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九方纓悚然一驚，不禁失神，她聽出伊即靬所言出自好意，可是這偌大的長安城，如阿提蘭這樣的人，當真可以一直無法無天？

藍曉君端詳了她的神色，輕輕在伊即靬胳膊上掐了一把，低聲責備他道：“小姑娘不經嚇，你把話說得太狠了。”

伊即靬安撫地輕輕拍一下她的手背，頗有信心地看向九方纓，“我倒不覺得。這個丫頭如果沒有幾分能耐，也不會讓日磾如此在意。”

他們的對話都一字不漏地落入九方纓的耳中，她驀地自沈湎中驚醒，誠然，她怎麽因為這點小小挫折便灰心喪氣了？實在不像過去的她！

九方纓捏了捏拳頭，擡眼向伊即靬伉儷一笑，“多謝侯爺和夫人提點，小女不會辜負二位期望。只是現在有一事需麻煩二位，恐怕……要借府上馬車一用了。”

伊即靬和藍曉君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了，藍曉君走過去攬住九方纓的胳膊，笑吟吟地道：“好說，原本就打算送你回家。只是負重不輕，路上可能走得慢些，還望纓妹妹不要介意。”

這夫婦二人說到做到，屋裏的箱包盡數很快搬空，馬車立時變得沈甸甸的，看得九方纓心裏一陣心疼那兩匹拉車的馬。

左近的幾家住戶還特來過來探望，得知伊即靬當真要搬走，都各自舍不得，拉著他不停絮叨著——自然是用的匈奴語。

於是，剩下聽不懂的九方纓和藍曉君站在馬車一旁。瞪大四只眼睛一片茫然。

頭頂幾只飛鳥掠過，九方纓看得出神片刻，轉頭瞧了瞧身邊無精打采的藍曉君，不由笑了笑，“藍姊姊平日裏應該也學了不少匈奴語吧，可聽得明白他們在嘀咕什麽，莫非——在說咱們的什麽壞話？”

藍曉君嗤了一聲，“無非是些家長裏短，他們也是長安城的住客，平日裏與咱們又會有什麽不同呢？”

九方纓心中一動，她感到藍曉君對漢匈差異的樂觀態度，不禁受到感染，低低笑了，“侯爺也是因為這樣，才會對藍姊姊鐘情罷？”

“……什麽啊？”藍曉君臉上一閃而過可疑的紅色，伸出食指在九方纓胳膊上狠狠戳了戳，“消停些，知道太多對你可沒好處。”

“可是——”九方纓挽了藍曉君的手撒嬌般地晃了晃，藍曉君越這麽避重就輕，她越是興致盎然。

藍曉君被她晃得暈頭轉向，好氣又好笑，記得兒時被自家兄長刁難之時，她都不曾這麽頭疼過；如今面對這樣的九方纓，她竟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壓迫之感，險些就要把一切過往都陳情一番。

好在這時候伊即靬已經和舊鄰們話別完畢，可算過來將藍曉君解救。他將二位女眷送上車，自己則當仁不讓和車夫並肩坐在外面車轅上，這下馬車才終於搖晃著出發了。

等到馬車停住，九方纓下得車來環視一圈，可不正是她家的巷子口麽？但方才她分明沒有跟他們提過自己的住處啊。

腦海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九方纓不禁悻悻，回頭看了車上的人一眼，“總覺得，我這住處已經為所有人知曉了。”

藍曉君失笑，朝伊即靬的方向一努嘴，“都是他帶路，我可什麽都不知道。”但沒聽到丈夫的回音，藍曉君微微詫異，用胳膊肘一推丈夫，這才發現他陷入沈思之中，垂眸靜靜地坐在車轅上。

九方纓也不再拖拖拉拉，笑著一拱手，“今日多謝二位，他日必定登門拜謝。”

想起自己剛剛被她撒嬌追問得緊，藍曉君忽然生出些捉弄的心思，嘴上道：“登我們家門倒不必了，記得多去金家走動才是真。”

九方纓臉上騰地變紅，轉身便跑了，只聽到背後傳來藍曉君得逞似的大笑聲。

藍曉君笑得舒暢了，返身往車裏退去，忽然被一個大力一拽，驚叫一聲倒入了伊即靬的懷中。她羞惱地在他胸前捶了幾拳，伊即靬咧嘴一笑，“曉君的拳頭太厲害，少捶幾下，不然我性命堪憂。”

藍曉君這才坐直了身體，紅著臉瞪了他一眼，“看你戎馬半生，哪裏是這麽容易被捶傷的。”她的神色漸漸平靜，眼珠一轉，“你在長安久了，跟我們漢人學了太多東西，這才教我害怕呢。”

她柔順的長發披散下來，伊即靬忍不住捏著她的發尾把玩，聞聲驚奇地擡起眼睛，“這話從何說起？”

藍曉君沒好氣地拍了他的手背，“方才送那丫頭走時，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有什麽非分的念頭？”

伊即靬楞了楞，忽然放聲大笑，震得馬車頂也開始嗡嗡作響，笑得藍曉君又是羞又是氣，忍不住又狠狠掐了他幾把。

“侯爺，何事如此開心？”車門外車夫都忍不住問道。

伊即靬忙道：“沒什麽。”他不顧藍曉君的掙紮又將她拽入懷中，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我在想日磾遇襲一事。那丫頭的一句話忽然將我啟發，我們或許可以換一個方向追查。”

“原來還沒找到線索？”藍曉君蜷在他懷中，無不遺憾地說。

伊即靬微微點頭，瞇起眼睛，“她的住處已經為‘所有人’知曉，日磾正是從她家出來後遇襲，卻不知道……這個‘所有人’裏究竟包括了誰？”

外出一趟便帶回來一身傷，看著九方纓這模樣，薛林氏氣得幾乎又要病發，九方纓只得連連認錯求饒，才將婆婆安撫完畢。

晚間，暴利長按時到家，才一進門便大聲嚷嚷開來：“阿纓，我去對面買點酒，今日你可別攔著我，我可要好好地喝一頓。”

“什麽？”聽到聲音，九方纓從廚房奔出來，正瞧見暴利長飛奔出去的背影，以及站在一旁滿臉無奈的金日磾。

九方纓好奇地走過去，探頭往對門酒肆瞧了一眼，回頭向金日磾問道：“什麽事令舅舅如此歡喜？方才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他好似要飛升了。”

金日磾原本面色平和，此時也不由笑了，點點頭，“確是喜事。”

二人並肩走進院子裏，金日磾的目光落在她包紮過的胳膊上，登時變得緊張，急忙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怎麽又受傷了嗎？”

九方纓嘴唇動了動，想起阿提蘭的眼淚，終究沒說出來那番事故。自己後來者居上，若身處阿提蘭的位置，也難免會不甘心甚至憤怒得失去理智，只此一次，且看淡些。

她拿定主意，便輕描淡寫地笑道：“我劈柴時不小心傷到，小事而已。”

金日磾難以置信地又將她打量幾遍，總覺得有些什麽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只得作罷。

他想了想，接上剛剛的話題，“因廄監自縊，陛下念在暴先生此次受冤的委屈，又兼馴服天馬有功，擢升暴先生為承華廄監。”

“……舅舅？”九方纓登時怔住，一時間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擔憂，只是楞楞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她雙手交疊握了握，目光閃爍，忽然擡頭看向金日磾，“你……你好像也不怎麽開心。”

自方才她就發現，雖然是同時進門，暴利長歡歡喜喜，金日磾卻面色如水般沈靜，眸中甚至透出一絲懊惱——盡管他總是這樣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不開心？……沒有。”金日磾連忙反駁，輕輕扶住她的肩膀，“我，只是……”

他想起曾經偷聽到太仆虞海和那位死去的程廄監之間的對話，分明是針對暴利長而來，如今卻拔擢暴利長來頂替廄監，這其中是否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緣故？

即便是此次主使承華廄投毒，廄監也是罪不至死，可他卻在獄中選擇自盡，也令所有調查到此為止，仿佛是什麽人在暗中掌控著一切的進展，強制讓調查中斷甚至結束。

這一切……是否和那位太仆有關？

金日磾心中一遲疑，便沒有接著說下去。九方纓奇怪地看著他，正要發問，暴利長已經拎著兩壇酒大咧咧地回來了，哈哈大笑地走近二人，“就這麽一會兒工夫也要說些情話？都尉，早說了留在咱們家吃飯，也不至於這麽牽腸掛肚了嘛！”

金日磾黧黑的臉上浮現一絲難為情，摸了摸後腦勺，偷偷瞧了九方纓一眼，訥訥不敢接話。九方纓深恨突然跳出來打斷談話的暴利長，故意將手裏的菜刀提了起來，對著暴利長比劃兩下，“胡說什麽呢！廚房裏還有些菜沒切，舅舅你可別閑著，幫忙切了吧！”

“累得骨頭都快散了，我才不去。”暴利長提著酒壇頭也不回地溜了，氣得九方纓在背後直跺腳。

金日磾被舅甥二人逗得會心一笑，低頭看了看身邊的少女，忍不住出手輕輕扶住她的胳膊，“當真沒事麽？不疼麽？”

九方纓抿唇，嘆了口氣，“疼，是傷口當然會疼。”

金日磾立即道：“那我稍後便給你送藥來，你且等我一刻鐘。”他轉身就要往門口走，忽然停住腳步，詫異地轉回頭。

“怎麽了？”九方纓只得走過去，等到看清門外站著的人，也瞬間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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