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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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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空氣還縈繞著冬日的寒氣,微風拂過面頰,那是一種清新又冰冷的感覺,長安城外的郊野也覆上層層綠意,春風一過,萬物萌生。

然而,我心裏焦急如火烹油煎,只是狠命的催著馬前行。

“駕——駕——”顧不得馬兒疼痛,皮鞭在馬屁股上連連抽了幾下,馬兒便沖破冷氣,直竄入郊野裏。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我終於在長安通往武功縣的大道下攔下那人。

獨孤伽陵穿著一身騎裝,端坐在馬上,面無表情,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追來,他身後跟著三四個隨從人員,也都騎著馬,而他右手邊的人,卻是楊素。

“蘇夫人,你也和我一樣,給伽陵兄送行來了?”楊素挑了挑眉毛,懶懶開口,語氣輕松愉悅。

我沒空搭理他,只是望向獨孤伽陵,急促開口:“二哥,你答應我,要救吉兒的。為何今番是你去武功縣,是陛下要你誅殺吉兒,對不對?”

獨孤伽陵攬住韁繩,淡淡看了我一眼:“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多問?”

“陛下他連一個八歲的孩子都不放過!”我咬住牙,心裏又急又痛,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而讓我痛心的是,奉命去武功誅殺吉兒的竟然是獨孤伽陵!

“我求你,放過他一命!我會好好教導他,絕不會讓他對新朝存有異心。宇文寄已經死了,吉兒只是一個無辜的孩子,他不會危害朝廷的。”眼下我無計可施,只能想到阻攔他這一個辦法。

“宇涼,皇命不可違,你讓開。”獨孤伽陵皺皺眉,似乎已失去耐性。

“二哥,求你!放過吉兒,他只是個孩子,能懂什麽?這些恩怨與他無關。”

“求你!”

“求你!”

我的哀求軟弱無力,仿佛又回到那時勸楊堅不要逼殺雲絮的那一刻,那晚,縱使我如何哀求,都沒能救雲絮的命。因為楊堅是按照宇文赟的旨意辦事。

而如今獨孤伽陵是按照楊堅的旨意辦事,他若不徇私情,我怎麽哀求都沒有用。

獨孤伽陵微微闔目,內心也很掙紮,半晌,他突然睜開眼,然後猛地一揚馬鞭,就從我身邊沖了過去。

還未及我反應過來,他的隨從也跟著沖了出去。

駿馬卷起的急流猛地吹過我的臉,我連忙調轉馬頭,縱馬追了上去,而身後的楊素也跟了上來。

“那是公事!你別胡鬧!”他趕至我身邊厲聲呵斥。

我管他公事私事,我只是不能讓吉兒受傷。楊堅為了鞏固政權,大肆清洗宇文氏皇族,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已經沒有一點恩義可言。縱使它打著公事的幌子,也掩蓋不了那罪惡動機。

我也不看他,只是死命先前追去,只有攔下他,拖住一段時間,也許我就有機會轉圜,我可以先把吉兒藏到別處,躲一陣是一陣。

迅冷的空氣撲在我臉上,皮膚就像被寒刃割開一般疼痛,我沒命的催著馬狂奔,馬上就能追上獨孤伽陵。

前面的馬突然放慢速度,獨孤伽陵勒住馬回過身來,我心中大喜:他是回心轉意了。

然而我想錯了。

他瞥了我一眼,而後目光一凜,取下馬上弓箭就對我的坐騎一射!

馬兒吃痛一嘶,頹然倒地,我也被甩下馬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看也不看我,就絕塵而去,只餘噠噠的馬蹄聲沿著地面傳來。

我仰面躺在冰冷而又鮮嫩的草地上,看著郊野上抽芽的嫩柳,心頭卻一片荒蕪,絕望像一個無底洞一般將我吞噬。

雲絮——

楞楞地瞅著蒼白的天空,我只覺手足冰冷,絕望和愧悔如野草一般在心中瘋狂滋長。

對不起。我竟無法保全你的孩子。他的皇子身份沒讓他享受過幾天的溫情和榮寵,反而帶來無盡的災禍和苦難。

最恨生在帝王家,無情莫過帝王心。

我只是沒想到,二哥竟也會變得這般冷血無情?他還是以前的那個‘他’麽?

淚已幹了,我依舊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一陣噠噠的馬蹄響起,由遠及近,那人騎著馬趕到我身邊,翻身下來。

我看也不看。

他不說話,只是把我甩上馬背,攥住韁繩的那一刻,我渾身一激靈,雙腿一夾馬腹就欲竄出去。

奈何楊素死死鉗住馬頭,我動彈不得半分。

“別攔我。”我放軟語氣,近乎哀求。

他冷冷看著我,肅聲開口:“不要去追!”

我頹然坐在馬上,徹底絕望。

他環顧一下四周,而後翻身上馬,在我耳邊低聲開口:“你仔細想想,若是換做別人去做此事,宇文寄還有活路嗎?”

平平的一句話確如一個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上砸出漣漪,春風一過,我心頭枯寂的荒野似乎有綠意滋生。

我驀地回頭,開口:“你的意思是——”

楊素嘴角一翹,臉上鋪展出輕松的笑意:“陛下已經幾年沒見過宇文寄,那孩子長什麽樣,他並不清楚。”

心中突然裂開一隙,一絲光明透了進來,絕望和黑暗被漸漸驅散。

然而,只是片刻,這光芒就黯淡下去。

我苦澀一笑,搖搖頭:“就算是別人的孩子也是一條命,我了解獨孤伽陵,他不會那麽做——”

“他不會狠不下心。”楊素斷然開口,“否則陛下要的可就是他的命了。孰輕孰重,他應該明白。”

我沈默半晌,心頭很不是滋味。撇開道義,我真希望二哥能狠下心來,這樣就是個兩全之策。可別人的孩子也是生命啊,這樣真的好麽?

心頭猶壓著一股郁氣,我沈悶的看不到出路。

“你不明白,男人的心遠比你想象的要硬。”楊素輕輕感慨道,“我先送你回去。放心,獨孤伽陵已和我商量好,到時我會接應他,把宇文寄安排到安全的地方,不會有人知道。”

說罷,他無視掉我臉上的訝然表情,調轉馬頭,就向長安城奔去。

如今,也只能默默等待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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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從三月一直等到了六月,從春天等到夏天,期間發生了很多令我震驚的事。

首先是,楊堅又下令誅殺了一大批宇文氏宗親:宇文貞、宇文讚、宇文允、宇文兌、宇文蟲、宇文衍等十三位王公……不久又害死北周廢帝宇文闡。至此,除了宇文寄,北周四任皇帝的子嗣幾乎被屠戮殆盡。

而後,楊堅征召我哥哥蘇威任太子少保,不久又兼任納言和度支尚書,一夜之間,蘇威從一個無官銜的平頭公爵躍升為掌管國家機要的重臣。而我侄兒蘇夔,竟也被拜為鴻臚少卿。

我驚訝的是,哥哥他居然同意出仕了。難道他前番一直隱居不仕,就是為了積攢聲名,等待一個真正使他施展政見的治世明主,而楊堅恰恰就是這樣的人?蘇威心裏如何作想,我無從揣測。

三是,楊堅下詔為獨孤信平反,追贈其為贈太師、上柱國、十州諸軍事、冀州刺史,追封趙國公,邑一萬戶,謚曰景。我二哥的夙願終於達成。

前番宇文赟貪|淫yin|暴|虐,刻薄寡恩,宇文氏集團人心盡喪,楊堅掌權後努力革除積弊,重整朝政,使得天下歸心。至此,賀拔勝集團對宇文氏集團的反攻獲得完勝,五十年來,關隴集團內部的矛盾與恩怨終於做了徹底的清算和了斷。

眼下,只需殺掉宇文寄,楊堅就可以清除一切隱患,高枕無憂了。

我在家中苦苦守候,望眼欲穿,然而我的擔憂最終演化為最糟糕的一種情況。楊堅的冷酷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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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楊素火急火燎地找到我家中,神色焦敗。

看到他那副表情,我的心頓時沈入谷底——他向來比獨孤伽陵還要淡定,此番這副表情,定是出大事了。

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承接最糟的消息。

他面色焦苦,又是悔痛,又是無奈,竟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他那樣,我心裏反倒是出奇的平靜,淡淡一笑,問道:“宇文寄還好吧。”

他微微一楞,嘆聲開口:“他被我安置好了,沒有大礙,關鍵是獨孤伽陵他,被陛下下獄了,不久就會治罪。我沒想到,他竟還是那麽柔仁,若知如此,我是決計不會讓他去的!”

心臟一下子墜入寒潭,被凍結成冰,我闔上眼,長長嘆了口氣:二哥,他還是沒有狠下心,他對誰的孩子都下不了手!

因為早已想過這種最壞的結果,我竟未感到特別慌亂,只是心裏充盈著冰火交加的覆雜情感——一方面,我是慶幸二哥還是我以前那個忠直的二哥,他沒有丟掉那顆仁心;另一方面,楊堅的冷酷實在超出我的想象,他竟會真的將獨孤伽陵治罪,我又是驚痛又是憤懣。

“陛下為何一定要處置獨孤伽陵呢?”我吸了口氣,撫平情緒,淡淡開口。

“我想錯了,陛下派獨孤伽陵誅殺的宇文寄的用意根本不在此。“楊素搖搖頭,”八歲的宇文寄在他眼裏根本不算什麽。他料定獨孤伽陵會抗旨不遵。他此舉根本就是針對獨孤伽陵的。”

“為何?”我失神問道。

“此事倒還有些淵源。”楊素靜靜開口,“當年爾朱榮死後,他的手下高歡和賀拔岳都脫離爾朱家族,獨挑一面。高歡占據山東一帶,賀拔岳則率領武川鎮兵入關中經營。後來,賀拔岳被侯莫陳悅害死,關中勢力一時群龍無首。不久,趙貴提議召宇文泰來擔任首領,可你不知,當時,有資格收斂賀拔岳餘部的還有一人……”

“是誰?”

“賀拔岳的哥哥——賀拔勝。”楊素靜靜答道,“他那時還在荊州,曾派部下獨孤信入關代表他收整弟弟的殘軍,可還是晚了宇文泰一步。不久,賀拔勝去世,獨孤信成為賀拔勝集團的實際首領,但他也只能效力於宇文泰麾下。”

我沒想到他竟一下子扯到西魏草創之際的派系鬥爭,想了片刻,試探著問道:“你的意思是說,獨孤信其實也是關中勢力的合法接掌人?”

“不錯,”楊素點點頭,“所以宇文泰死後,宇文護才逼死了獨孤信。其實無論他是否與趙貴策劃謀反,從宇文氏集權的目的看,他都不得幸免。因為他勢力盤根錯節,尾大不掉,幾乎與宇文泰平起平坐。獨孤信死後,他的兒子都被貶逐,獨孤伽陵也流落北齊。獨孤信的得力部將楊忠實際成了賀拔勝派系的接掌人。而現在,賀拔勝集團的首領是楊堅。所以,在他看來,獨孤伽陵絕不能留!”

腦子轟的一聲,仿若有驚雷加身,我一陣眩暈,幾乎癱倒。楊素嘆了口氣,將我扶到坐榻上。

我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凝結成冰,寒氣上下流竄,無一處不滲著寒氣,更寒冷的是我的心,仿佛已碎裂成冰淩。

我本以為楊堅掌權,我們終於迎來一片新天地,我和二哥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哪知這卻是另一個黑暗深淵。

“獨孤伽陵是他的義弟啊,是獨孤伽羅的親弟弟!陛下他為何決絕至此?“我驚痛開口,那種痛感碾壓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的心境荒蕪得像寸草不生的冰原,讓我心痛的不是恐懼,而是楊堅的決絕和無情,他把屠刀揮向宇文氏宗親我還可以理解,但他竟忍心對一直和自己並肩作戰的義弟下手。獨孤伽陵,可是救過楊堅的命啊!

“在權力面前,談不上親情。宇文邕連親弟宇文直都能除去,義弟又能算得了什麽?你莫忘了,楊堅是怎麽起家的?外戚不得不防,除了獨孤伽陵,他對獨孤皇後的其他親戚也十分警惕。最要命的是,獨孤伽陵除掉宇文護立有大功,又參與平定尉遲迥的叛亂,他有資望擔任賀拔勝集團的首領。你覺得,楊堅能放心麽?”

“可我二哥根本無心於權力……”我徒然辯解著,但我清楚,這句話對楊堅來說根本不起作用。

“沒用的,”楊素搖搖頭,“蘇威頗得陛下信賴,已三番五次為獨孤伽陵求情,陛下理都不理,獨孤皇後也勸過多次,根本沒用。如今你要親自去試試麽?”

“你告知我此事,不就是這個目的麽?”我淡淡說著,眼裏已溢滿淚水,“楊素,我拜托你一件事,看在你是獨孤伽陵兄弟的份上——”

“如果我此去無果,麻煩你妥善安置好宇文寄。能讓他多活一天是一天。”

“你要做什麽?”楊素悚然一驚,急聲開口。

我含淚一笑:“我只是想救丈夫一命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義兄腹黑的一面全線暴露……相煎何太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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