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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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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屋檐, 些許微光順著窗沿灑向室內。

祝苡苡揉了揉眼,輾轉醒來。昨天她折騰了大半天,心神不安,勞累疲乏, 夜裏, 幾乎是一沾著床就睡著了。

回想起昨日發生的事情, 祝苡苡有些許惶然,她擡手揉了揉眉心, 下意識偏向自己身側。身側早已不見穆延的蹤跡,不知怎麽的, 她心底生出了些空悵。

心裏空落落的,有些難以言說的感覺。

她低垂著眉眼,想喚雀兒進來伺候自己,而話到嘴邊才陡然想起這裏並非孟府。

她不由得皺起了眉。

她討厭自己這樣憊懶的習慣,從前在徽州府, 她也不是事事都要銀丹和忍冬伺候, 這才在孟循身邊待了不到三個月, 她就習慣了事事要人伺候。

這於她而言,不算什麽好事。

祝苡苡輕輕嘆了嘆氣, 將自己隨意收拾了會兒, 邁出了屋子。

這處院子並不止她一個人, 有個伺候的小廝,還有一個許秋月。

祝苡苡出去的時候, 許秋月正坐在院子裏懶懶的曬著陽光。她瞇著眼,模樣十分享受, 察覺到靠近的腳步聲才緩緩睜眼, 瞥見是祝苡苡, 面上又多了幾分欣喜,她趕緊站起來,三步做兩步,走到祝苡苡身邊。

許秋月牽著祝苡苡的手,上上下下將人打量了好幾圈,才松了口氣。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昨日,聽那位穆大人說你不見了,我還擔心著呢,擔心你和我一樣,也被那賊人……唉算了算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說了,沒事就好。”

祝苡苡眉目間有幾許訝異,“那些人,也將你捉住了?”

不等許秋月回答,祝苡苡接著又到,“昨日我去了聚豐居,那裏門可羅雀,沒幾個人,我問了跑堂,跑堂說你是出去辦事了,難道是在那會兒……”

“哪裏是那會兒?”不知想到了什麽,許秋月狠狠的咬了咬牙,“我三日前就被他們抓著了,壓在了聚豐居的後院,想來夫人說的跑堂,估計也是那幫人裏面的其中一個,他們威脅我讓我給你寫信……誘你出來……”

說到這,許秋月也有些愧疚,“要不是我貪生怕死,寫了那封信,夫人你也不一定會出府來,也不會受這樣的委屈……”

她許秋月一個升鬥小民,任誰也得罪得起,而她,卻是誰都得罪不起。這幾年來,她故意不將生意做得太大,便是怕被人眼紅,被人暗中使絆子。

偌大的京城沒有人能罩得住他,他也就只能自保,可沒想到千算萬算還是出了這樣的岔子。

這一個月來,她生意越做越差,不僅客人少,就連菜行也不肯給她供菜,她弄清楚了原因,知道是有人刻意為難。可她又不知道究竟是誰要與她為難。

她想辦法,從城外弄到了些菜來,可就在出城的那日,她出了意外。再次醒來,她竟落到了自家後院。

聚豐居上上下下二三十個夥計,都抵不過這背後之人的掌控,甚至關於他的事一分消息也沒有散露出去,旁人以為聚豐居只是生意慘淡,卻不想背後的東家,掌櫃也早已不是原來的人。

祝苡苡與她有恩幫了他許多,又低價將這聚豐居轉手給她,她當然不願意祝苡苡出事。

可那尖刀利刃就卡在自己脖頸上,她每猶豫一下,那白刃便沒入自己頸間一寸,她害怕,她也不想死。

思及此,許秋月擡手扶了扶自己脖頸間的血痂。

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依舊沒有完全愈合,輕輕扯動傷口就能裂開滲出血來,那日的恐懼,猶在她面前盤旋,揮之不去,消散不開。

祝苡苡察覺到許秋月的出神,正想再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便瞧見她白皙的手指扶在頸間,手指有些顫抖,像是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順著她手指去看,祝苡苡也瞧見了那道深色的血痂。

祝苡苡抿了抿唇,“許姑娘不必自責,這些都過去了,你我現在沒事就是萬幸。”

許秋月眸光微動,一雙明亮的杏仁眼裏好似有水光。她咬了咬唇,低低恩了聲。

無論如何,這事總歸是她不厚道,她做的不對,就算祝苡苡當真不與她計較,她也是始終欠著她的。

說話間,院子裏的第三人,那唯一伺候的小廝,從廚房走了過來。

他規規矩矩的朝祝苡苡行了一禮,“夫人,許姑娘,早飯準備好了。”

祝苡苡恩了聲,像是想到了什麽,邁著步子走到了那小廝面前。

“我……,你可知道穆延他去哪兒了,他又是何時走的,什麽時候能回來?”

一連串問出這樣許多問題,祝苡苡有些赧然,她清了清嗓子,“你若是不知道便算了……”

小廝趕緊躬身答話,“奴知道的,穆大人他天未亮便動身走了,大人與我說,是韓世子有事找大人,大人何時回來,奴……奴並不知曉。”

得到了回答,祝苡苡面上並未見幾分開心。

她與許秋月一道去用了早食,早食還算豐盛,她卻沒有什麽胃口,看著滿桌的菜色,只覺得有些煩悶。

祝苡苡不曉得她這些情緒由何而來,她以前從來不會這樣。

許秋月當了聚豐居多年的東家,別過眼一瞥,便發現了祝苡苡心情煩悶,人也病怏怏的。想到祝苡苡還懷著身子,許秋月當下便覺得這樣放任下去不妥。思慮片刻後,她將祝苡苡拉去了院子裏坐著。

與祝苡苡說了會兒話,講了些前些年她在聚豐居做東家時遇到的趣事,祝苡苡面上才見出了幾分松快。

只是,兩人還未說太久,小廝便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

祝苡苡擡頭去看,小廝身後還跟著一道他熟悉的身影。

時常跟在孟循身邊的墨石,墨石面容冷淡,沒什麽情緒,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然成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緩步走到祝苡苡面前,躬身行禮,“夫人,大人讓我帶您回去。”

墨石簡明扼要的說明了目的,並未顧忌站在一邊已然慌張無措的小廝。

在他看來,這處地方,他過來容易,離開也容易,自然也就不需要顧忌什麽。

再者,這宅子裏面幾乎沒有人冷清空蕩的不似是住所,他不覺得祝苡苡會喜歡待在一個這樣的地方。

昨日,要不是考慮著廣平侯府的那位二公子在,他當日便將祝苡苡帶了回去。

大人與他說過,不要與廣平侯府的人為難。

墨石對於孟循說過的話,向來記得清楚。

小廝想起穆延臨走前的囑咐,他說,要好好照看著面前這位夫人。

想到這裏,小廝硬著頭皮上前。

墨石卻並未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只在他靠近祝苡苡時,將別於腰際的刀橫擋在他面前。

小廝要擡手推開,他便將拇指擡起,將刀刃別出刀鞘,那冷冷的銀光映在小廝面上,將他嚇得背脊一抖。

從始至終,墨石都未置一詞。

祝苡苡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

她合上眸子,站了起來,“你別為難他,我與你回去。”

墨石應了一聲,隨即又將刀收回刀鞘。

祝苡苡瞥了眼許秋月,想要說什麽,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顧及到祝苡苡的身份,送她回去,墨石備好了一架外貌普通的馬車。

當她回到孟府,已經是正午。

時常伺候她的悠兒和雀兒,見了她安全回來,不由得都紅了眼睛。

一個勁的在她面前告罪。

雀兒自己身上都還有傷,臉色蒼白的像是一張白紙,一雙水靈靈的眼,又紅又腫。

“是雀兒沒有照顧好夫人,才讓夫人受了委屈……”

悠兒吸了吸鼻子,也在一旁附和“早知道當初我就該跟夫人和雀兒姐姐一道出門去,多一個人,夫人也不會那樣容易出事。”

祝苡苡坐在外間的圓凳上,她還沒有說一句話呢,兩個丫鬟就哭成了淚人。她本想冷著臉,可看見面前這兩個人的反應,讓她不由得想起了遠在徽州府的銀丹和冷凍,這兩個丫鬟,幾乎是比照著銀丹和忍冬的性格找的,一個穩重內斂些,一個活潑開朗些。

忍冬和銀丹自小與她一起長大,她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僅僅只是像她們,祝苡苡就很難狠下心來。況且,這事也確實和悠兒雀兒沒什麽關系。

要真要去怪,也只能怪那背後心思歹毒的人。

祝苡苡輕輕揉了揉眉心,“這事不怪你們,別哭了,我有些不舒服,想休息會兒。”

聽見祝苡苡這樣說,兩人趕忙止住了哭聲。又是一陣裏外忙活,伺候祝苡苡更衣。

她這一覺睡了很久,再次睜開眼,屋子裏已經點起了燭光,隔著紗帳,朦朦朧朧,外間是何情狀,她看得不太真切。

祝苡苡午食和晚食都未用,腹裏空虛,身子無力,此刻,她只想隨意吃些東西,解一解身上的無力。

趿起繡鞋,她隨意披上一件罩衫往外頭走去,動作輕微的掀開幔帳。裏外都是靜悄悄的一片,沒什麽動靜,可當她走出內間時,卻正巧碰上自外頭進來的孟循。

他一身淡翠的寬袖軟袍,烏發用玉簪松散的束著,有幾縷浮到面前,他也並未在意,專心端著手上海青色的小碗。孟循的手又寬又大,那只小碗在他手裏,顯得越發小了。

見著祝苡苡,他微微愕然,片刻後展唇輕笑,將小碗放在一邊的圓桌上。

“苡苡睡醒了,坐下來喝碗湯吧,我聽伺候你雀兒說,你一整日都沒吃什麽東西。”

他面上掛著淺淡的笑,在柔和的燭光映襯下,笑意多了幾分,溫潤親和,與平日裏冷肅著一張臉的模樣全然不同。

只是不知怎麽的,祝苡苡看著他的模樣,心裏總是有幾分怪異。

她不曉得孟循具體是何時回來的,但依著墨石,將她帶過來的時間推算,想來,也是在昨天。

孟循好像比一月多之前瘦了許多,也曬黑了些。只是他生的白,即便曬黑了些,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迎上祝苡苡的目光,他面上依舊帶著笑。

祝苡苡抿了抿唇,“你不生氣麽?”

出門前明明叮囑了她,叫她不要出府去,可她沒有聽,還是出去了。結果被人擄走,又被外男所救,還在外頭留宿一晚。做出這樣的事來,想必任誰也是不能容忍的。

她不相信孟循會這般大度,不僅當做若無其事,還親手端湯給她喝。

要是碰上這樣的事,祝苡苡想,她是會生氣的,至少,也不該是孟循這樣的反應。

孟循卻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眉目間多了幾分落寞,“我生氣做什麽,有什麽好生氣的。”

他配與她生氣麽?

他沒有將她保護好,這便是一大錯處。

她在穆延那裏待了一夜,若要去尋根源處的錯,不也是他的錯嗎?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

但好在直至今日,苡苡都依舊是他的妻子,任憑穆延再做什麽,也無法改變這一點。

他這一生,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可以短到,將父仇報完,就草草結束,也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等到她肯對他回心轉意。

孟循的反應要比她料想的平靜。

她不曉得是孟循太會偽裝,還是他真心就是如此,她從孟循的臉上,確實看不到絲毫怪罪。

祝苡苡不再猶豫,幹脆利落的喝完了那碗湯。

湯裏有淡淡的藥味,但她不討厭,喝完後,身子的疲乏也消去了不少。

見她待自己態度溫和,沒有太過排斥,孟循心底稍稍松了口氣。

他本以為,她在見過穆延之後,會再度對他冷臉,拒之千裏。

好在不是這樣。

他所料想最壞的情況沒有發生,這便是最好的慰藉。

孟循從她手裏接過小碗,正要轉身離去時,祝苡苡突然叫住了他。

“你別走,”祝苡苡下意識擡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我,我有些話要與你說。”

孟循訝異地看著那只附在他衣袖上的手,細膩光潔,一如他記憶中的那般。

這是他們和離以來,她頭一回主動牽著他。

不管是什麽原因,至少在這片刻,他是開心的。

孟循放下碗來,坐在圓桌旁,“苡苡既然有話要和我說,你也坐下吧,別太累了。”

他眉目柔和溫潤,和許多年前的沒什麽差別,只是在此刻在祝苡苡心中,這副模樣出現的實在太不合時宜。想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她心中更是多了幾分難以言明的不忍。

可再是不忍,她也要說,她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祝苡苡狠下心來,掐了掐食指上的軟肉,疼得她忍不住嘶了一聲,可面向孟循的關懷,她卻只搖了搖頭。

“我沒事。”

孟循笑了笑,等著她開口。

緩緩吐出一口氣,祝苡苡沈靜的開口:“孟循,放我走吧……你知道的,我喜歡穆延,我還有他的孩子,你強留著我在身邊,有什麽意思呢?”

此刻,他平靜的面上才有了一絲裂痕。他輕笑一聲,側目瞥了眼一邊的博古架,片刻後,又緩緩收回目光。

“可苡苡,當初是你答應我的,我幫祝家,幫穆延脫身,你便再給我一次機會,做我的妻子,這是你親口答應我的。”

“我後悔了。”

她聲音有些顫,不知怎麽,這些話,她也得費些力氣才能說出來。

她咬著唇,“我之前以為,我會忘記穆延,會和曾經一樣,待在你身邊,平淡安穩的生活下去,可是昨日看見他,我發現,我好像做不到……”

“我身後還有祝家,雖然只是商戶,好歹也是一方豪紳,孟循你若……”

“你想用錢打發我?”孟循凝眸望著她,張口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

“我只有這些。”

“苡苡,那些東西,我不需要。”孟循彎唇笑著,“在京城待了這樣久,做了近十年的天子近臣,金銀財寶,我一樣都不缺。”

他想要的,只有她。

孟循低垂著眉眼,他太熟悉她了,太熟悉她的情緒了,自然也看出了她面上的痛苦,以及那藏在痛苦之下,淡到幾乎看不出來的一絲猶豫。

他不緊不慢的道:“苡苡,要和穆延在一起,與現在的你來說,一點都不輕松。先不說你我之間的關系,單是你腹中的這個孩子,它的父親,也只能是我。”

“今日,我進宮面聖,聖上賜了它一幅禦寶,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被皇恩眷顧的孩子。”

他聲音溫和,宛如潺潺細流,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祝苡苡背脊一僵。

她猛地擡起頭來,“你……你說什麽?”

“那幅字,放在我書房,苡苡若是喜歡,便在這裏掛起來,若是不喜歡,收著就好。”

祝苡苡呆呆的看著笑容依舊清淡的孟循,她囁喏著雙唇,半晌過去,依舊未置一詞。

“我們認識的時間,遠比你和穆延久的多。”他望著祝苡苡,好似在回憶著什麽,“十四歲初見,十六歲成婚,直至今日。苡苡,十一年,我們認識了十一年,我們做了七年的夫妻,你和他,才認識了多久?”

“苡苡,當初你與我和離,不也是如此嗎?可現在,你不也將當初對我的感情,轉嫁到了他人身上麽?看啊苡苡,你是可以做到的,現在的痛苦只是短暫的,一年,兩年,三年,只要過得足夠久,你總會忘記他的。”

孟循十分冷靜,語氣篤定,他對自己所說的話,沒有絲毫懷疑,無比確定。

“不可能,我不會忘了他……”她擡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小腹,這樣的動作給了她信心和勇氣。

她有他的孩子,她喜歡他,又怎麽會輕易忘記呢。

孟循的視線順著她的手過去,隨即,他輕嗤一聲,“孩子,就因為你們有一個孩子,苡苡就不會忘記他麽?可是,今後,孩子名義上的父親,只會是我,我教他養他,他也只會認我。”

“難不成,苡苡還要昭告天下,說這孩子是旁人的不是我的?先不說這些話將你置於何地,單單只是欺君之罪,你,我,和祝家,沒有人承擔得起,苡苡當真願意為了一個區區的穆延,將自己和祝家都置於險境嗎?”

祝苡苡想張口斥責他,反駁他,可話到嘴邊,卻又都一一咽了回去。

孟循說的沒錯,她不會,她不可能將父親費盡半生心血的事業毀於一旦。她不可能將這些話說出來,不可能將孩子的生父,透露半分。

當孟循將她懷有身孕的事告訴皇帝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退路了。

至少,這個孩子,名義上的父親,只能是孟循。

“為什麽?”祝苡苡哽咽著問他,“你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

認下一個與自己沒有半分關系的孩子,對孟循來說,有什麽好處?

“因為只有這樣,你才願意留在我身邊啊,苡苡。”

孟循扯著唇笑了笑,可那笑卻不見半分喜悅,反倒十分苦澀。

他明白,苡苡是他強求來的,可他不願意放手,也不可能會放手。

和她分離的這兩年裏,每每夜裏,他總會做夢,那些夢,斷斷續續,拼湊不起來完整的場景。可次數多了,他也總會依稀記得些片段。

就比如幾月前,他就做過一個夢。

那好像是元日前夕,她在廚房裏釀酒,他從衙門下值回來,他悄悄的揮退了伺候的侍女,沈默的站在她身旁,給她遞著那些藥材。

她秀氣的眉頭輕輕皺著,釀酒的動作,卻謹慎而又小心,嘴裏念念有詞,生怕哪個步驟出了差錯,酒釀的不好喝。

當她看見,是他遞給她藥材時,她眉目間的喜悅,霎時綻放開來。

孟循記得山裏杜鵑花開放的模樣,明媚燦爛艷麗,很漂亮。可和她笑起來相比,卻又不值一提。

還有幾日前,他還在返京路上,也做過夢。

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會兒,他才進翰林院,除了在翰林院編修國史,他還會學習些六部的庶務,如此一來,每每回家,便特別晚。

他與她說過,讓她不要等他,早些休息,可她一次都沒記著。

那日,暮色四合他才匆匆歸家。

他遠遠的就看見院子裏亮著的光,隨即緩步靠近。還在門口,他便看見她托著腮,半瞇著眼,守著一桌子的菜。

他以為她睡著了,想放輕一些腳步,不想吵到她。卻不想下一刻,她便站了起來,提著裙子,三步做兩步,到他面前來。

他擡手將她接入懷中,那柔軟而又溫暖的懷抱,驅散了他滿身的寒涼。

“我今天做了許多你愛吃的東西,就是放的久了,可能有些涼了,不過也不打緊,你先去沐浴,我叫忍冬拿菜去廚房熱熱,你沐浴過後再嘗嘗,好不好?”

她滿心滿眼都是他,方才那疲憊的模樣,只是見了他,便一掃而空。

孟循不曉得,曾經她也有這樣愛他的時候。

他還夢見過她在夜裏做刺繡,只為和那些他相熟的官員夫人打交道。他還夢見過,她早早起來,穿著繁覆的衣裙,去和那些內宅婦人應酬交際。

他寧願自己多費些時間,也不願她去費心做這些事情。

那是他第一回 覺得,他不想那樣著急去覆仇。

他曉得她的性格,他知道做這樣的事情,她是委屈的。還好,在夢裏的他,也是不願她受這樣的委屈。

在多番與她談過無果後,他只能另尋它法。他拼命的向前爬,去奉承討好皇上,兼領了刑部郎中。終於,她不需要再去刻意結交那些人了。

後來他失憶了,忘記了他們的過往。

他的醜態和卑鄙,在她面前一覽無餘。

可他想,即便失憶了,他應該也是愛著她的。曉得了他們的婚事另有隱情,他也只是將這事瞞了下來,沒有告訴她。

這麽多年過去,他骨子裏早成了一個自私涼薄的人,他會這樣做,不也只是因為愛她嗎?

他實在想不出讓他這樣做的其他原因。

她那麽好,他舍不得放手。

他試過了,他真的做不到。

他面上重新揚起笑意,“苡苡,我曉得你喜歡坦誠正直的君子,以後,我也做那樣的人,好不好?”

祝苡苡站了起來,側過頭去,躲開了他的視線。

“你如何,與我有什麽關系?你想怎樣便怎樣,我不想幹涉。”

孟循卻像是沒聽到一般的,也隨她站了起來,走到了她身前,聲音依舊溫柔,“苡苡,再愛我一次,再和從前一樣,好不好?”

祝苡苡狠狠咬著下唇,直到那滲出的血液流淌,她才漸漸平和下來。

她與方才一樣,冷著臉迎上孟循的目光,“可孟侍郎,人是會變的。”

“那又何妨,只要我還愛著你,就夠了。”

孟循的反應,一如他說的話一樣,沒有絲毫的介意。

祝苡苡氣得急了,狠狠的推了他一把,“那究竟要怎樣,究竟要怎樣你才肯放過我?”

“除非我死。”

他和她,不死不休。

“你死?呵,真是笑話,堂堂正三品的刑部侍郎,身居高位,權勢顯赫,你死,怎麽可能……”

他的意思,不就是不可能麽?

既然是這樣,又何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孟循並未在意她話裏的諷刺,他動作輕緩的從自己懷中拿出一把匕首,握著刀柄,收了刀鞘,將刀尖對準自己。

“苡苡,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他擡起另一只手,將她的手,覆在他那只握著刀柄的手上,緊緊包裹。

他將刀尖擡起,對準自己胸口,迎著祝苡苡愕然的雙目,緩緩開口:“這把匕首,是費昇送給我的,削鐵如泥,我時常隨身帶著……”

“苡苡只要稍微用些力,用這把匕首紮進來,我就會死。”

他笑得很坦然,“刀柄握在我的手上,不會有人覺得,這件事情是我深愛的發妻做的。”

“動手吧,苡苡,這是你離開我的機會。”

他給了她,也只給這一次。

刀尖緊挨著他的衣襟,只要往下沒入一寸,便能刺破皮肉。可他卻十分平靜,合上雙目,面色輕松,像是如釋重負一般。

“你當真是瘋了。”她有些咬牙切齒的推開了他的手,將刀擲在地上。

說完,她拂袖離去,掀開幔帳回了裏間。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孟循輕聲笑了出來,他眉目間滿是抑制不住的喜悅。

因為方才的動作,肩胛上包紮過的傷口早已被扯的裂開,有些疼,但不算太疼。他能感受到,包裹著的紗布,又多了幾分濕潤粘稠,應該已經漫出了些血,他又要找墨石給他換藥了。

要是她離開的再慢些,以她的仔細,興許就看出來他受了傷。

此刻的疼,確實算不了什麽。

他很開心,真真切切的開心。至少在此刻,他知道了,她也是舍不得的。

她舍不得殺了他,這就夠了。

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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