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王府。

已經進去了兩個大夫，但屋內依然寂靜無聲，只留下門外焦急等候的一群人面面相覷，越發忐忑不安。

九方纓現在倒有些後悔這身男子打扮，若表露了女兒身，她此刻就能進到房裏陪在細君的身邊，哪怕是給大夫們打個下手也好，讓她盡一份綿薄之力。

期間廣陵王胥來看過一次，但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更沒有進去探望。劉細君算是他的表侄女，二人年歲卻幾乎相同，但這位小小年紀的王爺並沒有顯出什麽特別的才幹和眼光。

九方纓更有一種感覺，自從將劉細君找到之後，廣陵王胥便沒有先前上心了，多是冷漠。

或者，他的確就是在利用細君罷？

她憂心忡忡的模樣落入沙摩提的眼中，沙摩提眉梢一抖，只得用力將其按住，靠過去輕聲道：“安心，翁主會沒事的。”

九方纓猛地擡頭看他，目光牢牢盯在他的身上，半晌才垂眸咕噥：“你至少比那王爺有良心……”

沙摩提沒聽清，“嗯？你說什麽？”

“……咳，沒什麽。”九方纓清了清嗓子，忽然想起來究竟哪裏不對，又擡起頭來盯緊沙摩提，“你的漢語好多了，簡直是一日千裏。”

古怪的口音已經完全沒有了，語句也變得順暢得多，若是閉著眼睛聽，簡直想象不出他會是一個長著異邦面孔的人。

沙摩提微笑，向她一拱手，“漢人說：‘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麽多天過去，我難道沒有進步嗎？”

九方纓不由笑了，哪怕她對沙摩提的來歷還懷疑得緊，她卻很欣賞沙摩提一向的勤學態度。

想到他的來歷，九方纓又生出疑竇，“你們的貨尚未售罄麽，怎麽還在長安盤桓？”

沙摩提誇張地一拍額頭，“這是要趕我們走嗎？”

“……我沒這麽說。”九方纓撇嘴。

沙摩提促狹地看著她，終究沒有繼續調侃，笑道：“我們既然翻山越嶺到了大漢，怎麽可能只停留短短幾天呢？大漢的許多貨物珍奇，我們也打算購置一些運回西域售賣，不過錢財帶得似乎不夠，我們已經托人傳書，派下一批商隊過來了。”

九方纓聽得心中歡喜，跟著連連點頭，“那真是好極了，大漢與西域各國正要長久保持這樣友好的關系，對於全天下的百姓而言，正好可以安居樂業。”

沙摩提微怔，深深看了她一眼，“只是——安居樂業？”

“不然還想怎樣？百姓希求的正是這一點。”九方纓用力點頭，“和平才是最好的。不過嘛，若是有人老想著欺負我們，我們自然也不會總是任人宰割。惡人——就該好好教訓他們；朋友則歡迎，豈不美哉？”

聽她說完，沙摩提久久沒有回應，半晌，只是輕輕“呵”了一聲，扶著涼亭的柱子慢慢坐了下來。

“你們翁主在裏面命懸一線，你們卻能相談甚歡，可真是沒良心。”

霍嬗的聲音好巧不巧飄過來，九方纓沒好氣地循聲望去，冠軍侯這時居然得空換了身素色便服，顯得他蜂腰窄肩，小小年紀已有玉樹臨風之姿。

霍嬗昂首挺胸走過來，見九方纓楞楞地向他這邊看，心裏不禁一喜，這臭小子這回定然被自己這番精心打扮給吸引住了。

也不知為何，霍嬗就覺得這個冥頑不靈的薛纓特別對自己胃口，偏生薛纓就是不理睬他，他只能每次努力想辦法抓住她的註意力，也不惜把奪走她註意力的人全部趕走——正像這次，他還挺高興劉細君病倒。

霍嬗昂首挺胸走到涼亭跟前，煞有介事地輕咳一聲，還沒開口，九方纓忽然三兩步跑到跟前，一下越過他的身側，對著他身後的人歡喜地道：“黃先生，您快去給翁主看看病情呀。”

霍嬗惱羞成怒地轉過去，原來這臭小子剛剛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後跟著一起來的醫官黃夏！

這黃老頭兒本身居要職，但救死扶傷好歹不忘本，更被皇帝多次派去調養長平侯衛青的舊傷，深得衛青看重和信賴。

而霍嬗如今正是年少搗亂的年紀，少不得上躥下跳弄得一身傷，於是衛青也經常差遣黃夏過來給霍嬗照看身體，上次從天馬上墜下，也正是黃夏給霍嬗救治。

要說也真是杏林高手，黃夏進去沒一會兒，他的小醫僮就匆匆走了出來，嚷嚷道：“還不快來人，給翁主抓藥熬藥。”

“我去！”九方纓連忙伸手。醫僮瞧了瞧她，咧嘴一笑，“是你，令堂的病發作少些了嗎？”

九方纓驚奇不已，用力點點頭，“是，多謝黃先生的妙方，我娘近期幾乎沒犯過喘了。”

醫僮笑著將手中薄絹遞給她，返身又回了屋裏。

九方纓轉身就走，突然面前閃過一個人影，沙摩提攔在了她面前，輕聲道：“由我去吧，你進去照看翁主，也不知她醒了沒。”

九方纓心中也的確牽掛細君的情況，當下點頭，將薄絹遞了過去。

正當沙摩提伸手要接，一只手憑空出現，沙摩提的指尖才堪堪沾到一點邊緣，那薄絹已到了旁邊人的手中。

“你這人——日……金都尉！”九方纓惱怒地擡頭，待見到金日磾沈的面孔，喜得差點脫口而出他的名字，又趕緊換了稱呼，看著他的眸中卻熠熠生輝。

金日磾將薄絹握在手中，先回身向已經呆住的霍嬗行了一禮，沈聲道：“若是侯爺得暇，請去照看江都翁主。陛下得知翁主‘患病’，甚為掛念，特意遣臣過來探望。”

一聽“陛下”二字，霍嬗臉上的嫌棄才收斂了幾分，不情不願地進劉細君的房間去了。

也因為這兩個字，旁邊有機靈點的侍女當即一溜煙跑了，應當是去給廣陵王報信。

金日磾匆匆掃了一眼薄絹上的藥方，面上表情絲毫不變，淡淡環視了一圈四周，道：“方子有些覆雜，藥名略古怪，既然黃先生委托了你，你還是親自去一趟比較好。”

一見到金日磾出現，九方纓心中一陣雀躍，細細一想，他說的很有道理，沙摩提萬一不懂上面的藥材，抓回來出錯怎麽辦？

“我這就去。”九方纓笑瞇瞇地從金日磾手中把薄絹小心地拽出來，趁機用小指在他手掌中心輕輕勾劃一番，金日磾眉梢顫動，盯著她看了片刻，低聲道：“我與你同去。”

“這裏沒我的事，我就先回驛館吧。”沙摩提忽然道，拱手之後當真轉身離去。

九方纓頗為惋惜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就在這小半個時辰裏，連皇帝都知道了細君受傷的事，稍後廣陵王府只怕人員眾多，沙摩提不好在這裏待下去，只能暫且退下了。

“還看著？”耳邊傳來金日磾的聲音。

九方纓正要邁步走，登時被這一聲嚇得腳下一晃，險些摔倒，幸虧金日磾眼疾手快，早一把攬住了她的腰。

直到走出廣陵王府，九方纓臉上的紅暈才消失了，羞惱地瞪了一眼身邊的人，“也不知道看看地方！”

“我做錯了什麽嗎？”金日磾意外地看向她，想了想，眉頭忽然一皺，“我只是覺得……他挺可疑的，不想讓他插手太多事情；尤其，你這麽在意細君翁主，更不可能讓他和翁主太親近了。”

他說了一通，反叫九方纓楞了，過了片刻才明白他話中所指。雖然被他的誤解弄得哭笑不得，九方纓卻深以為然地點頭，“我也這樣覺得，沙摩提當真來歷不明，我擔心……細君真的對他陷得太深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王府附近的藥鋪，二人等著抓藥，無所事事地站在一邊。

“這次……連皇帝都知道了？”見櫃臺裏的大夫在抓藥，四下裏沒了別人，九方纓湊過去小聲在金日磾耳邊問。

金日磾頷首，低下頭看她，“當真只有翁主一人出事嗎？你……真的沒事嗎？”

話一出口，金日磾忽然覺得這問句有些不妥，急得連忙又道：“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事，會不會也中毒了，我不是說你……”

“好了，我可沒你笨，才沒誤解什麽呢。”九方纓看著他著急的樣子，忍不住“撲哧”笑了，但很快又將笑容收斂，“那時我並不在細君左近，在向於辰大人問話，只看到細君突然毫無知覺地從馬背上墜下……”

回憶起剛剛那一幕，仍然心中後怕。九方纓定了定神，這才發現金日磾握住了自己的手，那裏傳來的溫度令她瞬間心安得多了。

“你的手在抖。”金日磾低聲道，“即是說……這事確實和冠軍侯有關？”

九方纓不敢回答，她想不出什麽理由令霍嬗去毒害劉細君——況且眾目睽睽，霍嬗為何偏要做這樣於己無益的事？

金日磾沈吟，藥鋪掌櫃已抓好了藥放在櫃臺上，九方纓輕輕推了推他，金日磾驀地回神，過去付錢後將藥包取了，二人又匆匆趕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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