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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敗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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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特推開門進入時,病床上的艾倫仍深陷在昏睡中,三笠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旁,悉心照料仿佛她的兄弟還未長大。

我當年也這麽看護過耶哥,猶記得他病倒在床上時是多麽脆弱與惹人心痛。蕊特抓住門把立在門口,並不想打斷三笠抑或者熟睡中的艾倫,然而她必須叫醒他,事態十萬火急,蕊特清了清嗓子:

“三笠,艾倫好些了嗎。”

“還好。教官,你進來坐吧。”

“恐怕我不行,”蕊特苦澀地說:“叫艾倫起床吧,我們連夜趕去露絲之壁……”

三笠唰地站起來:“出什麽事了?”

小屋內火光搖擺不定,暗影分明裏蕊特的臉色白如薄紙:“露絲之壁南方出現了巨人。”皮斯佛教官再次用戰場上的聲音作答:“再明顯不過,我們最後的壁壘被攻破了。”

話音剛落,三笠轉瞬即逝的驚恐使蕊特難以控制自己,三笠當即回頭去看艾倫,她想到了什麽,人們常說大火隨風揚起時,母親總是第一眼去找尋自己的孩子。

你還有艾倫可以擔心呢,務須害怕。蕊特走上前,把兩套機動裝置遞給三笠。“你們一起吃了那麽多苦,從西甘錫納逃至此處,今後也會相依為命,”左右權,她只拍拍三笠的肩膀,“要是我死在你們之前,還望請你算上我的那一份繼續保護他。”

三笠察覺出異樣,抓住蕊特的衣袖問道:“為什麽說這話,教官?”

蕊特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依照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我覺得我快死了。”

“不會的,教官。”三笠相當堅決,“您會跟我們一道回西甘錫納。”

“如此那樣最好,”蕊特沖她笑道,“可你知道嗎,我聞得見我身上爛肉所發出的氣味。這是死神的邀請,我從親人和戰友身上聞過太多次,這回輪到我自己了。”

當蕊特發覺出臭氣,時間需要回溯不久之前。當蕊特被利威爾以礙眼為由趕出地牢,草草處理過傷口後只能前去破損的城墻。韓吉分隊長仍坐在五十米之高的城墻邊沿,眺望著遠處連綿山脊處漸漸沈落的夕陽一語不發。

蕊特繞過修繕中的城墻裂縫,走到她身邊坐下。

韓吉緊盯著西方落日,天邊火燒雲在她眼鏡上折射出血紅色的光。看不清她的神色,而蕊特也無意去看。她默默地註視了一會斜陽,直至鮮艷的光在她瞳膜上留下光影。

為什麽每次都由我來……蕊特並非擅長言談的人,她偏好聽取上司的命令采取行動,然而每當這種時候總該有一個人打破沈默。

蕊特深吸了一口氣,“韓吉分隊長。”

蕊特不知道韓吉是否從眼鏡邊緣用餘光看她:“蕊特,那只小狗呢?”

“什麽?”

“第57次墻外調查交由你看管的那只小狗,就是索尼和本都喜歡的那只,”韓吉朝她比劃道,“總是很有精氣神,一放開就汪汪叫,我沒有看見你把它帶回來呀。”

蕊特覺得太陽的高溫直射到自己的臉頰上:“對、對不起,右翼跟女巨人的戰鬥中我把那瘋……那孩子丟了,很抱歉,那麽珍貴的試驗體,分隊長……”

“我沒有怪你。”韓吉拍拍她的肩膀,“犬類本身就是實驗的附帶品,毫無希望可言的賭註,就像索尼和本一樣,讓人寄予了那麽多期待,盡自己所有去愛護,到最後依然化為泡影。”韓吉摘下眼鏡,擦了擦蒙灰的鏡片:“蕊特,我有過你這樣頹廢的時候,雖然只有短暫的幾分鐘,但是那是我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

蕊特不敢看韓吉:“在您眼中我當真如此頹廢?”

“哈,你覺得呢?”韓吉終於換上輕快的語氣:“我真不知道蕊特你啊,為什麽總是一副哀悼著誰的模樣,戰鬥的時候比誰都拼命,下了戰場卻比誰都哀傷。討伐巨人讓你痛苦嗎,嗯?”

蕊特意識到自己的心跳紊亂:“為什麽?”她不知道這句話是問韓吉還是問自己:“我並不像分隊長一樣對巨人有深刻的認識和執著,我害怕它們,恐懼它們,將它們視作人間的惡魔……”

“什麽又把你推向它們?”韓吉的手握住她的,好熱,蕊特驚覺自己雙手冰涼失溫。韓吉正直視著她,而這一次蕊特知道自己無路可逃:“什麽樣的責任和愧疚使你不惜偷竊犯法,也要斷絕自己前往憲兵團的道路?”

懷疑如今輪到了我的頭上。

即使她已數百次回答這個問題,每當有人想借此嘲笑她,她便轉移話題或瞎編亂造一個破綻百出的借口。偷竊案底於皮斯佛司令的女兒來說是一生的恥辱,烙印深入骨髓,如同那晚她從訓練兵營的教官宿舍裏偷出豬肉,被巡邏士兵逮到後丟在操場上供人圍觀一般不堪回首。

“偷竊肉食是重罪,皮斯佛訓練兵!”時至今日,她依舊清晰記得夏迪斯教官憤怒的咆哮,那聲怒吼險些震碎了她的自尊。三年訓練期已近尾聲,一周後便是101期新兵選擇入團的日子。蕊特皮斯佛是當年無可爭議的首席,然而就在一切塵埃落定的那晚,她摸黑潛進教官宿舍,偷出了肉食並被當場抓獲。

“要麽服完勞役後發配開墾地,要麽披上自由之翼進入調查兵團。”夏迪斯背著手在她面前兜了無數圈後對她如是說,“選擇你咎由自取的未來吧,皮斯佛訓練兵。”

並非咎由自取,那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害怕再拖下去,再任由時光飛逝,當入團選擇真正到來之時,我又會屈膝於巨人的恐怖與自己對安寧的向往之下,拋棄耶哥與父母的仇恨投入憲兵團,在露絲與希娜的保護之下了此殘生。

我不想、不想白白送死,更不想任由懦弱迫使自己遺忘耶哥和西甘錫納。

“你真心加入調查兵團嗎?”韓吉握緊她的手,面對質問她再一次無處可逃。

“我不想,”她聽見自己穩若磐石的聲線,“可我不得不。”

不為榮譽,不為自由,不為那些虛妄而廉價的理由,我想回家……她坐在五十米高的圍欄之上,坐在五十米高的巨人肩上,面朝著大地,遠山與西甘錫納,蕊特分明在重覆她每一個難耐的夜晚裏不住念叨的禱告:讓我回家,讓我回西甘錫納。

這話她對很多人說過,對班長說過,對兵長和團長說過,對艾倫和三笠也說過……可有誰聽進去過?

“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比你更想回家,皮斯佛。”每次他們的回答都一樣,都一樣忽視她的“自作多情”,好像他們的弟弟也教巨人扔進嘴裏當糖果嚼著吃了似的。他們哪裏懂得自己的憤怒和絕望,他們希望自由,渴望人類的榮光,追逐的盡是些字面上的空話。

而我只想回家。

前來報信的士兵驚嚇得不能自已,蕊特只是望見他六神無主的失態樣子,便猜出了事故原委。這不算太壞,對嗎,蕊特確信自己並未瘋狂,我只是想回家,我並沒有做錯太多事情。

時日無多,她摸了摸腹部隱患的舊疾,是否死前我還能為誰做什麽。

韓吉將眼鏡重新戴好,站起來拍打衣服上的灰塵:“真考驗人啊,麻煩和刺激一個接一個。”怪人眼裏閃爍著激動的光影:“吶,蕊特,你們南方人不是有句諺語嘛,什麽諸神總愛擲硬幣……”

“一面是幸福,一面是厄運。”蕊特綁緊自己的皮帶,重新補充好氣體:“我父親以前常說,士兵不該對敵人感到恐懼,而要將其視為冒險,期待每一次得勝歸來。”

韓吉捂嘴想笑:“我們還未真正意義上勝利過一次喲。”

“會的,韓吉分隊長。”蕊特重覆了一遍:“會的。我們會回家的。”

蕊特從城墻高處一躍而下,在晚風由耳邊經過的呼嘯裏,她似乎聽得到硬幣落地的脆響,這次不論天意如何,我們人類都將收覆疆土。冰之海,火之水,沙之地,冬之城,還有西甘錫納。尤其是西甘錫納。

先遣部隊幾乎在收到墻壁被突破的消息後就即刻出發,而當她全然不顧三笠的阻攔,強行一把艾倫從床上提起來時,蕊特其實害怕艾倫的反應。她不清楚無拘無束的睡夢於這個男孩而言究竟是避風港還是鬼門關,至少蕊特難以忍受自己夢中數年如一日的慘景重現,做夢於她是一種煎熬,不知艾倫是否能從夢裏遇見什麽美好的願景。

這或許是個噩夢,艾倫迷迷糊糊地睜開睡眼時,臉上的表情停滯於疲乏和困苦之間。蕊特不由分說抓起制服便往他身上套:“快醒醒!醒醒!聽我說,艾倫!”

“啊,你……誰?誰啊……唔,嗚嗚,頭!頭!”艾倫被蕊特的重手重腳折騰得嗷嗷亂叫,蕊特則跳上床把他往外推:“我是皮斯佛,你的教官!仔細回憶下,紅頭發,一副誰都欠我錢的死人臉,你能記得我的!”

“是的是的,我記起來啦!”艾倫從蕊特手中奪過外套,赤腳跳下床:“怎麽了啊,皮斯佛教官?”

“艾倫,”蕊特還站在床鋪上:“露絲之壁被攻破了,隨我們來吧,再去把洞口堵上。”

等把驚魂未定的艾倫塞上馬車,利威爾卻又把剛踏上馬車的蕊特拉了下來:“你少給我去添亂,皮斯佛。”

“我從未添過亂,兵長。”蕊特抗議道。然而利威爾只是冷冷瞪了她一眼:“那就讓我朝你肚子上揍一拳,接得住就跟我們走。”

蕊特抿起嘴唇,從馬車上跳下來,艾倫擔憂的目光緊跟著她,而蕊特自始至終用一副悲天憫人的眼神死盯著利威爾,後者不屑地擺擺手:“少拿這種眼神看我,去露絲之壁境內的其他區域幫助疏散群眾,見到巨人就立刻折回來。”

“艾倫呢?”蕊特明知故問道。

利威爾跳上馬車:“不幹你的事。”頂頭上司用那副慣有的輕慢對她說:“不過你當時的誓言真好聽,‘我的命為你鋪路’,誰準你私自拋棄職責去死了,嗯?”

蕊特一時間火冒三丈。她恨透了小腹那道醜陋的傷疤,恨透了為她做手術的醫生,恨透了把她一把摔在地上的阿尼,更討厭口是心非的利威爾,為何這個不長個的上司總愛把關心的話語說得如此歹毒。

我能戰鬥。雖然熱愛安寧,險些被憲兵團的安逸所誘惑,但我選擇的仍是戰鬥。我不想死,可這不意味我怕死。

讓我去戰鬥!哪怕是逃跑,我也想上戰場!

蕊特強壓怒火,最後繞過利威爾看向艾倫:“艾倫,把刀帶好。”

艾倫下意識地去摸那把皮革套裏的匕首,蕊特低下頭默默轉身,甚至沒有說一句再見便一口氣跑回馬廄。等她牽出戰馬到達城門,載著艾倫的馬車已不知駛出了多遠。

露絲之壁疑遭淪陷的消息不脛而走,斯托貝斯區陷入又一輪的恐慌,人們紛紛收拾包裹拖兒帶女準備逃回內地。擁擠的人群如退潮的洪水般湧向連接希娜之壁的城門,前往露絲之壁的城門口只有調查兵團與駐屯兵團的士兵們四下奔波忙碌,並不斷有逃難的民眾湧入此地。

蕊特跨上馬背,穿越驚慌失措的人群,在夕陽將盡的最後一刻沖出斯托貝斯。

我在幹什麽?小路顛簸,而她緊握住馬鞭不斷懊惱,我究竟做了些什麽,我在向兵長發脾氣麽,還是想顯示出自己的與眾不同。老天,為什麽利威爾兵長沒有一個栗子敲死我,如果我是他,我就扇自己的耳光,好讓一個頭腦發熱的士兵想起自己究竟是誰。

我是調查兵團所屬隊長,我是西甘錫納及瑪利亞之壁南區司令皮斯佛的女兒,我是第57次墻外調查右翼偵查的唯一幸存者……醒醒吧,蕊特,看清自己是誰。

“皮斯佛閣下!”

身後傳來雜亂的馬蹄聲,蕊特並未回頭。“你們太慢了,憲兵團平日的訓練不夠充足嗎。”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威嚴有力,只能效仿利威爾士兵長:“跟上我,切忌不要超過兩個馬身,否則巨人一旦突襲我無法及時掉頭支援。”

增援而來的憲兵口氣中壓抑著半分輕視:“是,是的,我們會牢牢跟緊您的,皮斯佛——教官。”

你這自大的小鬼。蕊特忍不住在心中腹誹,以為我是單靠逃跑才在戰場上存活下來的嗎。

我拼了命,她忍不住在內心申訴,諸神作證,我拼了命地逃跑,我是個早該下地獄的懦夫,但為了耶哥,為了艾倫,我還不能死在這裏。

“走吧。”蕊特拍打戰馬的脖子,愛馬便四蹄發力狂奔,蕊特執起馬鞭向露絲之壁發足趕去

黑夜降臨,四周林木沈陷進黑暗的深淵裏,道路隱沒在深沈的暗夜裏,正值盛夏卻無蟬蟲鳴叫,就連那輪不算明朗的弦月也早早被濃厚的烏雲遮擋。

愛馬長耳上的鈴鐺叮當作響,銀鈴樂聲伴隨她一道前往戰場。晚風吹起時蕊特驚覺自己的頭發已蓄到了後腰,原來我活得不算太短,蕊特忽然松了一口氣,原來我已茍活得足夠久。

“細菌感染,腸道發炎,體內多處破損,有潰爛趨勢。手術為你延長了愈合時間,但如果你堅持上戰場,誰都不能保證你能活到何時。”

“醫生,您似乎在說戰場上的存活率比在手術臺上高。”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皮斯佛閣下,你可以自己決定是否前去王都,也許身為調查兵團的英雄,你人生中這樣的機會不多:選擇上不上戰場,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下去。”

“醫生,感謝您為我考慮,只是對我這樣搶走犧牲同伴榮譽的懦夫來說,事到如今還提‘自己的意願’是不是太諷刺了些。”

“或許我可以假借病情留在醫院接受治療,來日再上戰場,逃避危險,拼命自保,就像五年前我頭也不回地逃回露絲之壁。我一直在逃跑,永遠不敢面對現實,而這樣的逃避連我自己都覺得乏味。”

醫生翻開一頁病歷,給了蕊特不同於他人的尊重:“但在選擇兵團的那一回你並未逃跑,不是嗎。皮斯佛閣下,我看過你的檔案,你本可以參加憲兵團去希娜之壁,你本可以容許自己逃跑,本可以去內地。”

蕊特捏緊床單,迸開的傷口再一次染紅了病服:“我驚醒了一件事……五年前,露絲之壁就是內地。”

中途,蕊特偏離目標轉向朝南方趕去。不顧部下們的反對,她執意要去追尋艾倫。

希娜在背後離她遠去,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接近它。沿途逃難的人流號哭不絕,她策馬打人群中穿過,看見絕望,看見痛苦,看見五年前的孩子,嚼著鹹苦不堪的淚水,漫無目的地踩過破碎的屍體,只為給亂世中的靈魂尋一個歸處。

“我也許永遠也回不到西甘錫納,但至少不能死在更裏面的墻壁裏。”

“我是士兵,我該死在戰場上。”

那時醫者的目光無奈而柔和:“你可以選擇一個戰場。”

蕊特扯開繃帶,在汙血之下瞧見鮮嫩的肉和腐敗的皮。臭氣,這是那年彌漫在西甘錫納上空獨屬於死亡的臭氣。

她赤腳走到窗邊,呼吸到墻內汙濁的空氣,望見窗外大好景色,聽見孩子們的歡叫與快樂。

蕊特扶著窗框,歇斯底裏地哈哈大笑。

“您可知道我有多羨慕您的樂觀與天真?”那時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不能再逃避這該死的人生,她終於明白為何看護弟弟的神明不再聆聽她的祈願。“讓我告訴您,讓我告訴您我這一生怎樣苦苦掙紮,讓我告訴您我多少次出生入死,讓我告訴您我如何痛恨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一只巨人也殺不了,那孩子臨死前卻告訴我這對他很重要!”

夜色沈寂,馬鞭在空中打響一個鞭花,前途及來路都像這黑夜裏難以辨尋的小路一般,而她已不能後退,即已決意拋棄一切,她後路早已盡數斷絕。

“自打西甘錫納淪陷,於我而言哪裏都是戰場。”

“我什麽都拯救不了,至少在臨死前,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讓我守在我最後的希望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到最後作者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

“露絲之壁被突破”的消息於當時不明真相的人來說可謂晴天霹靂,這意味著人類連最後的疆土都要拱手讓予巨人,所以一心想回家蕊特才會放下一切,不惜違背利威爾的命令也要去找艾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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