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指隙，朦朧地望見一青一紫兩個飄袂的身影相映襯，佳偶天成天造地設的一對。而我就只像是個可悲小醜般，沈綰覃才是真正高貴的公主。

接收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眼神，有憐憫，有不屑，有鄙夷，有嘲諷。指指點點的議論聲格外清晰。

這一刻我才明白，或許我根本就沒有資格哭泣、委屈，我是朝安帝姬，代表的是整個姜國的尊嚴，不再是那個蒼眧山上無憂無慮，可以在師父面前任性胡鬧的小阿堇。

慢慢將手移開，我平靜地註視著他們，斂去一切不該屬於這個身份的情緒，似乎剛才傷情的人已經死掉了，是的，阿堇已經死掉了，我不過是朝安帝姬蘇堇罷了。

“朝安失禮，望諸位見諒。”我恢覆我曾經最驕傲的樣子，越是難過越是冷靜。

“大將軍王，新婚快樂。”容靳似乎要轉過身來，可我卻再也不想看見他冷漠的眸子，我每一步走的都很慢，也很麻木，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城門口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返回客棧騎馬離開的。

只曉得僅花了三天，跑死了一匹馬的代價，我返回了蒼眧山，昏迷前的意識便是山腳下熟悉的杉木林。

師父，我回家了。不，我沒有家……

再睜眼時，淺色的幔紗，素棲像桃核樣紅腫的雙眼。是了，我到了姜王宮。一切兜兜轉轉最終仍是回到原點，命運的齒輪讓所有人都重新回到了自己該站的位置，仿佛一場周莊夢醒。

我留給了自己七天去忘記他容靳。顯然，在睿國的事父王已經知曉，他沒說什麽，只是將一瓶由王宮秘術師親自調配的浮生忘給了我。

青瓷杯裏，泛著淳淳的酒香，喝了它，我做我的朝安帝姬，他做他的大將軍王，不過是朝安帝姬的蝶夢一場，泛著淺淺的桃花色以及深深的落花殤，醒了就沒了。

那一晚，我端著瓷杯想了很多事，從我第一眼見到容靳，到最後睿國城下。素棲進門前我將酒水倒入了茶花培土中。

師父問過我這樣的話，我說過我不後悔，現在也是，哪怕他在騙我，我僅是想記得，曾經在蒼眧山，我最美也最傷的十五歲。

慕寒殿前的槐樹怒放雕謝了三個輪回，層疊的黃白色花瓣開得正盛。走過三個春夏秋冬的變換，短過毫無記憶，長及蒼白無力。

“姑姑，姑姑——”一抹嬌小粉嫩的身影，頭上的銀鈴額飾搖地叮當響，整一個撲進我懷裏。將淺宸抱到膝上，我無奈笑罵道，“宸兒近日愈發圓潤了，再來這麽幾次姑姑的腰都會給折了。”

“姑姑笑我！”墨黑的眸子狠狠瞪了我一眼，惹得素棲悶笑出聲。

“好了，找姑姑什麽事。”我把淺宸放到軟榻上起身，實在是抱不動這孩子，看起來沒幾兩肉，不想內容如此厚實。“二姐姐寫了首詩，宸兒看不懂，姑姑告訴我！”白嫩的小手抓著張宣紙晃著。

我接了過來，淺宸是長公主府的小郡主，她二姐還有兩年便到及笄，賀蘭長公主已開始籌謀著她的親事。

宣紙上的字跡清秀內斂，一瞧便是閨中小姐所書——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靳

心口沒來由的一窒，那張如玉的俊顏噙著笑意，愈發明朗起來。“山有木兮木無枝，君知悅兮斷相思。”禿自冷笑，莫名地諷刺道。“帝姬？”素棲的神色有些緊張。

“我沒事。派人送小郡主回去，順便告訴長公主，朝安瞧著二郡主是該早日找個好人家了。”我擺手出了內殿。

姜國郡主思慕睿國大將軍王？

撇開素棲，我不自覺地走到了殿後園的亭中，沈香木的成色，周遭栽滿了淺色的花卉，我疲乏地擇一處坐下。繁瑣的宮裝不知從何時起也變得合身無礙起來，敏秋夫人說的沒錯，一切習慣就好了。

我已經不大記得做蘇堇時候的模樣，記憶裏那個穿著淺藍衫子的小姑娘連同蒼眧山，連同神醫默清，連同睿國大將軍王，一起慢慢飄逝，仿佛那只是個逼真的夢境般。

這三年來百姓皆道朝安帝姬才識淵博，蕙質蘭心，與姜國君一起治理姜國，重振繁榮。可真正走到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後我才了解到了父王的不易，什麽重振繁榮，什麽國運昌盛都是騙人的，那麽多代的平庸君主，那麽多代的奸臣賊子，姜國說是耗盡精力也不為過。

結黨營私、官官相護、舞弊徇私、排除異己，朝堂與後宮的明爭暗鬥、勾心鬥角像是兩個巨大的染缸，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王都中紙醉金迷，王都外民不聊生，國庫入不敷出。有真宏識的人愈發減少，又沒有新鮮血液的註入，姜國猶如一個枯槁的老人，不堪一擊。

縱我使有萬千本領，能將帝王之術谙熟到爐火純青，也無用，恐景侯在世也得再廢十年光景。更何況我帝姬的身份再尊貴，也不過是一介女子，在女眷不得幹政的姜國，朝堂之上不過能提些無礙大局的事。如此，我能做的唯有與父王一起勉力支撐著姜國虛華的表象。

一切最終還是隨著冥冥之中的那雙大手，回到了原點。我是姜國朝安帝姬，他是睿國大將軍王，兩個此生註定不會有所交集的身份都抵達了自己本該站的位置。

從袖中摸索出一樣帶著溫潤的物什。極好的羊脂玉色摻著幾許如血赤紅。若不是今日見到那封書信，或許我真的會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個人。

紅艷到可以滴出血來的楓葉飄落在肩頭，微涼秋風攜著若有若無的泠泠香氣拂過我的額發。亭中央的石凳上隱約一個模糊的人影。

白華錦衣，輪廓俊美，神情淡漠，卻嘴角噙笑，修長的手指把玩著白釉瓷杯，開口是七分玩昧三分無奈，“阿堇又走神了，這麽大的人了偏生還像個孩子。”

我默然起身，平緩地走向他，停在了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伸出袖口的指尖略有顫抖，卻強壓下情緒固執地想撫上他的眉眼，可無論多麽柔和的動作，最後不過徒勞地穿了過去。

我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指尖，茫然的無措，真的像一個和親人走散了的孩子。

背後恍惚傳來溫潤清雅的嗓音，“不是說要跳舞給我看的麽，琴都搬出來了，阿堇莫不是又耍脾氣了？”

我一怔，僵硬地扭過頭去，紅楓滿枝下，那人芝蘭玉樹，含著笑意望我，指尖拂過七弦琴，卻沒有要撥動的樣子，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

許久，我才聽到自己哽咽地吐出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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