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紹看了看正在和小馬親昵的九方纓，微微一笑，卻只是道：“尤材要守候下午的貴客，我順便帶這孩子出來頂替。”

馬場主露出疑惑的神情，又特地多看了九方纓一眼，一撇嘴，“這孩子眼光倒是真獨特。”語氣明顯有些輕視，以為九方纓無知地慫恿了聶紹做成一筆虧本生意。

他忍不住又多嘴一句，“聶公，當真不再多看一看？你我好歹多年交情，這小馬……”

聶紹依然笑著道：“不妨給年輕人一試。告辭。”

啟程回返時，九方纓不經意擡頭望了一眼雍門的巍峨城門，想起昨夜所見的那個黑衣人，心中莫名感到恐懼。

天子腳下竟也敢如此狂妄，對人下如此狠手，這天底下還有王法可言麽？

她情不自禁回頭往護城河邊看過去，若非她帶著衙役們及時趕到，只怕金日磾已經……

她沒來由打個寒顫，總覺得昨夜之事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幸虧那可怖的一夜已經過去。接下來的事，只需長安令出面即可。

九方纓轉而開始純粹擔憂金日磾的身體，也不知他如今怎麽樣了……而且他徹夜不歸，以閼氏的關切而言，當真對一切全無懷疑嗎？

九方纓猜想，假使她出了事、一夜不歸，即便有細君出馬幫忙撒謊掩飾，薛林氏應當也會擔憂至極吧，一大早便想要看到她安然無恙歸來吧？

正心裏胡亂想著，身邊聶紹忽然咳嗽一聲，“覆陸支家恰巧就在這雍門附近的北煥裏，由我領你去或是同你說明路線自己尋去？”

九方纓不假思索地道：“我還不熟長安，自然要您……”她驀地醒悟過來，一張臉如著火暴燒了起來，氣呼呼地向他瞪了一眼，“不正經！”

聶紹哈哈大笑，打了個唿哨，胯下的馬聽話地慢悠悠地調了個頭，領著他們往左近一條巷子走去。

雍門地處長安西北，小市集不少，更有許多手工作坊。等到拐了幾個彎道，場面突然一變，街道變得狹窄，兩旁的房屋也低矮破舊，九方纓竟覺得有些像她們當初在新野的居所。

自從二人騎馬走進來，從巷子裏忽然不知怎麽鉆出一些小人兒來，莫不都是睜大眼睛望著他們二人，都帶著警惕之色。

九方纓驚奇之下細看，這些孩童的面孔莫不是與中原人大異，她立時明白了，這一片街區正是匈奴人聚居之地。

自從大司馬大將軍和大司馬驃騎將軍反擊匈奴大勝後，不少匈奴人成為漢人的俘虜押送長安，原來他們竟住在此間。

見那些孩童始終警戒著看她，九方纓嘆了口氣，神色依然自如。

她並不輕易施舍憐憫，只因當年死在匈奴人手中的漢人也不在少數；

但她也絕不輕易憎惡，只因這些匈奴人也莫不是為戰火所累。

聶紹裝作不經意地看向她，既然嘆氣，為何又能自若？他並不明白。

走了許久，九方纓忽然想到什麽，向聶紹問道：“老板，日磾為何不住在此間？”

聶紹讓二人的馬並肩而行，笑著看向她，“日磾在宮中身居要職，隨時要應召入宮隨侍，北煥裏實在太遠，不適合。”

不知為何，九方纓覺得他這話並非發自真心，笑容也似有些應付。

她唯唯諾諾應了，把這個疑惑暫且按捺下來，並不再詳問。

二人走到一間大院前，聶紹翻身下馬，矯健的身手登時令九方纓刮目相看，這胖胖的小老兒還有這樣的本事，當真不容小覷。

聶紹熟門熟路地牽馬走了進去，又向她招招手，九方纓趕緊跟上，忽然聽到一個渾厚的聲音沈聲道：“老聶，這次竟連你也驚動了。”

九方纓好奇地探頭看出去，聽到那古怪的語調，果然說話人又是一個大塊頭的匈奴大漢。

這大漢的五官比之覆陸支卻要稍微溫和俊朗一些，以九方纓想來，這人若是能把胡子毛發什麽的該剃的剃、該梳理的梳理，定是個出門還能迷倒一片少女的英俊男子。

聶紹點點頭，表情也變得嚴肅，“日磾怎樣？”

大漢嘆氣，“神智早恢覆了，可就是不記得昨夜的情形，只隱約記得曾經被人在腦後重擊，連那人長相身段都沒看清……咦，這位是——”

他忽然看到了站在聶紹後面瘦削的少年，眉頭皺緊，立即露出警惕的神色，“這不是小餘。”

聶紹回頭沖九方纓擠擠眼，九方纓無奈一笑，大方地上前拱一手，“在下薛纓，已經在老板手下上工多時了。”

大漢“啊”了一聲，這才恢覆如常。但他很快又思索一番，隨即露出笑容，“原來就是你。日磾說，昨夜要多謝你的幫忙，得虧有你找到他，不然……今日就要在護城河上撈他的屍體了。”

九方纓連忙“呸呸”兩聲，“別說胡話，怎麽能這樣自己咒自己？”

大漢一楞，登時哈哈大笑起來，對著她連連點頭，“果然是個有意思的……”

“伊即靬，還不請人進來。”熟悉聲音傳入耳朵，卻變得低沈和虛弱。

九方纓立即擡頭望去，金日磾正斜斜地倚靠在門邊，帶著一絲懊惱之色看向那大漢。

九方纓瞧了一眼那立時變得溫馴的大漢，匈奴人的名字都是這麽古怪麽？那三個字該如何寫來？

那名叫“伊即靬”的大漢笑著帶他們往屋裏走，金日磾喘了口氣，帶著虛弱的笑意看向九方纓，“薛……薛姑娘，你也來啦。”

那聲音一下子變得溫柔，九方纓心裏泛出一絲甜蜜，正要答話，卻見伊即靬和聶紹都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登時羞得滿臉灼熱，恨不能埋頭鉆進地底下，小聲說：“我……我來看你。你可還好？”

金日磾側身讓她進門來，腳步緩慢但很穩重，淡淡笑道：“不好。”

聽到他說“不好”，九方纓登時臉色變了。金日磾停頓一下，瞧見她的臉色，趕緊又道，“覆陸支家的床太軟，睡了一夜讓我的腰都疼了起來，還是自己家好。”

九方纓原本擔憂得不行，聽他這麽一說，才知是故意說的玩笑話，一時間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閉緊嘴巴不再發一言。

兩人之間的小動作都被伊即靬和聶紹看在眼中，伊即靬神色淡漠，聶紹卻似有些欣慰，微笑地看著他們。

金日磾瞧見他們二人神色，自己也怪有些不好意思，領了九方纓過來坐下，又立即給他們倒水。

“不用，豈敢勞駕？”聶紹笑道，“只是方才去了馬場一趟，回來順道看看你如何。”說著促狹地看了九方纓一眼，羞得少女趕緊捧著茶低頭狂飲。

金日磾微笑，嘆氣一聲，“原來阿黑塔是如此涼薄之人，如果不是過來取馬，豈非永不過來探望我？”

聶紹哈哈笑了起來，意有所指地道：“奈何北煥裏的道路太過曲折，我怕人迷路，只好辛苦一趟帶領過來……”

“老板！”九方纓這下根本坐不住了，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羞惱地看著聶紹。

“老聶老聶，你呀——仍是這般德行！”伊即靬也忍不住大笑，朝九方纓拱手，“還請薛姑娘手下留情，這杯子本屬覆陸支，若是摔壞了我可沒法向他交代。”

想起那個兇巴巴的匈奴校尉，九方纓趕緊把杯子又捧起來小心擦拭一遍，確認沒有裂痕，令伊即靬又是一陣莞爾。

他端詳九方纓的模樣，這少女並不算美艷，扮作男兒倒有幾分英氣，眉眼之間極為恬淡，一看便是一個討喜的人兒。

伊即靬在心裏感嘆了一番，轉頭瞧了瞧金日磾，又瞧了瞧聶紹，神色仿佛在問：這樣惹人可憐的一個人兒，聶紹他們究竟從哪裏找來？

聶紹端坐喝茶，一臉諱莫如深，只瞧著金日磾，已經清清楚楚告訴伊即靬：這丫頭只與金日磾有關，別往他身上扯。

“薛姑娘，昨夜之事多虧你，我正愁今日無法前去面謝，如今你來了，可是正巧。”金日磾哪裏受得了這兩個長輩的調侃，臉上也不禁紅了，只得轉向九方纓找她說話。

九方纓搖搖頭，誠懇地道：“若不是覆……校尉與阿提蘭姑娘找到我，我也不知竟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

聽到“阿提蘭”的名字，金日磾神色忽然變得微妙，眉頭皺起。

伊即靬趕緊出聲打岔道：“聽衙役們說，你們都有見到一名黑衣人自城墻上掠下，那人可有什麽特征？”

九方纓情不自禁點頭，“我與衙役們都有見到，但那樣高的城墻，那人輕飄飄如鳥雀般輕松落下，夜色昏暗，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樣……我只能說，那人身段看起來必是個男子。”

她心頭忽然掠過一絲靈感，轉瞬即逝間沒有抓住，頓時懊惱。

那個黑衣人會是誰？是否真的就是對金日磾出手的人？

金日磾深深望著她，就是這個看上去纖纖弱質的少女，竟能在黑夜中如此堅持地將他找尋。若非她，他這條命當真就淹沒在了護城河冰涼的水中。

她……果真是他的福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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