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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只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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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兵粗暴地踹開門時,蕊特正任由護士為她最後一次換繃帶,小護士擋在中間拿著針管威脅來人:“皮斯佛閣下還未完全康覆,我不允許你們粗暴對待傷患!”

蕊特悠悠起身,瞟了一眼闖進屋內的不速之客:“哎唷,多日不見,您瘦多了,被巨人嚇到的嗎。”那位曾揪過她領子的憲兵對她怒目而視:“多謝皮斯佛閣下關心,不過還是多擔憂些自己吧,現下得由我們來決定你的生死了。”

蕊特主動伸出手讓他們把手銬拷在手腕上,她知道手銬並不會扣留太久,所以她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死。她拋給他們一個極盡蔑視的眼神:“區區人類奈何不了我。”

對方同樣對她嗤之以鼻:“調查兵團跟巨人待久了,連說話的口氣都跟巨人站在一個立場上。”

“原來巨人會說話。”蕊特嘲笑道:“沒有出過墻的您真是見多識廣。”

不出意料他們又險些爭執起來。憲兵團一向視調查兵團為不開化的野蠻怪人,調查兵團則將其中張揚跋扈的士官比作縮頭烏龜,兩廂對望著,則近百年來都維持著邊緣關系,互相嘲笑的傳統由來已久。

蕊特被推推搡搡一路押解至城外,馬車便準備在城門處,當她一腳踏入馬車一腳踏上腳踏,又回頭要跟憲兵拌嘴時,遠處疾馳而來奔馬打斷了一場好戲。

“不知道押解軍事犯人是否時間餘裕?”埃爾文團長下馬向他們走來,“打擾一下,我想跟皮斯佛隊長談些事情。”

憲兵的臉色並不好看,但在軍銜壓制下竭力維持著禮貌:“請便吧,史密斯團長。”

蕊特畢恭畢敬地隨埃爾文走到一旁,確信旁人聽不到了便開口問道:“‘她’在希娜嗎?”

埃爾文不作正面回答,反倒仔細打量起她:“你與皮斯佛司令並不是很相像,但你簡直是皮斯佛夫人的縮小版。”

蕊特下意識摸了摸頭發:“您說的沒錯,認識父親母親的人都這麽說……”媽媽的一頭紅發燦若火燒流雲,我遠不及她萬一。關於童年的記憶蕊特不由得想起父親在世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埃爾文團長是來調遣我的嗎,‘敵人不請自來,戰士卻不可坐以待斃’。”

有一陣埃爾文似乎想哈哈大笑,但笑只是停留在嘴角上,他自始至終懷揣著一份正襟危坐的嚴肅,這讓蕊特略感不安,埃爾文不會無故前來。“你果然是他的女兒。真叫人懷念,很久沒有人在我面前說這句話了,皮斯佛司令曾經在我面前嘮叨過不少名言警句。”他稍作沈吟,道:“按照你戰場上的表現,利威爾催促我關你禁閉,貴族們又希望為這次失敗的墻外調查找出一個能愆罪於其的由頭,你和艾倫都是他們獻給國王的交待。”

蕊特揚起眉毛,做了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

“無巧不成書,你要去王都接受軍事法庭審判,艾倫也要去王都淪入政治鬥爭,前往王都的必經之路上有你的學生。”埃爾文征求她的意見:“願意去跟她打個招呼嗎,皮斯佛教官?”

說到這裏埃爾文臉色沈重,蕊特卻分明看見他眼底深暗的鬼詰和沈著。調查兵團是怪物們的集中地,而團長統領著我們所有人,蕊特不由得在內心感嘆,我早該知道能與爸爸混在一起的人都不是省優的燈。

“屬下非常樂意,團長。”最後她盡可能表現出躍躍欲試的積極:“我比任何人都想踹‘她’下十八層地獄,該有人教教那殺人無數的惡魔什麽是罪行後的懲罰。”

她得死。蕊特暗自詛咒道,就是把那造孽的惡魔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半晌過後,蕊特隨埃爾文一道騎馬出城,行至門下與艾倫等人會合後離開卡拉內斯區直穿露絲之壁,向希娜之壁進發。

憲兵忿忿不平地看著犯人跨上馬背,一聲呼哨之後絕塵而去。蕊特暗自咀嚼著他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他抽搐的嘴角令她心情大好。

埃爾文一言不發在前帶路,其餘士兵騎馬守在馬車周圍。路途不算漫長也並不短暫,小路鋪滿了石子泥土,夏日和煦微風逐漸沖淡了緊張感,純白小馬在小道上悠哉顛步,蕊特忙裏偷閑給它的耳朵系上鈴鐺,這樣看起來與她出墻時的那匹愛耍性子的小馬如出一轍。

掛鈴叮叮當當作響,她想起父親和他的那匹老馬。

“皮斯佛教官。”正當她陷入沈思時三笠騎馬行至她身邊:“您的傷勢好些了嗎。”

察覺到三笠用陳述語氣來提出問句,蕊特收回思緒道:“當然,至少腸子不會再漏了。”

盡管蕊特自覺這個玩笑很幽默,三笠的嘴角卻並未透出半點笑意。她抿起嘴唇,時不時警惕地打量四周,渾身緊繃猶如一只隨時迸發的利箭。蕊特的視線緊跟在她的一舉一動之上,讓她肯定三笠是天生的戰士,為戰鬥而生,教她嘴上不說卻羨慕不已。

三笠再一次望向一行人護送的馬車時,蕊特在一旁問:“調查兵團的最高戰力就在這裏,你還是放心不下嗎。”

三笠沒有放下戒備:“皮斯佛教官,我相信你。”

我也在試著相信你。蕊特自知毫無立場,默不作聲地聽三笠說:“上一次出征時我以為萬事俱備,畢竟大家都說那個侏……利威爾士兵長是人類最強的戰力。”

“他確實是。”蕊特確認利威爾沒有看向這邊,“兵長從女巨人嘴裏救下了艾倫,你我都知道。”

“我感謝他。”三笠這句話說得很不情願,蕊特沒有問是因早先的不快印象使她無法接受利威爾對艾倫的救命之恩,還是因為對於蕊特本人的失職不滿不便直說。三笠是否因為艾倫的負傷而遷怒於她已不重要,我們的目的一致,僅憑這個理由她就可把三笠當作交付予後背的夥伴。

三笠也沒有接話,全程鈴鐺脆響

“三笠,或許你不記得,但我以前見過你,在瑪麗亞之壁遭遇突破之前。”蕊特在搖晃的馬背上尋找著不由氣氛冷場的話題:“我弟弟耶哥生性好動,有一次摸魚時失足掉進小河,回家便得了風寒。當時父親因公務去了露絲之壁內的舊調查兵團總部,母親回娘家探親,我守在耶哥床邊急得想哭。耶格爾醫生醫術高明,等我哭夠了想起這件事時,時日已是深更半夜。”

“啊,我想起來了。”三笠驚訝地看著她:“那晚我們都睡著了忽然有人砸門……紅發的姐姐背著黑發的弟弟,那小男孩發了高燒。”

蕊特欣慰地笑道:“湊巧的是耶格爾醫生去了壁內,也不在家。耶格爾夫人為我們開了門,把艾倫和你叫醒讓你們去燒開水取藥,再讓耶哥躺在床上……”

蕊特撥弄著小馬的鬃毛:“我現在還記得耶格爾夫人,她救了我弟弟一命。很善良,待人也很溫柔,跟我媽媽很像。”

三笠扭過頭去:“嗯……我也記得。”

蕊特忽然驚醒:“對不起!”她忙不疊想起自己說了些什麽:“我不是特意……我只是在想耶哥……哦不是,拜托,阿克曼,我不是……”

“我知道的,教官。”三笠一直盯著馬背看:“艾倫以前也很崇拜皮斯佛司令,直到他親眼目睹巨人把……”

她一時語塞,再沒把那句話說下去。

鈴鐺還在風中叮當作響,蕊特似乎又能看見父親坐在屋前擦拭他的那只銀鈴鐺,耶哥在庭院裏瘋叫著亂跑。當年的世界還未曾有這麽糟,西甘錫納的一切都還好,她滿心以為自己會繼續在兵營待下去,忍受夏迪斯的苛刻恐怖,憧憬著父親所在的調查兵團。

原來已過去了那麽多年,和平已距離我們太遠。

“我很羨慕你,三笠。要問原因的話……我第一次上戰場被嚇哭了。”蕊特打開了話匣子,用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大腦一片空白,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死死地抓緊韁繩,戰場上的聲音什麽也聽不到,只是不斷地聽見耶哥的哭喊。戰馬一驚之下便把我摔下來,我倒在地上鬼哭狼嚎,把巨人都引過來了。”

三笠不可置信地看向蕊特,後者平靜地對她訴說:“那事再過多少年都難以啟齒……我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巨人向我走過來,伸出手。然後班長飛奔而來救下我,等我驚醒過來時,我坐在屋頂上,一只巨人站在我面前,班長被它叼在嘴裏。三笠,你知道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蕊特吸了吸鼻子:“他罵我,用最難聽的話問候我祖宗先代,巨人把他咽進肚子的前一秒,他拼死朝我喊……”

蕊特經由模糊的水光看見自己握著馬韁發白的雙手:“他說蕊特,你連逃跑都不會嗎?”

她揚起頭看三笠,眼淚從頰邊滑落:“然後我就站起來逃跑了,一直到現在。”

三笠一時束手無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許久,她才開口試探道:“……您還在害怕嗎,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

“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麽。”蕊特慢慢哽咽道:“我害怕它們,遠遠瞧見它們我就雙腿發軟……爸爸被它們折斷腰部,撕成兩半,還差半口氣,他最後都拼命朝我喊,讓我告訴他們,把洞堵上……媽媽拼死反抗,巨人就在我眼前把她的四肢都拆下來,先是手臂,後是大腿,然後把她塞進嘴裏,只吃了身體……頭被咬掉了,媽媽的腦袋就咕嚕嚕地滾到我腳邊,血紅色的頭發像水草一樣纏在我腳踝上。”

蕊特捂住臉,逐漸開始失控:“我拼了命……我這一輩子從沒有像那天一樣玩命狂奔……我們沒有趕上船,我牽了父親的馬,帶耶哥往露絲之壁逃,半路馬受驚把我們都拋在地上……巨人就追了上來,上帝啊……”蕊特失聲道:“為什麽不來吃我……那個天殺的混蛋,它肚子吃飽了,又不想放過耶哥……三笠,它有什麽資格那麽對我弟弟,它只是家養的牲畜,它憑什麽……”

“教官!”三笠情急之下抓住蕊特的肩膀勸慰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不要再……”

“再過一百年我也不可能忘掉啊!”蕊特甩開她的手喊道:“那畜生把我弟弟咬在嘴裏嚼來嚼去,把他當成糖果,在他姐姐面前,在我面前把那孩子變成一團肉泥!!”

好半天,蕊特勉強冷靜下來,三笠一直註視著她,兩眼發紅的蕊特像一只殺紅眼的野狼:“我把它宰了,三笠,我殺了第一只巨人。我跳到房頂上,當它津津有味地嚼著我弟弟的時候,我跳到它後背,用農夫家砍柴的彎刀把它的肉削了下來。殺它的時候我感覺不到絲毫恐懼,只想著揮刀,那之前我還在訓練兵營,所以我確實一次性把它的後頸肉削了下來,削得漂漂亮亮、幹凈利落。”

“巨人倒了下去,臉砸在地上。我跳下去想推開它的臉,它太重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而且它風化得很慢……另外幾只巨人也走了過來,我沒時間了……”

蕊特的聲音很輕,像湖面上漂浮的羽毛:“我只得跳上馬,頭也不回地逃走。我一路找到了逃難的人群,逃到了露絲之壁,然後回到了訓練兵團……”她還想繼續說什麽,張口卻沒有聲音。蕊特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才重新說道:“我沒法撬開它的嘴,沒法帶回我弟弟的屍體,我不管……我不管他已經變成什麽樣子,肉糜還是、還是什麽玩意兒……耶哥擋在我面前救了我一命,我卻連他的屍體都搶不回來……”

“那是我親手宰掉的唯一一只巨人,為此我賠上了一個完整的弟弟。”蕊特用衣袖擦幹眼睛,平靜得有些可怕:“我很佩服你,也很羨慕你,三笠,你還有艾倫……”

三笠的開口顯得很艱難:“只要艾倫在,我便能無所畏懼。所以,教官……”

“沒用的,沒用的……”蕊特耷拉著腦袋搖了搖頭:“能讓我無所畏懼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爸爸,媽媽,耶哥,以及那個承載了所有記憶和夢想的西甘錫納,全部在五年前的那一天將她棄之不顧,遠遠離開。存活已如此艱難,她唯一能做的依舊只有逃跑,活下去,一直到我帶著你回家,在那之前,誰都沒有理由白白送死。

兩人間維持著僵固的沈默,三笠把圍巾拉起來遮住口鼻,大風逐漸盛起,漫天盡是落葉與鈴鐺響聲。

在他們走進希娜之壁,蕊特下馬前對三笠說:“三笠,你得保護好艾倫。”

三笠點點頭:“我當然會。”

“有些事你得親口對他說,他還是個孩子,被這世界嚇壞了,來不及接受由內而外的背叛。”蕊特叮囑道:“當他要做決判時,我希望你能勸說他接受現實。”

“我會的,教官。”三笠笑了笑:“謝謝你為艾倫想到這一步。”

“我沒有你那麽偉大。”蕊特攤開滿布瘡疤的手:“我只是想讓自己早些獲救吧,這世界的美好留給孩子們去看,殘酷就讓我們這些早已絕望了的大人來背吧。”

“你絕望了嗎。”

“我早已死了。現在為艾倫活著。”

當她在審判席上跪下,傾聽法官講述她的失職與判決時,蕊特知道艾倫一定在城市的哪個角落裏掙紮著,與內心天真的善念抵抗。

為了回家。自打人間淪落為地獄,這個想法日覆一日地支撐著見證過絕望的人們度過煎熬的年月,為了回去故鄉,所以才拿起武器與天敵抗爭。親手殺死心中的孩子,才能蛻變為無所畏懼的成人。

法官拿起小錘,蕊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艾倫,她想,動手吧,殺了你心中的那個男孩。

錘子落下時,一聲巨響在希娜之壁、人類最後的堡壘上空炸響。

作者有話要說: 這話是回憶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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