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收拾得幹凈利落, 當她把腰板挺直後，才覺出來身材高大而精瘦。微微有些佝僂，卻不影響整個人的精神矍鑠。

她頭發花白, 用一根老式的木頭簪子盤在腦後。一對小巧的翡翠珠子耳環貼在她耳垂處, 一身藍白碎花的綿綢被她穿出了和普通鄉鎮婦人不一樣的氣質。

仔細看去, 燕斐然的五官輪廓和她極為相似。由此可見，年輕時的奶奶, 是怎樣一位姿容出眾的美人。

燕斐然剝了葡萄餵到奶奶嘴邊，笑嘻嘻道：“奶奶，大夏天的有什麽好補，來吃葡萄。”

“你這倒是借花獻佛。”奶奶嗔了他一眼, 張口吃了葡萄。

“錦兒也來了？”奶奶跟盛錦打了個招呼, 道：“好久沒看見你，前兒我還在跟人念叨。”

“他有什麽可稀罕的, ”燕斐然拉著奶奶又餵了她兩顆葡萄，道：“您只要念著孫子就行了。”

奶奶被嘴裏的葡萄堵得說不出話, 囫圇吞棗咽了，往燕斐然的背上虎了一巴掌，道：“你個皮猴兒！好久沒收拾你, 皮癢了是吧？”

燕斐然嘻嘻一笑, 身手敏捷地跳到一旁，攤了攤手。

奶奶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對盛錦道：“你們等一下, 我摘幾樣菜回去做午飯。”

自家種的菜足夠新鮮。

奶奶年紀雖大, 卻耳聰目明, 就愛在地裏忙活, 看著自家的菜園子頗有成就感。燕斐然怕她累著勸過幾次, 見她樂在其中也就不再幹預。

現在雖然不缺錢，但老人家有件事做，當做寄托也是極好的。

兩人來的時候手裏只有兩串葡萄，這會兒懷裏堆滿了又紅又大的西紅柿、翠生生水靈靈的小白菜、紫皮大茄子、圓滾滾的土豆。

奶奶的手裏還拎著兩根綠皮苦瓜，表皮上疙疙瘩瘩。

燕斐然看著苦瓜便耷拉了臉，奶奶伸手就用苦瓜拍了他一下，道：“這孩子，打小就不愛吃苦瓜，長大了也不愛。”

“苦瓜多好啊，清熱消暑的。”她看著盛錦，說：“錦兒，你替我說說他。大夏天就該多吃苦瓜，去火。”

盛錦笑眼彎彎，道：“奶奶，然然不愛吃就甭吃了，換別的蔬菜也不錯。”

奶奶輕輕「嘖」了一聲，道：“你就慣著他吧！”

燕斐然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不用你替我說話。

三人一路說笑著，回到了家。

奶奶掏出鑰匙開了門，讓他們把蔬菜都放進廚房，自己打開冰箱拿了牛肉牛骨出來準備做菜。

因為抱著蔬菜回來，盛錦白色的POLO恤上留下好些泥土的印子，奶奶見了便說：“你不用在這裏，去洗洗手換個衣服。”

盛錦站在一旁，一邊把手裏的葡萄皮慢慢弄進垃圾桶裏，一邊應著。

燕斐然見狀扭頭想走，奶奶拿眼一瞪，道：“你也是客人嗎？來幫我切番茄。”

“我身上也弄臟了。”燕斐然不服氣，委委屈屈嚷了一句。只有在奶奶面前，他才會露出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奶奶瞥了他一眼，笑道：“你那衣服顏色深看不出來，就不算。再說了，打小就是個泥猴子，我又不是沒見過。”

燕斐然睜大了雙眼，還能不算，這什麽邏輯？

搞區別待遇呢。

盛錦看著祖孫二人互動，只覺得心頭暖暖的，洗幹凈手去車上拿行李。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把他和燕斐然的行李箱都放進房間裏，換了一件淺青色的冰絲T恤。

進了廚房，燕斐然正把切成小塊的西紅柿放進備菜盆裏，一見他便取笑道：“盛總是不是逃避勞動啊，總穿這麽淺色的衣服。”

盛錦笑了笑，道：“我帶了好幾件的，多換換就行。”他的衣服大多都是淺色，正裝更多。

燕斐然從鼻子裏「嗤」了一聲，說：“果然是有錢家小少爺的作派。”

盛錦也不分辨，走到奶奶身邊，幫她把洗好的土豆從洗菜盆裏拿出來。

見兩人拌嘴，奶奶連頭也不擡道：“錦兒，你可得多讓著然然。那孩子，從小被他爺爺給慣壞了，脾氣野的很。”

“沒有，然然脾氣好著呢。”盛錦忙道。

燕斐然聽在耳朵裏翻了個白眼，把小白菜拿到水龍頭底下，沖洗著根部的泥巴。

奶奶又道：“你可沒見著他十多歲的時候，簡直就是個野猴子。他爹拎著一根趕鵝桿，嘩啦啦從村東頭攆到西，又從西頭攆到東。竹竿一響，整個村子裏都知道然然要挨揍了。”

“你沒見過那趕鵝桿，一根圓的長竹竿，下半截用柴刀給劈成十多根細條子，一動就嘩啦啦響。然然小時候，我們家就靠那根桿子放鵝趕鵝。”

“奶奶，”燕斐然等她說完才道：“他是沒見過，但這事都聽你說過八百遍了。再說，我也不是調皮，是我爸不許我跟著爺爺學唱戲。”

奶奶拿過那塊牛肉，一邊利索地切成肉絲，一邊說：“不怪你爹。他是小時候見到你爺爺成天被批判，被嚇怕了，怕你也走你爺爺的後路。”

盛錦知道燕斐然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便趁機岔開，問：“奶奶，這次來怎麽沒有見到叔叔阿姨？”

燕斐然的爺爺在他初中時就已經過世了，奶奶便和唯一的兒子一家人住一起。不過，因為那時家境並不寬裕，燕斐然的父母長年在外務工，寄錢回來補貼家用。

他跟著爺爺奶奶一起長大，也更親厚，同父母見面的時間並不多。再加上父親反對他學戲，在整個青少年時期，父子關系都相當緊張。

“他爹前兩天接到一個什麽工友的電話，就帶著他娘出門了，說要去訪友。”

燕斐然聽了，卻松了一口氣。

他不想和他爸起沖突，但父子倆在有限的見面次數裏，不愉快的居多。

小時候，他爸不許他學唱戲。

長大後，對他在安蘇洞混日子更是深惡痛絕，斥責他有手有腳不好好工作，再次不歡而散。

就算是後來他拿了冠軍出道，也被視為不孝子，沒有正經工作。

燕斐然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他爸滿意，給錢不要、買房子不要，還是因為奶奶才松了口願意把祖屋給翻新了。

這頓午餐雖然接近一點才吃到嘴，卻很豐盛。

一鍋聞起來就令人食指大動的番茄土豆牛骨湯、一盤炒得香噴噴的青椒牛肉絲。把茄子蒸好用麻油小蔥生抽涼拌了，還有蒜蓉小白菜，以及燕斐然最不愛吃的涼拌苦瓜。

奶奶做的飯菜，不管過去了多久，都是燕斐然所饞著的味道。

燕斐然拿了碗筷出來，坐到離苦瓜最遠的位置上。

沒想到，奶奶第一筷子就夾了幾片苦瓜到他碗裏，說：“這麽大個人了，可不許挑嘴。”

看著燕斐然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把苦瓜給吃了，盛錦夾了好大一筷子苦瓜到自己碗裏。

只要自己把苦瓜都吃了，然然就不用吃他不愛的菜了。

奶奶一見，笑瞇瞇道：“然然，你看錦兒多聽話，再看看你。”

——

兩人頭上同時冒出問號。

燕斐然橫了盛錦一眼：就你愛表現。

盛錦內心默默道：奶奶你可把我給坑慘了。

吃完飯，盛錦搶著把碗筷給收了，回頭看了一眼抹著桌子的燕斐然。仿佛兩人一直都這麽默契，從來沒有分開過。

一起做飯、一起收拾的日常，是如此的彌足珍貴。

抹完了桌子，燕斐然打開水龍頭，把洗碗布從盛錦手裏拿走，說：“洗碗還是我來吧。不是怕你累著，是怕你把碗給洗壞了。”

沒了洗碗布，盛錦也沒走，就站在旁邊喜滋滋道：“我怎麽會把碗洗壞，就知道你是舍不得我幹活。”

說著，他拿起一個盤子放進水槽。

沒想到盤子裏全是油，手一滑，便摔到了水槽裏。裂了條縫不說，還濺得四處是水。

站在水槽正面的燕斐然被澆得胸口都濕透了，頓時不說話，只冷眼看著盛錦。

盛錦吶吶道：“我也不想的。”

“你還是出去吧，別添亂了。”燕斐然把他推出了廚房門，揚聲對客廳裏正掃地的奶奶道：“奶奶，他說要來陪你嘮嗑。”

奶奶沖盛錦招招手，道：“錦兒來，別理他。”

“您老人家這胳膊肘，是往外拐啊。”燕斐然的聲音從廚房裏遠遠傳來。

吃過午飯，老人家需要午睡。

大夏天的出門就是滾滾熱浪，在這小鎮上也沒什麽地方可去。小鎮雖然偏僻，老年人大多不愛上網，但年輕人卻都知道燕斐然的大名。

為了避免出去被人圍著參觀，他就在屋子裏窩了一下午，找了副舊撲克，跟盛錦玩起了無聊的釣魚（1）。

盛錦倒是無所謂，不出去正合心意。只要能和燕斐然在一起，做什麽他都不覺得無聊。

難得的周末休閑時光，他為了這兩天把所有的工作都提前安排了，保證不會臨時有事打擾他們。

偷得浮生半日閑，也莫過於此。

天知道，他已經多久沒有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光了。

一睜眼就想著必須要處理的事情，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制定當日行程。評估項目、看財務報表、投資決策，聽取各子公司的工作匯報、發掘優秀好苗子、處理各種突發事件……沒有一刻敢停下腳步。

在五年前和燕斐然分手之前，縱然忙碌，也有愛人相伴身邊。

之後，卻成為孤獨的小行星，沿著軌道枯燥地往返，日覆一日。

他想要攜手一生的人，想要給他幸福的人，卻漸行漸遠。

就像此刻，兩人如同五年前一樣相處著，平靜裏卻是藏著疏離。他想要靠近燕斐然，兩顆心卻隔著鴻溝。

他摸不著，抓不住。

追不上。

作者有話說：

（1）釣魚：

不知道看書的小天使們在小時候有沒有玩過這個兩個人的撲克游戲，規則很簡單：把牌平均分配，然後按照順序每人出一張牌，排成一個長列。誰出的牌與上面長列中的某一張牌相同，就可以把這兩張牌之間的所有紙牌收入囊中，到游戲結束的時候，誰手裏的紙牌最多，誰就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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