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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三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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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五年冬①。

臘月的天氣十分寒冷, 但這並沒有阻擋長安人民的生活熱情。無論東西二市,還是各大坊間,各色商鋪鱗次櫛比,來往行人川流不息, 叫賣吆喝之聲不絕於耳。

一輛馬車緩緩行駛, 車簾掀開, 露出一張十一二歲小娘子的臉, 眉目清秀, 嬌俏可人, 一雙眼睛骨碌碌轉動,顯示著對街市的種種好奇。

她轉身詢問旁邊的少年:“八哥, 我瞧見好幾個胡人。”

少年輕笑:“你又不是沒見過胡人,怎地這般稀奇。”

女子搖頭:“胡人我雖見過,卻不曾見過這麽多。光這一路走來, 我已瞧見五六個。”

“這裏是都城長安,近年來,朝廷建設發展之中心。自與別處不同。”少年話語一頓,“不過數年前我曾來過長安一回,那時長安的胡人並沒有這麽多,如今景況,蓋因三年前那一戰。”

女子了然。

三年前, 朝廷出兵,覆滅東/突/厥。這場戰役舉世矚目,其結局非但東/突/厥自己完全沒料到,西突厥、高句麗等大感意外,就連他們世家亦是極為震驚。

這一仗直接奠定了大唐在周邊諸國的無上地位,讓他們不得不重新確定對唐政策。

最先做出選擇的是南蠻東謝與南謝, 兩族酋長入朝臣拜,此後聖人下詔以東謝之地為應州,南謝之地為莊州;再是牂牁、黨項內附;更有伊吾城主獻七城歸降;西北各族君長皆入長安請聖人稱“天可汗”。

這還不算,便是西突厥、吐谷渾等也全都夾緊了尾巴,周邊各國皆派遣唐使而來,朝見歲貢不斷,就連隔海相望的倭國也不例外。

太子不僅主張邊民內遷,漢夷混居,更主張與各邦各族互通有無。

想到此,女子微頓,再看周遭胡人,眼中驚訝之色悄然散去,頗有幾分理當如此之感。

她搖搖頭,大唐非但坐擁火藥之利,還懷抱土豆紅薯等諸多秘寶,國內新奇事物層出不窮,外邦恨不能重金求買。有如此優勢,長安的胡人怎會不多。倒是自己一時想岔了。

少年感慨:“上回來時,長安雖好,卻遠不如現在繁榮,數年不見,長安變化之大,我都不敢認了。”

少女輕笑起來:“八哥想想,這些年晉地改變就不可謂不大,東都洛陽更是一片昌盛之景,更遑論京師長安呢?”

她指向車窗外:“八哥瞧,那可是春風茶坊?聽聞春風茶坊和太子頗有淵源?”

少年遠眺前方,確認為春風茶坊:“是。聽聞太子好美食,早年是醉仙樓的常客,與老板駱履平頗有私交。這春風茶坊也是駱老板的產業。”

見少女一雙眼睛滿是期盼,少年失笑:“可是想去瞧瞧?”

少女點頭。

少年莞爾:“那便進去喝杯茶吧。”

兄妹倆入內。

茶坊一樓設講臺,臺上坐著位中年先生,一手端茶一手驚堂木,口若懸河說著故事,抑揚頓挫,繪聲繪色,講臺之外為堂座,二樓則為雅座與包間。

茶博士領著二人直入廂房,少女眼珠子不斷往臺上瞄:“沒想到春風茶坊還有這布置,駱老板心思果真巧妙,怪道生意這般好,比別家都要強。”

茶博士看了她一眼:“二位是外地來的吧?”

少年挑眉:“怎這般問?”

“二位若是本地人,不會不知道說書先生。這說書先生雖然出現的時間不長,也有半年有餘,長安各大茶樓茶坊都有配置,非咱們家獨有。”

“說書先生?”

兄妹倆目露訝異。

茶博士解釋說:“便是臺上說故事的人。故事有古今傳說,亦有請人寫的話本子。一日一出,或幾日一出。

“熟客若不喜歡今日的故事,可以問我們要節目單,凡是上面寫的,說書先生都能說,客官額外花錢留能點喜歡的聽。當然需是在這一出說完之後,否則現今聽故事的怕是會不高興了。”

“你剛才說,說書先生長安的茶樓都有?”

“對。也就外地人看個新奇,本地人早就習慣了。雖則如此,卻也有不少喜歡聽故事的,時常來。其實你們也不用急,最多翻過年,各地也會有的。就如先前的茶樓茶坊一般。”

兄妹倆默然,少年點了一壺茶,又點了幾樣糕點。茶博士笑著記下,指著墻上的拉繩說:“客館點的東西馬上送到,若無其他需要,茶坊不會來人打擾客官,客官如有其他吩咐,可以拉這個繩。一繩一鈴,鈴鐺連接茶坊後臺,我們能聽到也能看到。”

茶博士退出,兄妹倆認真聽起說書來。

少女托著腮透著窗戶看向說書臺:“與從前的大曲和歌舞戲區別甚大。我從未想過故事還能以這樣的形式傳播。還挺有意思的,果然長安新奇的東西多。”

“誰說不是呢,茶坊三年前也是沒有的,都是自長安傳至各地。”

大唐以往有酒肆食肆,唯獨沒有茶樓茶坊。蓋因從前唯有煮茶之道,在茶裏依據個人口味放置蔥姜蒜並胡椒花椒等各色調料,後來李承乾提議清水泡茶之法,一經推廣,喜愛者眾,甚至有不少人自主開發出雪水泡茶、山泉泡茶等許多花樣。

茶道自此遠揚。現今大唐言說喝茶,必是指泡茶之法。調料煮茶已然鮮有人用了。

少女抿了口茶水,清香醇厚,茶味濃郁。這才是茶啊。從前那般放一堆東西,哪裏還嘗得出茶香之美。怪道自三年前長安第一間茶坊出世之後,許多商家紛紛效仿,茶樓如雨後春筍,瞬間遍布全國。

少女又看向說書臺。

說書不比開茶樓,不但得有言辭語氣掌握到位的說書先生,還需有吸引人的“話本”,非是立時能模仿,但半年之久,時間也很是足夠了。正如茶博士所言,恐怕年後,各地便會響應起來。

少女端著茶杯細聽了一會兒,突然頓住,驚訝看向少年:“這說的是平陽昭公主?”

樓下說書名目為《女將軍》,朝代虛化,人物虛化,但其事跡生平,樁樁件件都有平陽昭公主的影子,說不是都難。

少年頷首:“約莫是的。這故事雖言明虛構,但應是以平陽昭公主為原型所寫。當今聖人廣開言路,並不禁止民間議論。只需非是言辭過激,不恭不敬,話語委實不妥者,朝廷都不會出手。

“所謂茶樓茶坊,品的是茶,聽的是書,卻亦是文士寒庶暢所欲言之地。上到朝堂政策,下至市井民生,都可在此抒發自己的見解。”

也便是說,茶樓並不僅僅是賣茶之地,亦是高談之所。

少女眼眸微動,看向臺上說書人的目光又深邃了兩分。

一節書目說完,說書人退場休息,樓下聽客們紛紛議論起來。

有人感慨“女將軍”的才能,一己之力招募數萬兵力,建娘子軍,行軍作戰,兵法謀略,樣樣不落,好一個巾幗不讓須眉。

亦有人感嘆若非遇上亂世,“女將軍”本可以相夫教子,富貴安穩一生,不必如此辛苦,勞累半生,英年早逝。

此話一出,少女喝茶的動作一頓,杯子挪到嘴邊又放了下去,就在這時,旁邊廂房一女聲響起:“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女聲婉轉,聽音色,年歲應當不大,語氣閑適,不見喜怒,卻透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威儀。

樓下說話者擡頭。女聲又道:“試想一下,一只被人圈養在籠中的家雀,有一日遇見一只翺翔而來、落在窗前歇腳的鴻鵠。

“二鳥閑聊,家雀得知鴻鵠的生活,心生憐憫,同鴻鵠說:你可以像我一樣,找個主人,這樣便能如我一般住漂亮的籠子,日日餐食有人餵養,不必自己天天在空中撲騰翅膀,抓捕食物,那樣多辛苦啊。你覺得鴻鵠會怎麽想?

“當然這不是說家雀有錯。家雀習慣於安穩平淡,甘被圈養,無錯。但鴻鵠崇尚自由,不屈於人,亦無錯。

“個人追求不同。這份追求只需不違律法不背道德不傷他人,便無對錯之分。但請不要以為自己的追求便是所有人之追求,甚至為此露出憐憫之態。你要知道,你的憐憫別人或許根本不需要。

“正如圈養之家雀與翺翔之鴻鵠,鴻鵠會怎麽想呢。現在我來告訴你。鴻鵠會想,這家雀委實……”

女聲微頓,緩緩道出兩個字:“傻、逼。”

傻逼二字有些新鮮,但其中意思眾人都領會得到。

少女噗嗤一聲,沒忍住直接笑出聲來。樓下的“家雀”就不太高興了:“小娘子此話何意?我不過是不忍見女將軍因此傷了身子,早早去世罷了。她本可以兒女繞膝,盡享天倫,含飴弄孫,安度一生,可惜……”

“家雀”連連搖頭。

廂房中女聲又道:“她此生雖短,卻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她二十餘年人生精彩絕倫,波瀾壯闊,即便沒能長壽,也已不枉世間走一遭。她的名字寫於史書,流傳千古。她值了。”

“家雀”蹙眉:“一介女子,要什麽寫於史書,流傳千古,那是男人該做的事。”

女聲咬牙,聲色中明顯帶上了幾分氣怒:“何為該,何為不該?你的意思莫非是說平陽昭公主不該做這些事?她不該招募勇士,不該上馬征戰,不該為太上皇創業經營,不該助聖人一同攻下長安?”

“家雀”猛然一噎:“這……這如何一樣,彼時境況不同,怎能相提並論。再有,如平陽昭公主這般的女子,世間也有幾何?”

“古有花木蘭,今有平陽昭公主,你怎知不會有後來者。似她們這等人物,怎能以家雀養之,亦怎能以家雀之心度之?”

“家雀”冷笑:“小娘子的口氣不小,這是覺得自己便是後來者嗎?”

女聲傲然:“你怎知我不是?”

“家雀”輕嗤:“呵,行,那我拭目以待。”

“好,你等著。”

砰。

李麗質將窗戶關上,氣呼呼坐下:“他們不信我,瞧不起我。”

李承乾趕緊摸頭安撫:“你管他們信不信,大哥信你。”

李泰拍拍胸脯:“對,我也信你。我們都信你。”

李麗質倒也不是真那麽在意別人的看法,就是為那人口中對女子的不屑有些氣憤,她昂起頭哼哼兩聲:“待過幾年我長大些,定做出一番成績來,狠狠打臉他們。姑姑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李承乾李泰連連點頭。

啊,對對對。妹妹說什麽都對。

姑姑雖然厲害,但是妹妹也很棒的呢。總之妹妹說什麽就是什麽。她說能做到,那就一定能做到。若是做不到,就想方設法幫她做到!這是身為兄長的基本素養,必須的!

這則小插曲過去,樓下的人已然換了話題。

“明日太子殿下是不是要在沁園蹴鞠場辦蹴鞠賽?這還是沁園建成後的第一場蹴鞠賽吧?”

所謂沁園是李承乾這兩年新修的園子,面積不算很大,除一些少數現今普通園林的觀賞花卉與假山樓臺布置外,多是建的體育場館。蹴鞠場就是其中之一。

沁園上個月才全部完工,如今正好可以使用。

“聽說不禁眾人觀看,你們說……”

“嗤,你做夢呢。就算是允許他人觀看,也不可能是個人都放進去,得是有身份的。同我們有什麽相幹。”

“這倒也是。不過無妨。太子殿下說了,沁園是會對外開放的。裏面不但有蹴鞠場,還有馬球場、射箭場、競渡場等等,非是供他一人之用。平日無論是皇室權臣,還是民間組織,若有需要都可以與沁園管事練習。咱們總能找到機會去耍耍。”

“嗯,這是往後的事了。先且不提,說回明日的賽事,你們覺得哪隊能贏?”

“那定是太子殿下。”

“這話不對吧。這回似乎是太子殿下與蜀王各領一隊,雙方隊員由抽簽決定。我知道太子殿下厲害,但這蹴鞠水平在他組建的蹴鞠隊內似乎算不得數一數二吧。聽聞從前的蹴鞠比拼,太子殿下便輸了蜀王好幾回。”

……

廂房內。

李麗質輕笑:“大哥雖然輸過好機會,但也有贏回來的時候。所以我覺得這回贏的會是大哥。我還押了大哥一百文呢。”

李承乾自組建蹴鞠隊後,前前後後拉了許多人進來,崇文館的學子幾乎全在其中。每回比賽,有能上場的,有沒輪到上的。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沒能上場的會私底下賭一賭哪方贏,後來宮中皇子皇女也會加入其中。

李承乾最初擔心這股風氣不好,但見他們賭的不大皆是意思意思找點樂子,有時候賭的甚至不是銀錢,而是誰事後作詩一首、寫賦一首等,便沒有過多阻止。

似李麗質這般賭一百文的已是能賭金額的上限了。

李泰看過去,眼神幽怨。無他,樓下議論聲中的蜀王為李恪。其原本為漢王,後來李世民改封的蜀王。這回他抽簽正好抽在李恪一隊。李麗質押了李承乾,沒押李恪,也就等於沒有押他。

李麗質眨眨眼:“我也押了你跟三哥的,押了五十文。”

五十文對一百文。好家夥,你是懂區別對待的。

李麗質半點不心虛:“你要是不樂意,嫌棄我押的少,那我讓人把你那四十文取回來。”

李泰狐疑:“不是五十文嗎?”

“還有十文是給三哥的啊。”

李泰:……

很好。原來他不是五十文對一百文,是四十文對一百文。他是不是該安慰自己,好歹他有四十文,李恪才十文?

李泰擡頭望天,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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