,常常是打個電話,說“讓小石來一下”,便坐等他的上門免費服務。

他姓石,但具體叫什麽名字,似乎大家都不記得,只知道這個總是朝人謙卑微笑的勤雜工,是可以供社裏所有人,使喚的。

但卻有人,說他居心不良,在各個辦公室間串門的時候,會順便把裏面還待字閨中的女孩子,討好一遍。假若她們請他幹活,他更是興奮得不知所措,一個勁地搓著手,臉紅通通的,將自己弄得像是待嫁的羞澀少女。而且,哪個辦公室有單身女子,他跑的次數,或者,經過門口的頻率,也必會更多。起初我還不信,覺得他一個三流大學畢業的小小的專科生,怎能如此看高自己,找女朋友,也得看看自己身份合適否。但第二年我所在的編輯部,來了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之後,他來的次數,果真勤起來,而且在門口瞥見我們閑聊,他也會訕訕笑著走進來,盡管我們都不怎麽理他,我們聊的時尚話題,他大多數也無話可插。可是能夠在女孩子面前,晃來晃去,時不時地還表現出“前輩”的關愛,讓暫時不知情的女孩子,眼裏流露出感激和仰慕,這於他,簡直是無上的榮光。

這時,我才相信了他居心不良的傳言。

可惜他只殷勤地給那女孩子買了3次盒飯,千方百計請人家吃了一碗食堂炸醬面之後,女孩便辭職走了人。他那天上班路上堵車,晚了,所以幾乎成了最後一個得知消息的人。等到他來給我們一個同事送一大袋的信來,看到已經被清理一空的辦公桌,他突然就當著我們的面,紅了眼圈。許多人都忙著自己的事情,絲毫沒有註意他的難過,甚至是那個同事,看見他還礙眼地站在那裏,便頭也沒擡地就丟給他一句:這裏沒你事了,可以回去了。他這次沒有歡快地“哎”一聲,以致於過了許久,我們擡頭,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悄無聲息地走開了。

那一陣子,他很少來我們辦公室,看見我們這些編輯,也似乎有些躲閃,好像想起了那些自作多情的過往。又似乎,我們的存在,讓他無意中窺見了自己的難堪。我就是從這時,才開始關註這個26歲的勤雜工。

我從同事的口中,得知他是從一個貧困的山區裏來的,大學時的欠款,到工作三年後,才自己慢慢還上;而今,估計他的存折裏,不過是幾千塊的家產。社裏常給年輕人牽線搭橋的幾個阿姨,了解了他的“慘狀”後,誰也不肯主動地給他介紹女孩子,唯恐一開口,就把人家女孩給害了。聽說有一次他將單位裏發的花生油,主動提到一個阿姨那裏,求她給自己介紹個女朋友;阿姨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把一桶油給他退回去了。這事之後,他就被言語“惡毒”的同事,評為年度最難嫁的男人。而我們這些八卦女子,在彼此開玩笑的時候,也常說:看你這麽挑剔,小心最後誰都不要你,只有嫁給小石的命哦!

這樣的流言蜚語,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到最後,我們皆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幹脆將一切有關他的笑話,都拿來作為“新人必知”,在社裏每年新同事進來的時候,一條不落地講給他們,以便讓那些涉世未深的新人,在他的熱情面前,多幾分警醒,防止“意外事件”的發生。

但這樣的提防,還是讓他,在一年的秋天,逮到了一條漏網的小魚。

這個女孩子,是在秋天過了一半的時候,招聘到編輯部的。那時候新人們皆已經跟我們混熟,吃飯出行時有了各自的伴兒,唯獨她,像一株忘了結果的玉米,或者葡萄,在滿目金黃中,孤單地立著,不知道該朝哪兒走,才能尋到屬於自己的秋天。在食堂裏吃飯,我們皆兩個一群,四個一夥,小小的餐桌,再也容不下新的人,**來。辦公室裏的閑聊,我們所熟悉的玩笑和話題,她除了聽著,並不能多言一句,因為,她知道張揚,不是新人的權利。甚至是開會,我們也會選擇彼此投機的同事,坐在一起。這個叫雪青的女孩,就在這時,被小石的一個溫暖的舉止,感動,且絲毫不懼地,將所有的信任,都給了這個與冷淡的我們迥然不同的“前輩”。

所以當我們發覺小石的陰謀即將得逞,且試圖阻擋雪青對他的倚賴時,似乎已經有些晚了。不止小石往我們這裏跑的次數,日漸頻繁,而且雪青在吃飯的時候,還會主動去辦公室找他。兩個人常常站在門口,像一對真正的情侶,私密地說笑著。雪青再也不怕在人多的時候去食堂吃飯,她似乎一瞬間找到了自己的群落,盡管這個群落,被我們不屑,但於孤獨的她,卻已是足夠地穩妥、安全。

而那時的小石,也突然史無前例地英勇起來,昔日的謙卑裏,有了一絲鮮明的自信與驕傲;到我們辦公室,再也不找亂七八糟的理由,而是從容地就走到雪青的辦公桌旁,給她沖一杯茉莉花茶,或者順手給她擦一擦電腦,抑或,什麽也不做,在我們暗含了探尋與詫異的視線裏,微微笑望著雪青額前的一縷柔軟的頭發。那個走路貓一樣小心翼翼的小石,因了雪青的接納,他再也不懼怕任何人的流言蜚語。

但我們,卻在小石略略“放縱”的快樂裏,生出一種被忽略了的氣惱。我們開始有意無意地在雪青的面前,提起他昔日的笑話,說他多麽地小氣,一起出游,連礦泉水瓶都舍不得扔,累贅地帶回來賣錢;說他的家鄉,窮得至今看不起電視;說他那一樁樁失敗了的求愛史。我們的語氣,從來都是不鹹不淡地說著,既不會大聲到讓雪青感覺到難堪,也不會輕微到在她的心裏,了無痕跡。

這樣的招數,像是穿石的水滴,漫不經心地落著,但還是讓雪青的心,有了淡淡的裂痕。

雪青開始在一個同事刻意的親近下,漸漸疏遠了小石。她已經慢慢熟悉了日常的工作,可以游刃有餘地在周圍的人之間穿行,再無需小石的引領。而且好事的阿姨們,也開始給清秀的雪青,安排一場又一場的相親,其中的每一個男人,在事業家境和積蓄上,都比小石強許多倍。除了一顆過度熱情的心,小石在他們面前,如一粒卑微的沙石,黯然失色。

小石覺出我們辦公室所有的人,都開始拉攏雪青,這一場拔河賽,小石憋紅了臉,使出平生全部的氣力,可那頹敗,還是來了。昔日溫柔的雪青,甚至在一次午飯時,當著他的面,主動走到我們面前,說,以後我和你們一起吃飯吧。他當即就在我們幸災樂禍的註視裏,漲紅了臉,但雪青,卻是若無其事地從他身邊搬了一把椅子,安然地坐在了我們旁邊。

就在我們暗自得意革命即將勝利的時候,雪青的父親,突然大病,她的哥哥打電話來,讓她立刻籌上一筆錢,寄回家去。剛剛工作不過是3個月的雪青,存了不過是幾千塊錢,而這對於她父親的大病,無疑是杯水車薪。那幾日的雪青,打電話給所有認識的朋友求助,但無奈大家都是剛剛工作,沒有多少積蓄,她在無奈之中,只好向我們借錢。

而我們,就在這時,對她生出了疏離。吃飯的時候,談起她借錢的事,大家皆默然,一頓飯吃到最後,一個同事突然說,若是我們剛剛借給她錢,她就辭職走人了怎麽辦?現在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精明,誰知道她這招,是真是假。大家像是突然腦子開了竅,附和說是啊是啊,與其被她騙,不如我們都謹慎一點,主動拒絕掉她。

我們就這樣看一眼水中的雪青,冷漠地走開去了。我們誰都沒有想到,身後的小石,卻在這時,毫不猶豫地跳進了冰冷的水中。

雪青什麽時候匆匆回了家,又匆匆趕了回來,我們都沒有在意,是到有一天下班的時候,看見雪青很仔細地收拾辦公桌,將自己的東西,裝入一個大大的袋子,憑著經驗,我詫異問道:雪青,你要辭職了麽?雪青輕輕“嗯”了一聲,繼續收拾東西。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搓搓手,說,怎麽不早說一聲呢,我們也好為你送行。雪青淡淡一笑:謝了,我去的外企公司,離這裏也不是太遠,以後有很多機會呢。

我在雪青轉身要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猶豫著,問道:給你父親治病的錢,籌好了嗎?雪青回頭,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有石大哥幫忙,好得多呢,外企的工資比這裏高一倍,我很快就可以還給他的。我終於在這句話後,再也無話可說。

從7層的辦公室窗戶裏,我看到那個曾被我們嘲笑被我們排擠被我們淡漠的小石,正站出版社的門口,耐心地等待著什麽。我知道這個或許已經將所有的積蓄,都給了雪青的“傻瓜”,他並不能如願地得到他想要的愛情,可是我也知道,他從雪青那裏,得到了比愛情更加珍貴的東西。

而他所得到的,亦是自私的我們,在世俗的奔走中,漠然丟棄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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