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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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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跟仁王雅治走了太遠的路程,洶湧的疲憊在夜幕降臨的時分卷席而來。夏熏躺在床上,腦海裏不停交織著各種景象,終於昏昏入睡。

像電影中的長鏡頭一樣,那座波特萊爾口中“熱鬧非凡,充滿夢想”的巴黎城再一次出現在夢境,並隨著鏡頭的逼近逐漸清晰。

夏熏踏入位於十八區的典型法國式城堡,輕聲漫步在狹長的玄關,橘黃色燈光打在身上,溫馨的氣息好像能夠洗凈所有負面情緒,輕輕的舒了一口氣,她停下腳步。

——這個心中所認同的、真正的家。

客廳裏傳來了談話的聲音吸引了她的註意力,猶豫了一下,她從隱蔽的玄關處走出來,一眼便望到了站在客廳中央的年輕父親。那時的柳生英樹有著英俊而表情豐富的臉龐,眉目之間是無法藏匿的意氣風發。

即使清楚這份親切只出現在夢中,也驀然有股想要流淚的沖動。

“阿熏,這下怎麽辦?”父親佯裝苦惱的問道,趁著女兒沒有防備伸手揉亂了她的頭發。

他的面前,五歲左右的女孩撇了撇嘴,湛藍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委屈的水霧,“我是要幫你啦,”女孩振振有詞地爭辯道,“把電話線拔掉,就可以不用那麽忙了。”

雖然錯過了許多重要的電話,但是柳生英樹沒有一點責怪女兒的意思,反而肯定而用力的點頭讚同:“恩,有道理。”

“餵,阿熏。”過了半響,低頭研究電話單子的父親臉上出現了一抹郁悶的神色,“……你是不是把外祖父的電話也掛掉了?”

“啊?”女孩大驚小怪的從沙發上跳下來,跟爸爸的腦袋湊在一起看著列表,叫了起來:“糟了!這下怎麽辦?”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啊。

年輕的爸爸不無惆悵的捏著下巴,很有擔當的說,“算了,我去跟他道歉。”

“我來吧……”女孩小心翼翼的提議。

柳生英樹看著女兒想要逞強的膽怯模樣,忍俊不禁,“這種不討好的事情怎麽敢勞駕你。而且……嘛,阿熏做什麽都是對的。”

微風拂過後花園,淡淡的花香飄入室內,給陳列的古董添了一絲生機。夏熏目不轉睛的望著眼前的一幕,眼眶濕潤,似乎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裏,禁錮著她的聲音。

無法掙脫的桎梏、深厚的懷念還有與現實的巨大反差,組成了鋒利尖削的刀刃,一寸寸送入心臟,連呼吸都與痛楚相伴。

“爸……”好像歷盡重重磨難,終於發出了虛弱的聲音。

柳生英樹和女兒的笑鬧定格了下來,溫馨的氣氛被瞬間抽光,空氣中流淌著尷尬的沈默。男人緩慢的轉過頭,瞳孔裏凝聚著冷冷的暗光,嘴角像一條平直的線段,疏離而不可捉摸。

夢境戛然而止。

夏熏睜開眼睛,路燈散發著淡淡的光暈,萬籟俱靜的深夜,漆黑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我還沒有學會如何道歉。”

“阿熏做什麽都是對的。”

遙遠的天際沒有星光,像萬劫不覆的深淵,用黑暗的力量吞沒了一切。還記得波光粼粼的塞納河河面,夢境中父親久違的溫柔,無力感和虛幻的錯覺……許多東西在腦海裏相交相錯,如同巨網一樣籠罩著深切的哀傷。

一個人能夠給造成你多深的傷害,取決於你曾心安理得的接受過多少他給你的愛。

夏熏伸手撫上眼角,指尖傳來幹澀的觸感。

原來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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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波浪形的走廊邊沿走入室內,繁多的花草隔開座椅,精心點綴了一座田園風格的咖啡店,給人置身於遙遠寧靜的印第安納州的閑適悠然之感,不由自主地放慢步伐。

繞過不規則擺放的白色木制桌椅,坐在窗前的駝色身影出現在視線內,夏熏停頓了一下,徑直朝那道身影走去。

“Hi,”座位上的女人擡起靚麗姣好的臉蛋,聲音跟電話裏一樣甜美慵懶,“久仰了,戸島夏熏。”

“我卻是第一次知道你。”夏熏落座,朝侍者說,“一份提拉米蘇,摩卡。”

“不要緊,”米澤雅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你有很多時間來了解我。”

這間位於幽靜地段的咖啡店來客很少,窗外的景色也無趣的很,夏熏只註視了一會就轉過頭,心不在焉的說,“是嗎?”

似乎是見她興致不高,米澤雅主動挑起話題,“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求見你嗎?”

“請講。”夏熏的態度冷靜而禮貌。

“你跟你父親很像,在待人這方面。”米澤雅聳肩,打趣道,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跟你現在差不了幾歲。那時他……剛剛從法國回來,整個人就像陷入冰窖一樣不近人情。”

“……啊,不過這些都過去了。”米澤雅抿了一口飲料,走出恍惚的自顧自話,“但我知道有一點從未改變:你對他的影響很大。”

侍者端上了摩卡,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輕的碰觸著杯沿,炙熱的溫度仿佛要穿過玻璃,從指間蔓延到左心房,夏熏有些楞神。

“他一直隨身帶著你的照片。”米澤雅雙手交握放在桌上,這個動作在夏熏看來非常熟悉——柳生英樹也常常這樣做,並且他會傾斜上身,給談話的人造成無形的壓迫。

“恐怕你還沒有發覺,這麽多年以來,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他如今的妻兒都不能比肩的。”

她的聲音傳到夏熏耳朵裏時變得模糊起來。

指尖終於承受不了熱度,從冒著熱氣的杯沿撤離。大約是因為雙休日沒有幸村精市的監督,虛弱空蕩的胃又開始抽搐,夏熏不動聲色地端起摩卡,輕輕的啜了一口。

大抵全天下的女人都有一個共性:不願在別人面前拿情敵與自己比較。

尤其是在明知比不上的情況下。

所以由始至終,米澤雅都刻意地,小心翼翼地避開提及戸島美織的可能性。在夏熏看來,這是一種談不上可悲卻令人同情的欲蓋彌彰。

“值得嗎?”她打斷米澤雅的篤定,輕聲問。——對面的女人有著顯而易見的良好修養,富裕的出身和不凡的實力,最重要的是,比起柳生末芽,未滿三十歲的她還擁有美好的青春年華。

值得嗎?

這個問題,年幼的夏熏曾惴惴不安為母親的思索很久,但她從沒有問出口。或許是隱約的直覺告訴她,答案太沈重了,無論是她還是母親都承受不起。

米澤雅明顯的楞住了,似乎沒想到夏熏會突然發問,猶豫了一會兒,她無所謂笑了笑,“如果到了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地步,一定是很絕望的時刻吧——要麽是付出了太多,要麽是收不到回報。”

胃部蔓延的痛楚好像順著血管流變周身。

“之所以不去思考,是因為……”夏熏在米澤雅明亮的眼眸註視著自己的倒影,冷靜的分析道,“你覺得他喜歡你?”

米澤雅開始正視眼前敏銳而聰慧的少女——她比想象中棘手太多,但如果能夠得到她的支持,一切計劃都會進行地更加順利。

“至少他也不愛柳生末芽,所以喜不喜歡我又有什麽關系?”米澤雅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而且換一個角度來看,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侍者端上了甜品,交糅奶酪漿和餅幹精致的分層,稠香的味道撲鼻而來。

夏熏若有所悟的再次望向窗外,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的停在了門口,柳生英樹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之內,他往店裏面粗略地掃視了一圈,鎖定了夏熏所在的位置之後,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這麽多年來,柳生夫人的位置也該換個正確的人了。”對面的米澤雅輕聲的說。

銀質的勺子挖起一塊奶油,甜膩的味道在舌尖放大到了極致,而後泛起一絲不著邊際的苦澀。

空蕩的胃受到了突然的刺激,仿佛緊緊的縮在了一起,痙攣的痛模糊了意識,喘息之間,夏熏看到柳生英樹挺拔的身影朝這邊靠近,嘴角極快地出現一抹淡笑。

意識抽離的一瞬間,夏熏突然聯想到幼時不解的迷惑:

在付出太多與得不到回報之間——戸島美織屬於前者還是後者?

還是,兩者皆有?

######

位於郊區的私家醫院,迎來了一位長期的住客和一位氣焰熏天的探訪者。

戸島夏熏睜開眼睛時,又一次看到跡部景吾那張即使在面無表情的時候,也令人覺得不可一世的側臉輪廓。

少年從來不收斂的囂張,只有在指尖掠過書脊時悄悄沈寂。

餘光掃到病床上的女生睜開眼眸,跡部景吾無動於衷的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好像在用這種方式抒發自己的不滿。

“跡部……”話音才剛剛出口,就收獲到大少爺異常冷峻的眼神攻擊,夏熏輕嘆,“你不用每天都來陪我。”

“哼。”跡部景吾頭也不擡,勻速閱讀完一頁內容後,在翻書的間隙抽空回答,“本大爺在等著第一個幫你收屍。”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少年養成了極端自大自信的性格,即使是別扭的關懷也被他陳述出狂妄且威勢逼人的意味。

大概是因為從小就互相熟知秉性,夏熏從不計較他待人無一例外的囂張跋扈,跡部也從不深究夏熏‘漠然虛談,何足介懷’的處世態度。

“我沒有那麽虛弱。”夏熏解釋道。

不提還好,一提及這個話題跡部景吾的臉瞬間黑了一半,顯然是想到了她又罔顧自己難得好心的勸告,一意孤行地利用病情。

“我看你在醫院住的挺好,”跡部景吾危險地瞇起眼睛,“準時吃飯服藥,說不定能治愈你的厭食癥。”

夏熏一點都不懷疑跡部景吾有將這句話付諸實踐的能力,嘴角泛起一絲淡笑,女生歪頭觀望窗外的斜陽:“……天快黑了。”

“轉移話題的手段太低劣了。”跡部景吾挑剔的點評,又翻了一頁手中的書籍。

夏熏所在的樓層,電梯門應聲而啟,幸村精市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長廊盡頭。寂靜明亮的走廊內充斥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少年施然而行,像漫步在原野一般自在。

“講個故事吧,跡部。”女生出神地望著黑暗將至的天空,輕聲請求。

跡部景吾望了一眼手中的《就業、利息與貨幣通論》,微不可查地抽搐嘴角,“你是認真的嗎?”

“你以前講過的。”

跡部景吾思索了片刻,嘴硬道,“幾年前的事情……早就忘記了。”

虛掩的門透出一道縫隙,幸村精市駐足在原地,室內融洽的氣場強度無形間排斥著任何有企圖的闖入者。

那是屬於他們的往事。

半響,跡部景吾性感低沈的聲線在耳畔出現,由起初的不情不願變得平靜,好像隨著故事一起回到寧靜的過去。

“太陽從地平線上消失後,世界籠罩在黑暗之中。

“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坐在門檻上等候父親的小男孩。

“每天,父親在太陽在山這一邊升起的那一刻,離開家,為生計而勞碌,直到太陽落到山的那一邊很久後才回家。

“小男孩常感到很害怕,源於對於黑暗,天生的恐懼。當山林裏傳來古怪的聲音時,小男孩會毛骨聳然,全身顫抖,令他更害怕是他的是他的父親會消失在黑暗中,永遠都不再回來。

“小男孩總是一邊等候,一邊落淚。”

幸村精市倚著墻壁,靜靜地聽跡部景吾覆述著這個故事,表情因為逆光而模糊不清。

“在焦急地等候與像往常一樣回來的驚喜中,小男孩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可是不幸還是發生了。”跡部景吾停頓了一會,看到夏熏臉色如常後才接著道,“那天夜裏,似乎比往常更黑,還刮著陰冷的寒風。父親很久沒有回來,小男孩等了很久很久,終於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了起來。

“淚順著他的臉,落到地上又濺開。地上積起了那一潭及四周飛濺出去的小淚珠都閃動著光輝,飛向夜空。夜一下子變得明朗了。

“積在地上的那一潭變成了月亮,而飛濺在四周的淚珠就成了星星。黑夜中出現了大地的輪廓,大山的模樣,還有那高大的樹木及彎曲回家的小路。

“在森林裏迷路的父親借著光亮,順著小路回到了家裏。”

跡部景吾停了下來,看到戸島夏熏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

“還有一句沒有說完吧。” 女生側著臉,註視著暗沈的天空,“從此,璀璨的星空讓所有在黑暗的人能夠找到回家的路。”

“跡部,”女生扯開說不清意味的笑容,聲音輕柔,“那個時候,我是真的相信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待的爸爸一直沒有回來,眼淚也沒有變成明亮的星星。

她不是童話裏那個幸運的小男孩。

她的父親也許曾經迷路過。

但是後來他找到了另一條路,通往另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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