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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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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真的要走麽?”寒冬臘月裏,我立在蘇家山莊外,目視著蘇威。

如今,宇文氏宗親大部分已被楊堅誅殺,尉遲迥和司馬消難的叛亂也已平定,周國全境,人心望服,他又將軍政大權獨攬一身,連明顯暗示權臣禪代的“九錫”都已到手,楊堅要篡位怕是為時不遠了。

“周國馬上要發生大事了,我和你嫂子,母親,還有夔兒準備回老家武功縣避一避。”蘇威回道,面露憂色。

我不明白為何蘇威一定要回老家。難道是因為大嫂是宇文護的女兒,他怕楊堅連我大嫂都不放過麽?還是單純想躲避政治風波?

凜冽的西北風肆虐襲來,吹亂我們的頭發,天上還在飄著雪花,蘇威眉睫上也綴著幾點晶瑩,顯得人又老了幾分。

“等國勢安定下來,我們就會回來。”蘇威幫我籠緊鬥篷,溫聲道,而後,他摸了摸我的臉,又一次發問:“宇涼,你真不跟我們一起走?”

我搖搖頭,踮起腳尖抹掉他眉間的雪花:“不了,你們帶著吉兒走就好。我要在長安等著二哥回來。千金公主已去往突厥。如果二哥還活著,我相信他就快回來了。”

蘇威聞言,默然良久,眼裏滿是覆雜的神色,而後,他輕聲一嘆:“宇涼,那你多保重!記住,不要輕信楊堅,如今他已不是你以前的義兄了。”

我心中一陣刺痛,苦澀一笑:“我明白。幫我照顧好吉兒,待風波平靜,我自會接他回來。”

“放心。”蘇威淡淡回答,而後,就轉身而去。只把背影拋在冰天雪地中。

我目送著他遠去,腦子裏還回蕩著他剛才的話:

“不要輕信楊堅,如今他已不是你以前的義兄了。”

我苦澀一笑,其實我怎會不知?如今楊堅是要稱帝的人了,他自會與我們拉開距離,以確保自己無上的威嚴。從他逼殺雲絮那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他是個恩怨分明,極講原則之人,若是觸碰他的底線,哪怕是親人,他也絕不手軟。

為帝王者,心腸多半冷酷。當初梁武帝正因一副柔慈心腸誤了國,姑息縱容心懷不軌的兒侄,錯信了狼子野心的侯景,白白葬送了南梁四十年來的富貴繁華。

前車之鑒並不遠,楊堅絕不會心軟,否則他殺起宇文氏宗親也不會那麽狠辣。

宇文賢、宇文招、宇文盛、宇文純及他們的兒子都已死在楊堅的屠刀下,賀拔勝派系終於東山再起,向宿敵宇文氏發出了致命反擊。

不知下一個人頭落地的,會是誰呢?

我徒步在雪地中走著,老吳的馬車就停在前方不遠處,我並不著急。著急回去有什麽用?獨孤伽陵若不在,冰冷偌大的家宅仍是我一個人,與這外面的冰天雪地無異。

如今,只有我一個人了——我真是孤身一人了。

北風蕭蕭,肆虐襲來,毫不容情地拍打上我的臉頰,我的風帽被猛地吹起,一頭長發也被吹開,在空中淩亂的飛舞著。

天氣冷的要命,那寒氣隨著西風怒雪撬開血肉,直入骨髓,只覺全身骨頭被覆上了一層寒冰,渾身戰栗起來。

如今塞北會比這裏冷上十倍吧。

二哥他可穿了厚衣服?他可會挨餓受凍?

想到這裏,一股鉆心蝕骨的疼痛狠命襲來,如驚駭的浪濤一般,把我勉力維持的堅強假面拍個粉碎。

寒風依舊兇猛作勢,夾著怒雪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卷過這郊外荒原。觸目之處,是一片雪白,那一片枯疏的荒林在漫天白雪中只是一個可笑的點綴。白茫茫的顏色一直延展到天邊,從天上到地下,都是讓人絕望的空茫。

被裹挾而至的雪花也竄進我的眼睛,冰冷刺痛的感覺在眼裏輾轉,混合著從內心彌漫出的徹骨悲傷,強忍的痛苦終於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席卷而來,沖流到身體、內心的每個角落。

終於,我捂住眼睛跪倒在雪地裏,眼中熱淚奔湧而出,瞬時化作兩道冰淩,凍結在臉頰上,在怒號的寒風中,我破碎的哭泣聲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連身後漸漸響起的馬蹄聲也細不可聞。

眼睛裏不斷湧著淚水,雪花卻不依不饒的覆了進來。冷熱交加的滋味在眼眸裏輾轉,酸痛無比,我一時不能視物。

這樣跪在雪地裏,也不知哭了多久。

想要起身時,膝蓋已經酸麻。身子一晃,就要跌倒時,一股大力突然纏住腰間,猛地把我的身體攬起,下一刻我就被拋在馬上。

是誰?我心下大驚。如今眼睛一時睜不開,我心裏更加驚惶。

這寒冬臘月還有賊人出沒?在帝都郊外,賊人怎敢造次?

那人把我牢牢圈在懷裏,我掙紮不得,便曲起手臂,用手肘猛地撞擊他前胸,力道十足。

一遍又一遍地猛擊他的前胸,能聽到清晰的悶響,而那人仍舊是一聲不吭。

“放我下去!”我終於被這沈默激怒,大聲喊了起來。

回答我的只有凜冽的風聲和細不可聞的馬蹄聲。

我心中卻是萬古沈寂,心一瞬間空了。

北風迎面吹來,我依舊睜不開眼睛。但憑著其他感覺去感知,我只覺身邊的人越來越熟悉。

我的心驟然繃緊,幾乎難以置信,但那種令我魂牽夢縈的感覺是不會錯的。

“是你嗎?二哥!”我大聲喊道,淚水又一次奔湧出來。

“二哥,是你!對不對?”我的喊聲在寒風中細不可聞。

“你回來了,是不是,二哥!”

駿馬仍頂著寒風奔馳,我也不知他要帶我去哪裏。

“是不是你,二哥!”

縱然他不回答,我也確信他就是獨孤伽陵。

問了七八聲,沒有回應,我的耐心終於耗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已久的暴怒。

“你還知道回來?”

“你還回來幹什麽?”

“你為何不死在那裏?”

“你要死在那裏,我就改嫁,和你徹底一刀兩斷!不用我這麽牽腸掛肚地等了三年!”

“獨孤伽陵,我恨你!”

惡毒的咒罵像一把抹了毒藥的利刃,切割我的心,也碾磨著他的血肉。可這痛罵和我三年來痛苦無望的生活比起來又算什麽?

那是最難熬的時光。雲絮死了,我在宇文赟的淫yin威下惶惶度日,一次又一次出賣自己的尊嚴,只為了撐住一口氣等他回來。為了那個虛渺空幻的希望,我一等就等了三年,而且還有可能永遠等下去……

我依舊閉著眼,腦袋一片空茫,那人雖緊緊摟著我,卻沒有存在感。

“我恨你!”也不知罵了多久,我渾身脫力,終於哽咽著哭出聲來。

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突然從上面襲來,我的心尖似乎都被人揪住,一種巨大的恐懼感瞬間把我包裹。

熟悉溫軟的氣息突然噴上臉龐,下一瞬間,一個冰冷的吻牢牢鉗住我的嘴。

我正欲躲開,上身突然被他摟住,掙紮不得。

他瘋了!他松開了馬韁……

馬兒失去了控制,突然變得瘋狂起來,縱蹄沒命地狂奔著,身子一扭,就把我倆都狠狠拋下來。

緊貼的嘴唇驟然分開。我唬出一聲冷汗,身子被重重拋在地上,和那人在冰冷堅硬的雪地上滾了好幾圈。

然而剛仰躺在地上,那人已覆了上來,壓住我,狠狠地吻了下來。

他真瘋了!這裏是城郊,是冰天雪地上!

比他更瘋狂的是那個吻,裏面透出的濃濃絕望、驚惶、脆弱和悔憾,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我面前。

他向來都溫煦如春風,從未如此直接粗蠻過,像是沈積在鮮卑血脈裏的野性驟然爆發。

薄如刀片的雙唇在我的唇瓣上無情地切割著,輾吮著,牙齒也伺機作勢,我的嘴唇幾乎被碾碎,但還是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和著他絕望痛悔的情緒,我的眼淚無聲流下,融入雪地裏。

“二哥。”我喉頭嗚咽了一聲,終於妥協,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用麻木的嘴唇僵硬地回吻著他。

天寒,地凍,雪冷,風勁……當所有的知覺都被寒冷凍得麻木時,唯一真實的是唇上的痛感。

血腥味溢了滿嘴,讓我迷蒙的心神清醒了幾分。

他似乎感覺自己太過用力,稍稍停下來,用舌尖細細地舔過我腫脹的嘴唇,以圖緩解我的疼痛。

那溫潤的柔撫,像是撫摸在我的心上。

而後,他又吻吻我的眼睛,吻化我眼眸上凍結的冰晶。

我終於能睜開眼睛看他。

那張白皙的臉龐,那雙深沈的碧瞳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我的眼底,那張在我心裏百轉千回不斷出現的容顏,時隔三年,終於又出現在我的眼前。

他的眉目還是那麽清俊溫雅,臉龐被塞北寒風熏染的略顯粗糲,平添了幾分滄桑。雙目一瞬不瞬地望著我,裏面是化不開的濃稠情愫。

“二哥——”望著這近在咫尺的臉龐,我哽咽一聲,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地叫出聲來。

他眸光微微顫動,裏面滿是痛惜和悔憾,宛如兩個碎掉的湖泊一般,點綴著瑩瑩星光。

嘴唇動了動,他終於哽咽開口:“宇涼,你居然從露臺上……有時,我真恨不得把你……”

他正咬牙切齒地說著,突然話噎在口裏,因為我已吻住他的嘴。

他渾身一僵,隨即把我從地上撈起,抱在懷裏,他坐在雪地上,俯首回吻著我。

這一次他不再粗蠻,而是一如往昔般溫軟輕柔,唇瓣如柔軟的羽翼般包裹住我的嘴唇,在我嘴上輾轉吮磨,就像一個深沈無底的漩渦,讓我不由自主的淪陷進去。

良久,我輕輕推開他,正欲站起,卻見不遠處老吳已趕著馬車過來,尷尬的瞅著我們。

“將軍,你的馬已經跑丟了,我趕車送你們回去吧。”老吳訕訕開口,主動打破僵局。

我這才想起馬兒為何會丟,頓時羞得滿面通紅,恨不得把頭埋到雪裏。獨孤伽陵卻神色自若,淡淡的開口:“吳叔,送我們去丞相府吧。”

“好——好——”似乎驚異於他的平靜淡定,老吳反倒有些無措,忙應和著。

“走吧。”他拉過我,扶著我上了馬車。

“今日是臘祭,阿姐和義兄已設下家宴,召我們去吃飯。”看著我驚疑的目光,他淡淡解釋著。

“阿嚏——”窩在稍微暖和的馬車裏,我竟然不爭氣的打了個噴嚏。

“對不起,剛才凍著你了吧?是我沒控制住……”獨孤伽陵歉然一笑,把我摟在懷裏。

“沒事。”我窩在他胸前,淡淡笑道。

“二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為何今日才來找我?”我小聲說。

獨孤伽陵揉了揉我的頭,笑道:“現在怎麽溫順的像只貓,剛才的囂張勁兒呢?”

被他一嘲弄,我又欲發作,他連忙笑道:“好了,別生氣。”他的笑意漸漸斂起:“那時我孤軍深入,追擊高紹義,遭遇突厥伏擊,被拘禁起來,身陷漠北三年,直到長孫晟送千金公主到突厥,我才得以跟他返回。前些時日,尉遲迥和司馬消難叛亂,義兄忙得焦頭爛額,我就直接投入軍中,跟著韋公平叛,因怕你擔心,才沒告訴你。如今大事算是都平定了……”他釋然一笑,話語裏無盡感慨。

短短一段話就把三年的生活一筆帶過,他在那邊吃了多少苦,我怎能知道?

“你啊,從來都是為別人賣力,有時連命都差點搭上。先前是宇文邕,現在是義兄……可別人怎麽對你?若非宇文邕派你去突厥,你怎會淪落至此?”我有些生氣,用一種老成的口氣指責道。

“義兄和宇文邕不一樣,為他效力,我心甘情願。如今我們再也不用擔心受怕,我也可以擺脫‘宇文傾’這個面具,真正做回獨孤伽陵……”他輕輕一嘆,把我摟得更緊。

聽著他的話,我的心卻越來越沈,直墜下去,二哥他想的太簡單了,義兄真的會是他想的那樣?

我搖搖頭,突然不敢再做設想。

馬車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我靠在他胸前,剛才躺在雪地裏沾上的寒氣也漸漸驅散,身上一點點暖和起來。

主要是心頭更暖,積聚的陰霾慢慢消散。

獨孤伽陵,他終是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原本想把本章名寫成“激吻”的,但實在太沒節操了。後來我看這章都有點臉紅了,好像寫的重口了點啊……但是兩人重逢那種激蕩的感覺總是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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