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風過身，卷來團團雪白的柳絮，路上行人紛紛掩住口鼻，不時揮著袖子將那些白花花的物什趕走。

“小薛，把簾子都拉起來，別讓絮飄進來咯！”從店門外傳來尤材的聲音，九方纓“哎”的應了一聲，配合著賈峰去打下簾子。

賈峰身壯，平素最不喜多言，將馬廄護好了之後，轉頭看著九方纓微笑，點點頭表示感謝。

九方纓也回以微笑，轉過身後，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原本她想著今天向聶紹提起辭工一事，她畢竟不願牽連好心腸的聶老板一行……誰曾想，老聶一早就不曾來過東市。

她心裏暗暗想著，總不會老聶知曉了她的意圖，刻意避開？

但隨即就笑了起來，僅僅放眼東市，如她這般的人已是數不盡，她並無特別之處，老聶為何非要將她強留不放？

九方纓當然不知道，她這個念頭顯然錯得太遠。

“小薛，小薛——外面有人找你呀，那人又來找你啦。”餘仁義忽然從外面猴似的竄了進來，在九方纓身邊連連打轉，“哎哎，你真是很能耐呢，來長安才多久呀，就有這麽多友人。”

友人？九方纓心裏疑惑，擡手按住餘仁義瘦削的肩膀讓他站定，“別晃，我頭都暈了。……我且去看看，你別胡說。”

莫非是霍嬗？但是餘仁義認得霍嬗，更不會說出霍嬗是她“友人”這種話。

滿腹的疑慮，在見到那雙湛藍眸子的瞬間便消失殆盡。

看著滿臉笑容的沙摩提，九方纓登時有些無言，轉頭又想鉆回店裏。沙摩提急忙喊道：“別忙——請等等！”

情急之下，他伸手拉住九方纓的手腕，九方纓只覺得腕子上驀地一涼，險些打了個哆嗦，沒好氣地回過頭，“你是冰做的？不必苦苦糾纏，我不會隨你的商團去西域。”

沙摩提訕訕地收回手，歪了歪頭，似乎在思索她剛剛那番話。突然間他好似豁然開朗，連忙搖頭，“不是不是，我是人，這些都是肉和骨頭，不是冰。”

——最後一個“冰”字，怎麽聽怎麽像“病”。

九方纓腹誹一通，只得站定腳步看他，“那閣下究竟所為何事？”

說完這話，她忽然感到一陣驚奇，因為面前的俊美男子忽然露出難為情的神色，雙手交疊用力握緊，好半天才訥訥地說道：“柳姑娘……她最近可好麽？”

九方纓心頭一震，往後退了一步，虧得扶住了身後的門柱才沒摔倒。沙摩提驚訝地看著她的表情，似乎瞬間明白了什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她……她怎麽了？”

九方纓輕輕拍了拍額頭，她記起來了，上次廣陵王府的衛尉在街上對細君拉拉扯扯，正是這個沙摩提出手相助。難不成……他們二人之間就此生情？

見她不說話，沙摩提也有些著急了，伸手去扯她的袖口，“薛……薛公子，她究竟去了哪裏？你們雖是表兄妹，可並不是夫妻，讓我知道她的下落也並無關系，可是這樣？”

九方纓登時漲紅臉，這廝真可惡，簡直是口不擇言！她惱羞地扯回自己的袖子，正待開口，卻發現門口的一些路人此刻駐足下來，好奇地看著他們。

“你……進來說話！”九方纓臉上更紅，急急地將沙摩提的手腕抓住，一把拽進了店裏。

那小手修長纖細，指頭雖有些粗糙，但感受到其上的溫暖，輕觸之下反而越發愛不釋手。

唇邊勾起淡淡的笑容，又很快將其湮沒。沙摩提微微垂頭看著她腦後的發髻，若是將這頭青絲披散下來，會是何等光景？

九方纓渾然不覺，拽著沙摩提一直走到店裏角落，又擡手制止了餘仁義湊過來偷聽，這才轉頭冷冷地盯著沙摩提。

“你和她是不可能的，不要去欺騙她。”

沙摩提眉頭一皺，猶豫片刻才道：“是因為……那個王爺？那王爺是她的什麽人？”

九方纓堅持不松口，警告道：“少去招惹，這些都與你無關。”

沙摩提怔怔地看著她，忽然沈默地擡起手捂住眼睛，輕輕揉了揉。九方纓嚇了一跳，這是在哭泣麽？這男子難道真的對細君用情至真至深？

若是這樣……九方纓心裏不禁有些欣慰，好歹細君還有人真心為她牽掛，若是細君知曉這一切，心裏也能寬慰許多吧。

囁嚅片刻，九方纓低聲嘆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你不必為她傷懷。”

“淚……為什麽要用‘彈’？”沙摩提道。

九方纓擡起頭，沙摩提眼睛果然紅紅的。

對上她那雙清澈的眸子，沙摩提下意識地別過頭去，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虛——但在九方纓眼裏，這個動作無異是表示尷尬和傷懷。

“柳絮入眼了……不舒服。”他咕噥道。

九方纓無奈地笑了笑，她不想揭破別人的心思，點了點頭，也輕聲道：“是啊……這個時節，就連馬也得當心吸入這些飄絮或者花粉，我們都掛起了簾子呢。”

沙摩提嘆了口氣，解下背後的包袱——九方纓這才註意到他背後背著這樣一個東西，詫異地看著他將包袱打開，裏面，竟然是一匹琉璃馬。

“這……這是怎麽回事？”沙摩提的那匹琉璃馬，細君不是買下了嗎？這時不應該放在細君的屋裏……或者帶入了廣陵王府？

沙摩提垂著眸子，將琉璃馬遞給了她。九方纓猶豫著伸手接過，只聽沙摩提低聲道：“我原不知為何她將這馬退還……或許是她已不想見我，因此要斬斷一切與我的關聯？可是……薛公子，請你幫忙，她對我如此絕情，我卻不能將她忘掉……這一次，是我贈送給她，請她留著做個紀念，可好？”

琉璃馬的一側溫熱，一側卻冰涼，想來是因為緊貼著這異域人的脊背，漸漸感染了他的溫度罷。

九方纓輕輕撫摩著琉璃馬，不知為何，原先對沙摩提的種種偏見仿佛在這一刻消散了，這人，原本也只是一個為情所困的男人罷了啊……

“我當盡力。”她低聲說。

這幾日生意較為清閑，午後不久，九方纓向尤材和賈峰交代過，自己重新包起了那匹琉璃馬徑直往廣陵王府趕去。

想那朱門大戶庭院深，自細君進去廣陵王府後，九方纓從未上門探訪，若說是她不敢坦承當初的藏匿之“罪”，更多的，還是因為畏懼王侯之家對平民的輕慢。

也不知，細君……不，江都翁主這幾天來，有無受到欺侮？

九方纓心事重重問路找到廣陵王府，擡眼便看到門前立著的五大三粗的衛尉，心裏“咯噔”一聲，好容易才止住畏懼。

她定了定心神，暗暗笑自己突然變得膽怯了。對於趾高氣揚的冠軍侯霍嬗她都可以甩臉色，在這王爺的府邸之前，她卻不能忘記那幾個衛尉三番兩次的挑釁和威懾，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呔，何方小賊，竟在王府門前盤桓？”

頭頂一聲呼喝如同晴天霹靂，九方纓被震得頭皮都一陣發麻，跟著幾聲沈重的腳步聲靠近，面前立即暗下了一大片。

九方纓擡起頭，面對那兩個高大的衛尉，勉強一笑，“在下前來拜會江都的細君翁主……”

衛尉登時臉色一變，互相看了一眼，再看向九方纓時已經露出了兇光。

九方纓心知不妙，忽然一個矮身從他們之間鉆了出去，飛快地跑向王府大門。

“站住！”那兩個衛尉趕緊掉頭去追，九方纓身材瘦小又玲瓏，早把他們甩開一截，沖到門前大喊：“我要見翁主，我要見細君！細君，你若是在，請回我一聲——”

話音剛落，九方纓便感到背脊上被人重重一擊，痛得往前一個跟頭栽倒。她下意識地抱緊懷裏的琉璃馬，跌跌撞撞地往前一滾，背後的衛尉更是緊追不放，大掌一伸又要來抓她。

九方纓也顧不得疼痛，咬緊牙關從地上爬起來，卯足勁兒往王府裏面沖。但還沒跑幾步，忽然一頭撞上了一個人，兩人都不由“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但這個聲音……

九方纓站定腳步，驚喜地看著面前的少女，眼睛忽然就熱了，“細君——”

面前正掩了衣襟輕輕咳嗽的少女，不是分別幾日的細君又是誰？

如今看來，細君早已脫下那些簡陋寒酸的衣裳，發飾也添了金銀，但看清了眼前的人，細君忽然之間淚盈於睫，伸手將九方纓的手握住，“纓……住手！”

一聲嬌叱，令原本跟在九方纓後面趕來的衛尉們停住腳步，不服氣地叉腰而立，眼睛仍然盯著九方纓。

細君立即將九方纓拉到自己身邊，冷冷地看著他們，“想不到天子腳下竟有如此無禮之人，這便是王府的素養？對我的友人如此粗暴，這就是王爺的吩咐和待客之道？”

九方纓眨眨眼，忽然之間，她感到細君的氣勢已全然變了。她有些黯然，又不禁有些欣喜。

這個細君不再是流落長安的無名孤女，她的確是皇室貴胄——即便細君的父親落得那樣的下場，卻無損她與生俱來的貴氣與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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