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我第一眼見到婁樹新的時候。那也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我初二放暑假，穿著新買的短袖短褲，被媽媽領到一棟裝修豪華的大別墅裏面。

那是我頭一次走進那麽大的房子裏，以我那個時候的眼光來看，以為像走進了宮殿。我從小在鄉下讀書，初中的時候才被父母接進了城裏，父母在偌大的A市打工，求生不易，直到我媽當保姆攢了一些錢，才將我轉學到了A市一所不錯的初中。

我小學成績拔尖，可是一到了繁華的都市，與城裏孩子的差距就立刻拉了出來。我初中成績一直不瘟不火，沒拖班裏後腿，也不拔尖。但我媽卻在婁叔叔面前一個勁兒誇獎我，說我成績好，班裏前三，奧數比賽得獎，還特別聽話懂事，不會亂調皮。

我是考過前三，也得過奧數比賽獎，獎狀都貼滿了一面墻，不過那都是小學時候的事了。我感覺婁叔叔也是個聰明人，我進了他家後，他刻意呆了半天，還當場問了我幾個問題。他考了我一道數學題，用手寫在筆記本上，讓我解出來。

或許那天我運氣好，他出的題正好是我最拿手的幾何題，很順利地就解出來了。我做完後還很緊張，怕自己算錯了，一直不安地看著婁叔叔，婁叔叔看著手裏的筆記本，又對照一下答案，笑著說：

“做對了。”

我像得到表揚的小學生，比得了大紅花還高興。接下來婁叔叔又問我的學習情況，問我期末考試考了多少分，第幾名，我可能太老實了，事後我媽都數落我，我不好意思撒謊，紅著臉說：

“540分，12名……”這個分數在年級上都排到一百多名去了。

我為自己的名不副實感到羞恥，腳指頭都在涼鞋裏摳起來了，沒想到婁叔叔卻摸了摸我的頭，笑道：

“這孩子誠實。”

我媽趕緊搭話：“是啊，特別老實，家裏放的錢從來不會亂拿，做什麽事都會給我說一聲……”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可能是一場面試，通過了婁叔叔的考驗，我才能在暑假留在他們家，幫我媽的忙。

說是幫我媽，其實是因為暑假我爸媽都要打工，家裏沒人管我。我爸爸在工地上當工人，因為天熱都是晚上幹活，每天清晨四點就騎著摩托車走了，他白天會在工地上吃飯睡覺，所以晚上回來得也晚，基本都是九十點以後。我媽在有錢人家當保姆，工作幾乎沒有假期，因為受到信任，可以在雇主家裏留宿，每周最多回家兩次來看看我。我媽擔心我一個人學壞，又沒人給我做飯，就請求了婁叔叔，讓我暑假也來婁家別墅幫幫忙，不需要給我工錢，只要讓我有飯吃就可以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媽還想讓我住在婁家，可以和她睡一個房間。

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尤其是這麽大了還要和媽媽睡。我從小是被爺爺奶奶帶大的，進城後和父母關系不是特別親，聽說我媽要讓我和她睡一起，我是非常排斥的。

我已經十四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況且，婁叔叔他們家也有一個小孩，比我小兩歲的弟弟，在有錢人家的弟弟面前我還要和我媽睡，我更羞恥了。

婁叔叔真的是一個很和善的叔叔，他暫時沒讓我住宿，他說家裏的房間暫時不方便，我每天晚上可以坐別墅外面的公交車回家。

他還親自給我說了公交車的路線和站臺地點，其實我比他清楚，我和我媽就是坐那趟公交來的。

後來我媽還私下埋怨我，說就是因為我沒有說自己考了第三名，婁叔叔才沒有讓我住他們家。還說我面子太薄，出不得眾，多學學人家弟弟啊，怕什麽啊。

被要求向比我小的男生學，我很不滿。

我媽經常向我提起婁家的小孩兒，說他聰明，大方，開朗，希望我多向他學學，多出去玩玩，多結交朋友。我因為進城讀書，和班裏的同學家境差距大，性格變得越來越自卑，在我媽的描述中，將婁樹新想象成了一個又懂事又乖巧的好客小朋友，結果見面後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他聰明嗎？我暫時看不出來。他大方嗎？我完全不覺得，他抱著他的游戲遙控板，看了我兩眼，招呼都不打，頭都沒點一下。他開朗嗎？我覺得他要算開朗我簡直就是活潑了，他不和我說話，只和我媽說話，口氣頤指氣使的，特別令人討厭。

那時候我有很強烈的自尊心，因為我媽是他們家的保姆，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即使婁叔叔的態度很和善我也覺得很羞愧。婁叔叔領著我和我媽上樓，和他的孩子見面，他帶著我們來到一扇白色的門前，笑著說：

“以後和小婁好好相處。”

在外人面前我特別懂事，尤其是來之前我媽叮囑了我那麽多，我在婁家走路都不敢發出大一點的聲音。我其實不想和婁叔叔的小孩見面，自從我轉學後，我覺得城裏的小孩都有一種骨子裏的傲慢，那種優越感令我又自卑又討厭。但為了留下來，我不得不聽話，硬著頭皮去見一個小我兩歲的弟弟，想到以後我可能也要在別墅裏幫媽媽做事，我就很羞恥。

我羞恥到窘迫，甚至覺得大別墅也令我窘迫了，想立刻逃回家，窩在我的小房間裏。

婁叔叔可能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笑著安慰了一句：

“沒事，新新和你差不多大，你應該和弟弟玩得來。”

婁叔叔的一句話真像春風吹進了我心裏，讓我備感安慰，他說他的孩子是我的弟弟，一下子拉進了我們的距離，讓我看起來不想個討口的，而是和他孩子一樣需要被照顧的孩子。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外交官，怪不得說話讓人這麽舒心。

但是婁樹新給我的印象完全不像他爸爸。

婁叔叔帶我進的竟然不是他的房間，而是專門的游戲室，他盤腿坐在地上玩游戲，眼睛看著屏幕，直到婁叔叔叫了他一聲，才轉過頭來。

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和城裏的小孩一樣，不好接近。那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傲慢和疏離，讓我沒辦法喜歡他，他可能也不喜歡我，大概聽說了我的事，瞟了我兩眼，皺了皺眉，又偏過頭去打游戲了。

他一句話都沒和我說，虧他爸爸還笑瞇瞇地向他介紹：

“新新，這就是爸爸和你說過的哥哥。”

我媽也巴結地慫恿我道：

“明明，快向弟弟問好。”

我窘迫得頭發都豎起來，我都不認識人家，怎麽問好。我媽看我半天不說話，恨鐵不成鋼道：

“你這孩子，這麽不懂事！”

隨即又笑瞇瞇地和婁叔叔說：

“這孩子就是剛開始怕生，等和他相處久了，他就大方了。”

婁叔叔還是很和藹，帶我上樓似乎只是讓我見見他兒子，也沒想過讓我倆做朋友，也應和道：

“是，相處久了就好了。”

我媽還是笑呵呵的，又說：

“是啊是啊，以後讓我們家明明多幫忙，婁先生您千萬別客氣，有什麽事都可以叫他，新新有什麽事也都可以叫他，他大一些嘛，很多事都可以做。”

我臉都要燒紅了，在媽媽面前，當著那個弟弟的面，我簡直要成了他們家的小傭人了，我以後怎麽在那個小子面前擡起頭啊！

婁叔叔還是很善解人意的，又笑笑：

“說什麽幫忙呀，讓明明暑假就在這裏玩，兩個孩子都差不多大，玩在一起我放心。”

“是是是，謝謝婁先生，您真是太好心了，您放心，我家明明絕對不會過來添麻煩，您也知道我的情況，我就是覺得他一個人在家可憐，不放心……”

“我理解，張嫂。”

…………

兩個大人站在門口說客套話，我窘迫地站在我媽身後，註意到房間裏那個小孩又好奇地瞟過來，我註意到他穿著一身白色的短袖短褲，臉龐因為背光看不太清楚，但整個人都有點胖。他們家游戲房比我家客廳還大，我好不羨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