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錦在別墅裏停留了半個多小時, 離開後到了主宅，見到方老爺子。

華裔能在陌生的國度立足，所經歷的坎坷難以想象。所依靠的, 從來不是什麽親情紐帶, 而是冷酷無情的利益取舍, 與一點點運氣。

一代代傳下來，最終形成了集中資源, 重點培養嫡系的策略。這讓嫡系有多輝煌，旁系就有多落寞。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對普通人來說, 已經是人上人的有錢人生活。

盛錦的母親方頤, 原本是衣食無憂的嫡系大小姐，唯一的使命就是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 完成家族的聯姻使命。替方家的商業版圖，添磚加瓦。

她卻為愛出走, 跟一位頗負盛名、對家族卻毫無幫助的藝術家盛長歌熱烈相戀。

方老爺子為了逼她回來，斷了她的所有經濟來源，還放話出去要斷絕父女關系。這麽一來, 等於斷了方頤的所有社會關系, 還將盛長歌的事業逼入低谷。

沒想到，方頤看起來柔弱，內心卻十分堅毅。

兩人舉辦了一場沒有親友見證的婚禮, 方頤如願嫁給盛長歌。

沒有祝福, 兩人就依靠自己的雙手, 給自己祝福。沒有家族支持、經濟受到鉗制, 盛長歌就去做流浪樂手, 給人當槍手作曲。

他們居無定所，卻緊密相依。

盛錦的出生，令他們的日子越發拮據。但就算這樣，盛長歌也把方頤保護得很好，在最艱難的情況也不讓她外出打工掙錢，就怕她因為過於貌美而受到欺負。

他沒有責怪方頤導致自己事業陷入困境，更不會遷怒到剛剛出生的兒子身上。是一名稱職的丈夫、合格的好父親。

盛長歌只覺得對不起母子兩人，給不了方頤曾經的養尊處優。

在盛錦的兒時記憶裏，金錢的貧窮與精神的富有交織出現，他在愛意和父母的期盼中成長。

他看見，分明面臨著交不上房租就要被趕出去的困境，母親也抱著他哼著歌，在街頭的琴行裏，用他的小手去觸摸黑白琴鍵、去演奏出一曲歡快的樂曲。

這種困境，隨著盛長歌再次名聲大噪而結束。

方老爺子認回了方頤，重新接納了他們一家人。並不是因為親情，而是因為盛長歌的名聲，而打算重新利用方頤這一著廢棋。

第一次跟隨父母回到方家，盛錦就很不習慣這種冷冰冰的氣氛。成年後，他終於明白母親當初為何會出逃。

不止是為了愛情，也為逃離被利益糾葛的人生。

世人只看見埃珂彌的成功與財富，誰又會知道他們風光無限的背後，是每一個家族成員的犧牲與付出，那些不得已和身不由己。

嫡系有嫡系的重任，旁系有旁系的使命。

如果想要反抗，就要做好被家族放棄的準備。像方頤一樣勇敢果斷，又有盛長歌不離不棄的人，屈指可數。

或許是兒時貧困的記憶太過深刻，盛錦仿佛有一項天賦與生俱來：能左右逢源、掙錢的能力。

在方家，因為母親的叛逆，讓他註定只是不受重視的旁系。

他卻通過自己的努力，把能爭取到的資源利用到了極致，一步步走到今天。不但在華國建立了自己的事業，也成為在方家、在方老爺子面前能說上話的人。

這才有方老爺子的聯姻安排，有斯賓塞遞來的橄欖枝。

盛錦站在油畫旁，身姿挺拔不卑不亢。在燈光的映襯下，越發清俊出塵。

方老爺子用拐杖點了點地，聲音中聽不出喜怒：“伊莎貝拉要解除婚約，還跟我講不要用婚約束縛你，是你的意思？”

“是的，外公。”

方老爺子瞇了瞇眼，“在方家這麽多年，我承認之前對你是有所虧欠。但你別的不學，偏要學你母親。”

“這樁親事我問心無愧，對你大有好處。”因為方頤的事情，他給盛錦擇偶的時候相當謹慎。

平心而論，這樁婚事的確有為家族利益的考量在其中，但更多的是為了盛錦將來的發展。有斯賓塞家族的相助，他的事業將不僅僅只局限在華國。

“爺爺，”盛錦聲線穩定，道：“如果要用婚姻做交換，不一定就只有好處。斯賓塞想借助我進入華國，我不想被掣肘。”

“我的事業、婚姻、人生，我要自己做主。”他神態很平靜，語氣卻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方老爺子看著他，仿佛看見了多年前的方頤。

一身傲骨，不肯屈服。

若是逼得緊了，恐怕又是第二個方頤。他年紀大了，這樣的折騰再來一次，經不起。

盛錦的事業他給予的幫助並不多，他能在華國白手起家，是他自己的本事。盛錦的事業重心也在華國，眼下看來無意海外。

罷了罷了，就當方家沒有這一脈。

方老爺子終於感到有些疲憊，道：“隨你吧，今後別回來跟我叫苦。”

“不會的，謝謝外公。”

方家終究是他的外家，得到方老爺子的認可，將來的路會順遂很多。頂著方家外孫的這個身份，很多事情都能順其自然。

“你說，還有別的事？”

盛錦點點頭，將一份財務報表遞給方老爺子，翻到最後一頁道：“外公，以埃珂彌的實力，進入華國後的市場表現，差強人意。”

“嗯？”

方老爺子按下心頭疑惑，先看了報表結論，又翻看前面的數據作為印證。越看，臉色越發難看。

這不是方旭報上來的財報。

“這份報表，你從哪裏拿到？”

按上市公司的規定，財報必須定時披露。方旭所上報的、及方老爺子所看見的，是同一份財報。

如果盛錦拿出來的財報是真，那麽，方旭就涉及財報造假，是大忌。

“我就在華國，”盛錦平靜敘述：“我看到的事實與所公布的財報不符，告訴方嬋後，這一份是她查到的。”

方嬋有這個能力，老爺子毫不懷疑。

方老爺子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現在卻勃然大怒。把紅木拐杖往地上一摜，地板被砸出一個小坑。

盛錦巍然不動，他知道這份怒氣不是沖著他。

“外公，我雖然身在華國，心裏也惦記著您。鞭長莫及之處，是我能力不達。在華國，我所能註意到的，就一定不會隱瞞。”

方旭打著開拓市場的旗號在華國逗留，卻並沒有把心思都花在業務上。一邊享受著離開家族後的自由，一邊追求著燕斐然。

他既然膽大包天敢在財報上造假，就要做好被拆穿的準備。

從頭到尾，方旭都低估了盛錦。

“你想要什麽？”方老爺子平息了怒氣，雙目緊緊盯著盛錦。

方旭既然做了這樣的事，就有不被查出來的把握。這背後，就算有方嬋出力，也絕不是盛錦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能拿到方旭隱瞞起來的真實財報。

盛錦淡淡一笑，道：“外公，我想要接手埃珂彌在華國的經營權。接下來幾天，我都會留在東疆，等您的答覆。”

他習慣了謀定而後動，不打無準備的仗。

商戰時如此、斯賓塞如此、方旭亦如此。

古人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在決戰前，收集對手信息、掌握制勝關鍵，是盛錦的一貫作風。

然後，一擊必殺。

方旭對燕斐然的反覆糾纏、甚至收買他的下屬進行挑撥離間，還把事情鬧到燕斐然奶奶跟前。

種種手段，過於卑鄙。

但正如詩中所言：（1）“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譴責卑鄙，對卑鄙者來說無關痛癢。

方旭的權勢來源於方老爺子，作為被精心栽培的繼承人，他手裏掌握了絕對的資源，盛錦無法與他旗鼓相當。

但是，盛錦卻可以通過與方嬋合作，抓住他的把柄，把他趕出華國。順勢，接手他留下來的集團空白權力真空。

釜底抽薪，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一勞永逸。

方家的繼承人，可不止方旭一個。

任何人忽略了方嬋，都將付出代價。

多留幾天，是給方老爺子查證的時間。盛錦相信，一旦查證了財務報表的真偽，方旭一定會被收回在華國的權利。

至於會不會交給他，方老爺子並沒有更多的選擇，不是嗎？

方家在華國最強的人，只有他盛錦。

他一定要變得更強、站得更高，才能無視所有人的阻礙，才能保護燕斐然。他不想讓燕斐然受到任何委屈，更不會讓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

跟方老爺子談完，盛錦沒有繼續留在方家莊園，驅車離去。

比起冷冰冰的方家，哪怕是臨時落腳的酒店，也比這裏更有人情味。

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斯賓塞正在不安等待。看見盛錦出現，她對這個男人又懼又慕。

“盛先生，答應你的事情我已經做到了。”

盛錦只點了點頭，卻沒有坐下。拿出一個信封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斯賓塞激動得雙手顫抖，打開一看，裏面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出生證明。她的女兒終於有了出生，她也終於不用再擔驚受怕。

她不是一個好的母親，但至少她會對女兒的生活負責。

盛錦正拿著手機給燕斐然發著消息，等斯賓塞看完，說：“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告訴其他人。”

拿斯賓塞的女兒來要挾她，實屬無奈之舉。

斯賓塞卻不以為意。

畢竟，在豪門世家裏，利益交換乃是常態，真心真情才是妄念。

她站起來打算離開，目光卻瞥見了盛錦的手機屏幕，不由愕然。片刻後，她澀然一笑：“盛先生，之前你給燕先生的那個備註，是特意讓我看見？”

盛錦沒有否認，頷首後離開。

作者有話說：

（1）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出自北島的《回答》。感謝在2022-07-21 18:42:34-2022-07-23 15:35: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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