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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好戲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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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 端陽節。

春風茶坊的說書先生接連說了幾個新故事,都是近日各大書局才開始賣的新話本。與此同時,世家所著《氏族錄》與朝廷所著《氏族志》也幾乎同時面市。所有事情交織在一起, 討論者眾。

“一個《氏族志》, 一個《氏族錄》,世家這是公然想跟皇室打擂臺?”

“倒也不算吧。我看氏族錄說的挺好。五姓七望,百年大族,正該以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為首。皇家……皇家確實不錯, 只是隴西李氏的底蘊到底比不得崔盧鄭王。”

“噗,你說這話可不可笑呢。李為皇姓, 他們不占第一誰占第一,崔家想做第一,是想謀反嗎?”

“這……這怎麽是謀反呢。世家自古有之, 留存數百年,你們不知道別亂說。”

“你別當我什麽都不知, 我也是讀過書,學過史的。現今的崔盧鄭王皆屬山東士族。山東士族崛起於北魏孝文帝。彼時,山東士族之中可不是如今博陵崔氏的二房為第一等。

“更何況天下除他們外, 還有江左士族、關中士族、代北士族。這些士族誰家不曾風光過?就說王姓。當年瑯琊王氏興盛之時,誰又知太原王氏呢?更有陳郡謝氏, 但凡讀過書的,誰不曾聽過他們家‘子弟皆芝蘭,風流滿晉書’之名。

“敢問彼時,現今的崔盧鄭王何在?數百年?你若拿留存數百年來說事。似瑯琊王氏陳郡謝氏這等士族可還沒死絕呢。”

這話意思很明白,如果只看留存多少年,古早所有士族, 只需還有後人,還有門第在的,都得算上。

先前那人脹紅臉,很是不悅:“那如何一樣!”

“如何不一樣。你若論古,多的是在崔盧鄭王之上者,你若論今,皇室坐擁江山,誰又比得過他們?或者說是博陵崔氏想要比得過?”

有人大笑:“想要比過,那不就是想造反嗎?”

在場支持《氏族錄》之人紛紛變臉。

反駁之人又道:“時代變遷,世事沈浮,從前種種都不必再說了。但就現今而言,皇家平內亂除外患,讓我們得以生活安寧;種土豆種紅薯種玉米,讓我們得以溫飽不愁;制豆皮制筒車制風車,讓我們得以農事便利。

“諸如此類,等等等等,不勝枚舉。皇家待天下百姓之心,昭昭日月。而世家呢?世家在其中做了什麽?他們憑甚自稱第一等?是憑他們這些年的毫無作用,還是憑他們世代聯姻的龐大脈絡?”

眾人嗤笑:“反正除了他們幾家的姻親裙帶關系,我們是沒聽說他們還做出過什麽具體貢獻來。就算有,與皇家比如何?”

“《孟子》有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世家坐擁資源萬千,以家世地位為傲,卻毫無愛老之情,更無憐幼之心。不思回報社會,只將家世底蘊當做自得的資本,又怎堪稱世家?”

又有人道:“什麽孟子不孟子的,我沒讀過書,聽不懂。但我知道,太子殿下說過,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不是說每個大能力者都必須站出來,擋在所有人面前,做出一番大成績。

“他擁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他可以沒有那麽強的責任感,卻不能毫無社會責任感。至少在需要他的時候,在他舉手之勞的事情上,他應該有所表示。我覺得這跟孟子的話差不多。”

“沒錯。天下興亡還匹夫有責呢。世家既然不願用自己的能力造福社會,又憑什麽處處標榜自己的底蘊?”

有人翻了個白眼:“造福社會?他們不添亂就不錯了。你們沒看這陣子的話本,沒聽這陣子的說書嗎?欺負良民,侵占田地,他們哪一樣沒做?”

“別把話本跟現實混為一談,話本都是虛構的。”

“虛構個屁。那些事件寫得清清楚楚,茶坊裏當時還有從博陵從清河等地過來的外鄉人了。他們可都在當地聽說過。這還能有假。就好比《女將軍》,說不知道說的是平陽昭公主?”

“行,就算其他都是假的。那麽在定襄郡中意人家小娘子呢?就因為喜歡沈家小娘子姿色就想方設法要得到,明面上說是托人求納,可人家再三拒絕不夠,還不斷去求,言語更是不客氣,行著詢問之舉,卻妥妥是逼迫之實。

“若非因此,沈家兄妹倆怎會被迫離鄉,怎會被突厥細作盯上,冒充身份,還讓細作混到了太子殿下身邊?當初那倆細作的事可是鬧得沸沸揚揚。這總是真的了吧!”

便有人辯駁:“這又不是世家幹的,不過是個鄭氏小郎君侍妾的娘家人罷了。”

“呸!是,想求娶沈家小娘子的確實是妾室娘家,但他們打的是誰的招牌,是滎陽鄭氏。他們在當地也不是頭一回這麽幹了,十多年時間,滎陽鄭氏當真一無所知?就算此前不知道,但在細作暴露,所有事情全部牽扯出來之後呢?還能不知?

“他們是怎麽做的?他們有做出懲處嗎?沒有。那家人可還好好地生活在定襄,在當地照樣作威作福,處處以滎陽鄭氏姻親自居呢。放任親眷逞兇,不聞不問,甘願當保護傘,與親自幹有什麽區別?能做出這種事的,自己沒幹過?我不信。”

眾人紛紛符合:“確實如此。他們都能一而再再而三容得下一個妾室娘家用自己名義這般行事了,要說他們自己清清白白,我也不信。”

“什麽欺負良民,侵占田地,逼良從妾都罷了。各位可還記得數年前聖人剛剛登基,突厥二十萬大軍南下,列陣渭水時,京師發生的那件事。”

“記得,如何不記得。那回生死攸關,誰能睡得著。都是放著鐮刀菜刀在枕頭下面安寢,一有不對,就能提刀自衛。”

“是。誰能忘得了那般場景呢。京外大軍壓陣,京內細作動亂。若不是太子殿下及時壓住場子,揪出細作,後果……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那人點頭,又問:“那你們可還記得當時被突厥人慫恿,當街煽動百姓,意圖造成百姓暴/亂的四個書生?”

“自然也是記得的。我聽說太子殿下下令嚴懲,不僅四人死罪,三代不錄用,還立罪過碑塑跪像,以警世人。”

那人輕嘆:“沒錯。正是如此。但你們恐怕不知道。其餘三人都立了罪過碑塑了跪像,將事跡寫入當地縣志,遺臭萬年。唯有一人例外。這人姓崔。乃是博陵崔氏的旁支。”

轟。

這一句宛如巨石投河,掀起千層浪。在場眾人立時炸開了鍋。

樓上,聽得津津有味的李承乾微微挑眉。

說實話,這事他也是最近調查才知道的。當時他將事情交給長安令後就沒再管了。長安令也有來報備過進展,但他不耐煩,見李世民已從渭水歸京,便全部推給了李世民,自己拍拍手完事。

李世民知道此事,但礙於剛剛繼位,朝堂事多,又兼突厥雖退卻仍舊虎視眈眈。多方考慮之下,覺得當時情景不宜對世家逼迫太過,暫且壓了下來。

李承乾挑眉看向旁邊的李恪李泰:“你們覺得當年的事可與崔氏有關?”

李泰搖頭:“不太像。世家或許會想要給我們添點堵,但還不至於跟突厥合謀。再說這事阿耶當年曾下令徹查。倘若真有崔氏手筆,即便時機不佳也絕不會輕輕放過。”

李恪看法差不多:“那位書生只是博陵崔氏的旁支,還是旁支中庶出之庶出,血脈偏遠。況且他行事過激,有些小聰明,卻又不夠聰明,難當此等大任。如果真是崔氏授意,不會派這麽個人出面。所以他應該與其餘三人一樣,都是被突厥人利用。”

李承乾眨眨眼,指了指樓下:“我也覺得與崔氏無關,但他們未必都這麽想。”

果然,但見樓下暴怒聲起。

“我艹他娘的博陵崔氏。這不就是賣國求榮嗎?賣國求榮也好意思稱世家,好意思把自己排第一?臉呢,臉呢,臉在哪兒!”

“不能這麽說,當初那四個書生也是被利用。”

“被利用?啊呸!太子殿下都說了,我們被利用情有可原,畢竟我們沒讀過書,沒見識。他們不是自傲於世家底蘊嗎?不是自得於飽讀詩書嗎?就這,也能被突厥人三兩句話牽著鼻子走?不是蠢就是毒,也可能又蠢又毒。反正不是啥好貨色。能教出這種人的家族能是好家族?”

有人驚跳而起:“不是吧,居然幾年前就勾結突厥了?那你們說當初沈家兄妹被細作頂替的事,不會也是滎陽鄭氏故意設的局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眾人楞了許久,緩緩回神:“你是說……你們是誰崔氏與鄭氏……”

“誰知道呢。要不然怎麽就這兩次大的細作事件,每一次都跟他們有關系。”

“對了,你這麽說,我記起來一件事。我之前聽人說起過,突厥人手沒那麽長,他們就算能派細作入城,又是怎麽從定襄那麽多百姓裏選中沈氏兄妹的?這可是要花大工夫探尋調查的。據說是有人給突厥報的信。”

轟,有一個驚雷砸下。

“這個報信的人是誰?把這種信息洩露給突厥,這不是故意讓突厥細作取代沈家兄妹接近太子嗎?得虧太子警醒,吉人天相,及早識破,若是慢上一步,若是慢上一步……”

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太子是誰?是在世菩薩,是與聖人一樣讓他們信仰膜拜的存在。要害太子,比要還他們還讓人憤怒。這能忍?這怎麽能忍!

“誒,我說你們是不是想太多了,不至於吧?”

“不至於?你說不至於就不至於啊。也就是聖人跟太子厲害,把東/突/厥直接打下來,讓他們全體內附,成為我們的一部分,解決了這個大隱患。但東/突/厥沒了,不代表就全然安全。說書裏不是說,那人後來又跟別的外族聯系上了嗎?”

“別越說越離譜。你也說了是說書,是虛構。當年的書生全被處斬了,哪還能冒出來在於外族勾結?”

“呵呵。”前頭那人翻了個白眼,“當年的書生死了沒錯,但會不會有第二個崔書生,第三個崔書生。你們看,他們都囂張到直接做《氏族志》把自己排在前頭,讓皇族靠後了。還有什麽不敢?”

“有道理,確實可能。”

“什麽可能不可能。你們簡直……”

“我們簡直怎麽樣?我怎麽看你這麽不對勁呢。就你們幾個一直在替崔氏替鄭氏等人說話吧。你們莫不正是崔氏鄭氏之人?或是與崔氏鄭氏關系親密?那個詞怎麽說來著,一窩老鼠?”

“噗,那叫一丘之貉。”

……

幫世家說話之人:神他媽一丘之貉。你們別太離譜!

但輿論這種事,有時候沒有最離譜,只有更離譜。

沒多久,話題就從“世家不顧家國,毫無大義”演變成“世家妄圖取代皇室”。

廂房裏,將此間言論字字聽在耳中的兄妹臉色陰沈。無他,這二人亦出自王家,正是去歲冬剛入京的王八郎與王九娘。

他們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眸中看出事情的嚴重性。

不提後續眾人離譜的各種陰謀論。但就前頭“欺負良民,侵占田地”兩項就已足夠讓人心生不喜;再有滎陽鄭氏縱容妾室父兄逼良為妾,致使細作有機可趁,讓人更為厭惡;最後數年前崔氏旁支被突厥利用在京師煽動百姓之舉可謂將此事推上高峰。

至此,世家名譽岌岌可危。

王九娘嚴肅道:“輿論發酵如此之快必有人幕後推手。”

她沒有明說幕後推手是誰,但兄妹倆都知,脫不出皇家。

“以對方的策劃,此等情景很快會出現在全國各地。我們必須立刻傳信回本家,令本家早些得知。”

王八郎點頭:“我這就去寫信。”

另一廂房。

李承乾美滋滋看了一出戲,心滿意足,提出回宮。其餘人都隨他而去,唯獨李恪意興正高,說還想再聽一會兒,留了下來。當然這是對李承乾的托詞。真實情況是,他在人群中發現了宋清,而宋清也發現了他。

李承乾等人一走,宋清便尋機進入廂房。

“原來這些時日小郎君忙碌的便是此事。小郎君該早些告知臣。”

李恪不以為然:“告訴你?然後呢?”

宋清頓住:“什麽?”

“告訴你,你想如何?讓我不要接這個差事,還是讓我從中使壞?你覺得我能嗎?”

宋清啞然。是啊。不能。此事是太子指派。沒有李恪,仍有李泰並崇文館一眾人員。李恪參不參與不會對事情有任何影響,反而會引人生疑。至於使壞,那就更不必想了。

“既然不管怎麽樣,我都必須按照太子的要求去做,事前告不告知你又有何區別?”

宋清蹙眉。當真沒有區別嗎?不,是有的。至少告知他,代表李恪信任他。而不告知,便可窺見李恪對他的不滿。宋清心下微臣。

“此事是崇文館負責。房遺直杜構杜荷連房玄齡杜如晦都沒有告知,我怎能告知你?”李恪回身,目光銳利,“宋清,你要明白。我必須按照過往性格來行事。而對於過往的我,不會拒絕這次行動,更不會在明知要保密的情況下,將實情外洩。”

“宋清,我不能漏出破綻,哪怕只是零星半點。因為那樣的後果,我承受不起。”

宋清心頭一凜,垂眸低首:“是臣誤會小郎君了。”

李恪暗舒一口氣,轉而指向樓下:“你覺得今日之局如何?”

“效果顯著。山東士族自北魏孝文帝在位時崛起至今,恐怕還沒人能用輿論威逼至此。”

“是啊。沒有人。因為此舉太子用得,旁人用不得。”李恪神色微閃,唇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沒有哪朝哪代的皇族能擁有這樣的民心,沒有哪朝哪代的百姓能如此甘願被皇族引導著往前走。你覺得他們之中當真沒人明白此事是皇家設局嗎?

“不,不論哪個階層都有聰明人。但他們即便猜到了,也願意配合。為什麽?因為朝廷需要他們,太子需要他們,他們就去做。

“如今皇家擁有的民心是空前的,積累的威望亦是空前的。這些都是今日之局能輕松成功的基礎。”

這話是事實,卻聽得宋清心裏不太舒服。他反駁道:“今日樓下眾人,七成為平民,唯有兩成為寒庶,另外一成乃高門士族。”

李恪了然:“你是覺得要想真正對四大世家造成影響,還得看後兩者?”

宋清點頭承認:“世家的地位是讀書人認可的,而非平頭百姓。”

李恪輕嗤:“宋清啊宋清,你其實心裏都明白,卻不願接受此等現實。因為你害怕當今皇室的這份力量。但事實就是事實。

“敢問世上平頭百姓幾何,讀書人幾何?倘若被平頭百姓全面抵制,世家憑借底蘊,可能完全招架?更別提,你莫非以為,輿論至此,讀書人會向著世家走?”

他轉頭:“宋清,你可有仔細去聽樓下眾人今日的言論。你可曾發現他們口中不斷出現的幾個詞匯?”

宋清茫然:“什麽?”

李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接著問:“你該明白茶樓說書是去年興起,在說書之前,話本形式的文體書籍已經存在三年。這三年裏,許許多多的話本故事出現。你可都曾看過?”

宋清更茫然。

“你不曾看過,當然也不知道,不論何種話本,不論故事怎樣,每一個話本故事裏都潛藏著四個字,也是今日樓下眾人頻繁提到的四個字:家國天下。”

宋清驚愕不已:“小郎君的意思是說,太子,或者說聖人,在數年前就已開始布局,將家國天下的字眼一步步嵌入所有人的內心?

“話本出世之後,許多讀書人爭相搶購。皇家是想借此一點點馴化他們的思想,引導他們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所以這次世家會面臨巨大危機?”

李恪沒動,他看著宋清,良久良久。直到宋清不明所以:“小郎君?”

李恪勉強收回目光,心底五味雜陳,有些失望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看,他都這般提醒了,宋清想到的還只是“這是皇家的手段”。他完全沒有思考過,家國天下四個字背後承載著什麽樣的意義。

如今哪怕只是一個普通的百姓,都多多少少有那麽點家國大義的思想,有著對“家國天下”的朦朧認知。可宋清呢?又或者說,遠在千裏之外,一心覆國的他那位生父呢?

李恪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無限思緒,淡淡回應:“不會只是如此。”

宋清蹙眉:“什麽不只如此?”

李恪勾唇,笑盈盈側目:“世家的危機遠不只如此,好戲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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