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慘烈的戰鬥過後, 遍地狼藉。

邱聿從一具屍體上隨意扯了塊還算幹凈的布，將手裏染滿鮮血的長刀擦凈，又在場中轉了一圈, 把方才射出去的箭矢悉數回收。

“隊長, ”一名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小跑過來, “人數點清了，62具屍體, 其中24個是朱大石團夥的人，19個是咱們剿滅的, 另外5個是在進攻這個聚落的時候被殺的……可惜跑了三四個，也沒抓到朱大石的心腹。”

“嗯。”邱聿面無表情，“有幸存者嗎？”

“暫時沒發現。”那少年嘖嘖道，“朱大石團夥下手狠是出了名的, 別說男人不留, 就連女人和孩子他們都……”

誰知，他話說到一半, 就被不遠處的另外一道聲音打斷了：“隊長！這邊有個幸存者！傷勢有點重, 你來看一下！”

邱聿聽到, 立刻轉身小跑過去，一邊跑, 一邊已經把懷裏的急救包掏出來了。

幸存者是個男孩子, 十一二歲的模樣, 身形倒是不算羸弱, 只是其上遍布傷痕, 最重的一處是從左肩直至右側腹的一道刀傷, 深可見肋骨, 差點將這孩子開膛破肚。

手頭的急救物品有限, 邱聿只能先給這孩子簡單止了血，然後用現場的材料紮出一副擔架，將重傷的孩子平放在上面，讓小隊裏兩名隊員擡回臨時駐地——臨時駐地裏有一位隨行軍醫，有她在，這孩子的存活幾率能高不少。

等到邱聿帶領隊員們打掃完戰場，將那裏的物資分批運回，又將那些無辜被暴徒團夥殺掉的聚落居民們安葬，這才返回駐地。

誰知，他剛踏進營地，就被軍醫身邊的一名助手急慌慌地拽走。

“那孩子很危險，現在需要O型血。”助手邊走邊道，“周小洛已經給他輸過一次，不太夠，只能找你了！”

最近這片地方不太平，邱聿奉洛城正規軍的命令，帶人來圍剿附近那些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武裝團夥，順便清理周邊游蕩的變異獸群。從總隊出發十來天，他們已經打了大大小小七八場仗。

打仗，就一定會有人受傷。而以如今的醫療器械條件，行軍途中是無法攜帶血袋的，遇到戰士重傷需要輸血的情況，就只能人對人地直接給血。邱聿前兩天已經給傷員輸過血，按理來說還無法承受再一次供血。

但情況緊急，隊裏其他血型匹配的人這幾天也都給隊友們供過血，他不上，總有別人得頂上去。他作為隊長，自然義不容辭。

很快，邱聿抵達臨時搭建的醫療帳篷。

如今這裏躺著三名重傷員，其中兩個是他們的戰友，另一個就是剛被他從戰場上救回來的少年。

少年平躺在鋪著白色床單的地面上，身前那道長長的傷口已經縫合並敷上了藥，只是臉色看上去十分蒼白，指尖甚至都已經泛出了些許屍體般的青白色，顯然身體裏的血液十分不足。

邱聿沒說話，徑直走到少年身邊，坐在墊高的木架子上，擼起袖子，將胳膊遞到軍醫面前。

軍醫也沒說話，手腳麻利地將邱聿的胳膊擦凈消毒，毫不猶豫一針紮進血管，然後捋順柔軟的膠皮輸液管，又將另一頭的針紮在重傷的少年身上。

鮮紅的血液沿著管子汩汩流淌，在兩人之間連起了一道生命線。

大戰之後的疲憊，隨著血液的流失，漸漸泛上來，邱聿靠著木架後面的物資包，開始閉目養神。

過了不知多久，他被軍醫毫不留情地拍醒。

軍醫捏著他胳膊上的針孔，朝他揚揚下巴：“自己按著。剛才林七過來說，他們獵到了一只沒變異的小公鹿，給你留了碗鹿血。你臉色不太好，回去記得喝了。”

這年頭資源匱乏，沒什麽好補血的食物，一碗鹿血便是不可多得的營養品了。

邱聿點點頭，看躺在地上的少年指尖終於不再像屍體般青白，猜到他大概是緩過來了，便起身離開了醫療帳篷。

之後的幾天，邱聿又帶隊出去剿滅了兩處變異獸巢穴，終於將前些時日斥候探明的威脅全部清理完畢。

返回暫駐營地之後，軍醫的助手又來告知他，那名少年終於退燒，醒過來了。

邱聿將準備拔營的事宜吩咐下去，然後立刻前往醫療帳篷——卻並不是為了探望那少年，而是為了問些事情。

慕飛白從來不曾想到，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居然仍滯留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

上次他在睡夢中迷迷糊糊醒來，睜眼就見到了一片人間煉獄。

他懵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以為他做了一場無比真實的噩夢，夢裏他身處的小小聚落被匪徒襲擊，而他則被裹挾著，不得不拿起武器，為了能夠活下去而拼命。

那一瞬間，當敵人的刀子砍在他身上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會被嚇醒——然後他就能假裝害怕，摟著老婆撒撒嬌親親嘴。

誰知，再睜開眼，他竟然還被困在這具幼小的身體中，躺在一處無比簡陋的醫療帳篷裏。

慕飛白這才終於慌了。

他簡直無法理解，難不成“穿越”這種事情是真實存在的？他要是穿越了，現實裏他的身體會怎麽樣？會死嗎？還是會消失？

那他要是死了消失了……邱聿該怎麽辦？！

就在慕飛白心慌意亂的時候，帳篷門簾被掀開，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攜著傾瀉而入的陽光，向他走來。

“感覺怎麽樣？”少年在他面前蹲下，伸手覆上他的額頭探了探溫度，又問，“能說話嗎？還記得多少事？哦對，叫什麽名字？”

說著，少年從身後腰包裏翻出一個巴掌大的、印著粉紅色卡通圖案的小本子，又取出一支短短的鉛筆頭，作勢準備記錄。

慕飛白張了張嘴，只說了一句話：“我想回家。”

邱聿筆尖一顫，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回不去了。”他說話毫不留情，“你們那個聚落已經被屠殺幹凈了，只有你一個幸存者。如果你能想起在其他地方還有沒有親戚朋友，我們會想辦法送你過去。如果沒有，你可以留在我這裏。”

慕飛白還沒弄清楚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他又沒有原身的記憶，也不該隨便開口，只默默地看著面前的少年，試圖判斷這人到底是什麽身份。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鉆進醫療帳篷，手裏端著一碗什麽東西。

“邱聿！”那人道，“你又不好好吃飯！十天給人輸了三次血，你真以為你是鐵打的啊？！”

聽到這個聲音，邱聿無語扶額。

於是他沒有發現，在這一瞬間，躺在他面前的少年驟然睜大眼睛，臉上盡是震驚。

“又是蟲卵湯？”邱聿皺眉，“這蟲子一股臭味兒……”

“了不得啊邱聿，居然還會挑食了！”那人氣呼呼地把碗塞到邱聿手裏，“你以為這破地方還能找到什麽像樣的高蛋白給你補身體？有蟲子吃就不錯了！還當天天能喝上鹿血呢？”

邱聿無奈，接過湯碗一飲而盡，朝來人扯出一個敷衍的笑容：“謝謝七哥！”

林七接過空碗，白了邱聿一眼：“行了，我也不打擾你正事兒了。”

他是這支隊伍的後勤與通信官，因為在早年間的某場戰鬥中丟了半條胳膊，不方便再上前線沖殺，便接下了為先鋒隊聯絡通訊、統籌物資、做飯清洗之類的工作。他和邱聿是一起在軍隊長大的，關系好，只要邱聿帶隊出任務，他就一定會跟著一起來。

當然，如果遇到必須上戰場的時候，林七的槍法也不會拖後腿。前幾天那只給邱聿提供了一碗熱血的小公鹿，就是他帶著兩個十歲出頭的小兵蛋子獵回來的。

這世道，只要沒殘疾到無法自理，人總是得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孩子們也一樣，從拿得動刀槍、聽得懂命令開始，就算是戰士了。

等到林七離開醫療帳篷，邱聿才轉回頭，看向面前的少年。

這次，還不等他開口，少年就先提問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邱聿失笑，“我叫邱聿。你呢？”

少年卻沒回答，又問：“哪兩個字？”

邱聿挑眉，將手裏的小本子翻到扉頁，展示給少年，又好奇道：“你識字？”

如今，除了幾個大勢力及其治下的正規軍外，有實力教育小孩識字的聚落已經非常稀少了。面前的少年來自於一個以家庭為單位、藏匿於林間的小型聚落，竟然能認字，還真是不容易。

可惜，那個聚落裏的其他居民已經被暴徒屠戮殆盡，就算其中可能有位足以擔任幼童啟蒙老師的人，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慕飛白盯著面前那兩個無比熟悉的字，片刻，他閉了閉眼睛，又重新掙開，深深地凝望向面前的少年。

然後他啞著嗓子道：“我叫……慕飛白。羨慕的慕，枯筆飛白的……飛白。”

這回倒是邱聿楞了：“啊？枯筆飛白？”

慕飛白凝望著面前少年陌生的臉龐，又回想起方才少年對那位“七哥”露出的、有些熟悉的笑容，最後將視線落在少年身上穿著的野戰軍服。

這件軍服他其實有些印象，只是眼下這身衣服上沾染的汙漬和血跡太多，補丁也打得到處都是，他才沒能在第一時間註意到——這分明就是那年星盟杯奪冠之後，邱聿提交給官方的冠軍外觀設計！

是他……

真的是邱聿！

慕飛白心下劇震，目光又重新落在少年的臉上，可惜，他卻看不出對方有任何異鄉重逢的驚喜。

他……不認識他了。

默然良久，慕飛白擡手輕輕捏住邱聿手中的小本子。

邱聿立刻理解，將本子和筆遞過去。

就見少年翻開扉頁，在他的名字下方並列寫了三個字——慕飛白。

“噢，這個‘飛白’啊。”邱聿笑笑。

“我……”慕飛白頓了頓，道，“我能留在你身邊嗎？”

“你想當兵？”邱聿問。

“嗯。”慕飛白毫不猶豫，“我想當你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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