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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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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二年三月,皇帝宇文赟與後妃、宗親齊聚正武殿賞舞。

七個巴掌大的金盤圍成一圈,擺在殿中,組成一個蓮花的圖案。那金盤閃著金黃的色澤,中心還透著赤紅,宛如蓮心一般。

年輕的皇帝斜著身子倚在禦座上,四周簇擁著六七個美貌嬪妃,唯有天元皇後普六茹麗華冷冷坐在一邊。

大殿周圍,有諸位王公圍坐兩側,皇叔輩的有宇文招、宇文純、宇文盛、宇文達等,還有皇弟宇文讚等,其餘就是宗室遠親。

殿中人雖多,但卻顯得格外冷寂,除了皇帝,所有人都一瞬不瞬地盯著殿中起舞的女子,神情緊張,暗暗為她捏了把汗。

宇文赟嘴角帶著迷蒙的笑意,目光飄飄忽忽落在那女子身上,似乎在欣賞一個滿意的傑作。

令他們心悸的不是那女子的舞姿有多麽柔美曼妙,而是那七個赤紅的金盤下,有紅紅的炭火在燃燒。

腳尖傳來尖銳熾熱的觸感,仿佛一根被燒得通紅的銀針驟然刺入骨頭,我提著一口氣,強忍住那揪心的灼痛,腳尖在七個金盤上飛速輕點,左右騰挪,一帶而過,仿佛一只蜻蜓在水面輕輕撩過。

腳下的灼熱痛感讓我腿上的皮膚都緊緊繃起,幾乎要掙裂開來,腳尖與金盤接觸的部位幾乎要燙出一朵朵油花,灼熱感宛如一條條伶俐的小火蛇般,從我腳底竄入,蔓延到身體每一寸角落,刺痛著每一處神經。

我咬著牙,連連吸了好幾口寒氣,但臉上仍然保持著優雅從容的笑容,腰肢婉轉,手臂輕柔,整個身體仿佛化為一條無可攀附的藤蔓,被微風吹得四處飄蕩,在七個金盤上靈活地游移。

宇文赟的要求越來越變態,不僅把我留在宮中,讓我夜夜為他作舞取樂,而且還不斷變換口味。他讓宮人特意打制七個金盤,用炭火燒到灼燙,讓我踩在盤上起舞,以求舞步輕盈,身形飄婉不定。

他以蘇家上下的性命相脅,我又怎能不承命?

腳尖已被金盤燙的麻木,我堅持不住,嘴裏發出一絲|呻|吟,臉上的笑容也破碎開來。

“砰!”宇文赟猛地把手中杯盞丟擲於地,怒氣溢了滿臉。

我正小心翼翼地移著舞步,被這聲音一驚,身形一抖,腳掌一下子落在金盤上。

“啊!”劇烈的疼痛驟然竄入腳心,我忍不住嘶叫出聲。

仿佛有烈火猛地裹上我的腳,整個腳底皮膚被金盤一燙,痛得好像血肉被生生揭下來一般。我忙抽出腳,哪料那金盤被不小心踢翻,我身子也跌倒在地,赤紅的炭火一下子烙在我的腿上。

周圍的宗親都強忍住驚呼,微微嘆氣,連連搖頭。

“放肆!竟敢擾朕雅興,拖下去重打二十杖!”宇文赟勃然大怒,厲聲下令。

“陛下,不可!蘇夫人一介女子,怎能忍受棍棒之苦?何況金盤灼燙,誰能保證萬無一失?請陛下從輕處置。”

我跌在地上,冷眼看著麗華匍匐在地上的瘦弱身影。

“把天元皇後拖下去,一並重打二十杖!”宇文赟拂袖而起,滿臉厭惡。

“陛下,不可!”

“陛下,不可!”

宇文純、宇文招紛紛離席,都為麗華求情。

“放肆!你們敢忤逆朕的旨意,為這個賤人求情?誰若再敢勸諫,與她同罪,共領二十杖!”

諸王立即噤聲,四下死一般沈寂。

我被侍從拖出去,狠狠拋在長木凳上,一下又一下數著重重砸在身上的木杖,腳下似乎還有火焰在燃燒,皮膚也綻裂開來,疼的幾乎麻木,腦子也一陣恍惚。

在暈過去之前,我輕輕笑道:“雲絮,你先走一步,倒是比我幸運多了。你如今過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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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的藥粉勻勻灑在傷處,腿上和腳下仍蔓延著酥麻刺骨的痛意,宛如百蟻噬骨。藥粉融進血肉裏,傳遞的是冰冷尖銳的刺痛感,而那金盤和炭火留下的灼燙感還沒有褪去,體內仿佛燃著火苗,與藥粉帶來的涼意兩相較量,寒熱相對,冰火交加,我疼得又要昏迷。

然而木杖在背部留下的傷痕又伺機作勢,仿佛群蛇撕咬,扯著我的皮肉,咬著我的血骨。

水兒一邊幫我傷著藥,一邊淚水漣漣。

“夫人,夫人!”她哭著喚道,“陛下他怎能這樣殘忍?”

看她那細致的眉眼,我又一陣恍惚,雲絮的臉又朦朧地映在眼前,我伸出手去觸碰,結果手心一片冰涼。

眼前的幻象轟然破碎,我嘆口氣,輕輕抹去水兒臉上的淚珠,強笑道:“好姐姐,別哭了。”

如今雲絮走了,幸好水兒還在宮裏,能陪著我,我依稀能感受到雲絮的氣息。

“天元皇後現在怎樣了?傷勢可還嚴重?”我問。

“禦醫已幫皇後處理過傷口,夫人不用擔心。倒是您……”水兒一嘆,眼淚又流下來,“先帝怎會有這樣的兒子?”

我渾身一顫,忙捂住她的嘴:“不可胡言。”

她咽下眼淚點點頭,又在我背上敷上藥粉。

身上酥麻的痛感還纏綿不去,我迷迷糊糊,腦子裏又浮出一個人的容顏。

二哥。

每次我受傷,你也是這樣給我上藥的。

二哥,我們分別快要三年了,你到底何時能回來?

為了等你,我可以茍且偷生地活下去,只是我不知,我這破碎的尊嚴還能茍延殘喘多久。

二哥,你還活著嗎?

我咬住嘴唇,心頭仿佛有尖刀刺過,血肉被割成碎片。

比疼痛更令人難熬的是絕望,是看不清前路的迷茫。

楊堅稱帝,那是何時的事?我還能撐到那一天嗎?

到那時,二哥能回來嗎?

我閉上眼睛,不忍再想。

“蘇夫人!”我正迷蒙中,一聲尖利的聲音將我喚醒。

幽幽燭火打在那人身上,是個傳命的宦官。

我忙整好衣衫,從床榻上艱難起身。

“蘇夫人,太上皇命你立即去天興宮,為他獻舞。”

“公公,不可!蘇夫人她的傷還沒痊愈,她的腳還沒好。”水兒跪下為我求情。

“哼,”那宦官冷冷瞥了水兒一眼,拖長聲音道,“想求情,還是找太上皇去說吧。”

“公公,麻煩您帶路。”我拉起水兒,淡淡說道。

連麗華都屢屢受罰,我若違旨,恐怕會召來更大的禍患。除了應命,還能有何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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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赟仍靠在禦座上,似乎精力無限,他身邊的美貌嬪妃又多了幾個。

如今天興宮正殿裏,除了滿座宗親,還多了很多朝臣,他們都木然坐在兩側客席上,幽幽燭火打在他們臉上,就像一群沒有靈魂的傀儡。

我向宇文赟跪下行禮,不知今天他又要換什麽花樣?

然而他只讓我跳最初的賽馬舞,連管弦絲竹伴奏都沒有。

我一時楞了,沒想到他竟突然仁慈起來。

“蘇夫人,朕已征發賤民在天興宮中修建七丈露臺,待建成之日,朕命你在臺上作舞,以慰遠道而來的突厥使者。今日你且當著宗親重臣試舞一支,容朕看看。”

我沒有驚訝,前不久突厥已主動向周國進貢,想同周國交好,宇文赟已決定將趙王宇文招之女千金公主遠嫁漠北,同突厥和親。

“臣婦領旨。”我木然領命。

沒有伴奏,我就在心中哼唱。此番宇文赟沒有奇怪的要求,我可以松一口氣了。

蕩開步伐,展出手臂,擺動腰肢,我又可以痛痛快快跳一支真正的蒙古族賽馬舞,無拘無束,仿佛一匹駿馬自由地馳騁在無邊莽原上。

舞步飛旋,裙裾翩翩,我的身影飄忽婉轉,輾轉於大殿的每個角落,宛如草原上自由的清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拂過原野,直卷到天邊。

殿中赤紅的火苗還在跳蕩著,仿佛在配合我的舞姿。

舞了半晌,只聽宇文赟輕輕叩手,我不明何故,但又不敢停下,只得繼續挪動著舞步。

只聞一陣嘈雜的喧囂聲響起,下一瞬間,從大殿兩側的簾幕後突然竄出十餘個白花花的物體,嘴裏唱著粗蠻的胡族歌曲,手舞足蹈地圍了上來。

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胃部一陣抽搐,就翻江倒海,直欲嘔吐出來。

十餘個赤|身|裸|體的少年唱著胡曲,扭動著腰身,團團圍了上來。他們身體柔軟,宛如一條條滑膩的白蛇,在我眼前扭動盤曲著,舞步妖冶而放|浪。

“不要停!繼續跳!”宇文赟站起身來,指著我厲聲斥道。他眼睛裏跳蕩著赤紅的光芒,宛如惡魔附體。

我的腦子都不聽使喚了,麻木地伸展著腰身,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僵硬地回旋起舞。

周圍赤|裸的少年時而結對圍簇上來,時而先後散去,宛如白花花的巨浪一波一波襲來,將我的心拍的粉碎。

我的眼睛都有些模糊了,身體卻越跳越快,腦子一陣眩暈,眼前白花花的胴|體仿佛化作無數道白光,在我眼前肆意閃爍著。

少年們大聲唱著粗鄙不堪的胡曲,臉上是放|浪|淫yin邪的笑意,他們大膽熱烈地舞動著,恨不得把每一寸皮膚都暴露給世人。

我的呼吸都變得費力起來,只覺自己置身於修羅場中,與群魔共舞,他們的表情邪惡而猙獰,舞姿誇張而浪|蕩。昏天暗地,沒有盡頭,直至紅蓮業火將我們焚化成灰。

天元皇後不在場,所以沒有嬪妃勸阻皇帝的荒唐行徑。有王軌、宇文孝伯、宇文神舉因直言相諫而被處死的先例,宗室和群臣只是冷漠麻木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沒人出言阻止。

大殿只聞少年們粗俗的歌聲和宇文赟放肆的大笑……

我的心大概已經腐爛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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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二年五月三日,突厥使臣前來朝覲周國太上皇和皇帝。

宇文赟在天興宮內設露天筵席,款待突厥使臣,大宴群臣。

“陛下,我奉我大可汗之命,前來敬拜天元皇帝,以獻上漠北草原最誠摯的祝福。願皇帝陛下福壽無疆,願大周國國祚永長,願突厥與大周國永結秦晉之好!卑下替我大可汗敬天元皇帝一杯!”

那個滿臉虬髯的突厥使臣憨然一笑,從南席起身,遙敬宇文赟。

突厥派使臣前來,是要商議千金公主的婚事,我沒有聽到關於獨孤伽陵的任何訊息。

五月的陽光非常刺眼,照在宇文赟頭上的白玉冕旒上,隨著搖動的冕旒一晃一晃的,襯著他蒼白的臉虛幻而不真實。他面色上仿佛籠著層層黑氣,眼下青腫,似乎內裏虧虛太甚。

宇文赟日夜飲酒,縱欲無度,先前已多次患病,如今他這副樣態,不是好的征兆。

他舉起酒樽,略略飲了一口,嘴邊露出傲然的笑意:

“突厥使臣遠道而來,我大周自當以厚禮相待。前日,朕特命宮人編制一舞,名曰‘化蝶’,今番特請使臣一觀。”

言罷,早已候侍已久的宦官將我引向露臺。

露臺高達七丈,六重階梯疊沓而上,直通雲端。周圍飾以琉璃璧,瑩潤奪目,光彩四射。我仰頭一望,只覺那高臺一直延展到天上。

露臺下聚集著一群服飾輕佻的少年,他們唱著熱辣的胡曲,騷動不安,團團圍簇,肆意地舞動著軀體。

突厥使臣瞇起眼睛,似乎對接下來的節目很感興趣。

我仰頭看了看藍色的天空,明亮的陽光照在我臉上,我突然很貪戀此時的溫暖。

心念一凜,已暗暗下定了決心。

我身上穿著七重紗衣,纖薄朦朧,被風一吹,宛如蝶翼般層層疊起,輕輕震顫。

那邊鼓樂已經響起,我收回目光,深吸了口氣,就輕身一旋,與此同時,一層紗衣已如一片羽翼般,從我身上飄下,我宛如一只輕盈的蝴蝶般,躍上第一層臺階。

突厥使臣團發出熱烈地讚嘆聲,而周室諸臣只是木然看著高臺,沒有絲毫反應。

我身體一轉一旋,宛如落葉在風中翻飛一般,飄上第二層臺階,這時,翩然而下的是第二重紗衣,宛如潔白的雪花,墜落大地。

而後,我一個前翻,從容躍上第三層臺階,從我身上抽身而去的是第三層紗衣。

而後是第四層臺階,越來越高,我身上的紗衣也越來越少,上面的空氣好像更加澄凈,我貪婪地吸了一口,轉而躍上第五層臺階。

俯首望著臺下眾人,他們仿佛壓縮成一個黑點,面目模糊不清,不經意間看見宇文赟,他微微仰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我。

突厥使臣那裏的喝彩聲和騷動聲已直震雲霄,這樣大膽刺激的舞蹈似乎很和他們的胃口。而周室的宮女中,有膽小的的,只擡頭看了我一眼,就尖叫著暈了過去。

這麽高的露臺,我也有些眩暈——幾乎都不認識自己了。

我唇角一鉤,掠出一抹冷笑,而後一個後翻,躍上第六層臺階,這一次步伐有點急,我落地不穩,身體急遽晃了幾晃,差點墜落下來。我閉緊眼睛,緊咬住牙,生生穩住身體,不敢往下看。好一會兒,我才立住身形,而這裏高的已經讓我聽不到下面的喧囂。

紗衣飄然離身,被天風裹卷著,上下翻飛,宛如柔弱的柳絮一般,飄無定所,恰如我不能自主的命運。

擡頭,上面是最後一重階梯,而我身上也只餘最後一重紗衣。

我裹緊身上的紗衣,沒有讓它吹掉,深吸口氣,旋轉著躍上露臺之頂,一時有些眩暈,我轉了好幾個圈,才穩住身形。

露臺之下,眾人都擡首仰望,連宇文赟都在我腳下。

這一刻,他也不過如此——輕賤如草芥。

如今只需拋下最後一重紗衣,我就能完成‘化蝶’。

然而我違反了規定的的路數。

手臂輕揚,腰肢款擺,我裹著那層薄如蟬翼的紗衣,沐著陽光,迎著天風,翩然起舞,宛若風中自在飛舞的蝴蝶,縱然折翼,縱然掙紮得鮮血淋漓,也要一直舞下去。

這七丈露臺,是我一人的舞臺。這高臺之下,都是我可以俯瞰的土地,連高高在上的天元皇帝也只能仰望著高臺,與蕓蕓眾生無異。

放馬縱蹄,揚鞭疾馳,飛身騰躍,引韁收轡,我一改‘化蝶’一舞的柔美,重新為舞蹈註入了蒙古舞的豪放勁邁,張揚而華麗,俊邁而不羈。高臺之上,天地之間,任我馳騁……

可這將是我最後的一舞了。

身上紗衣蠢蠢欲動,似乎馬上要抽身而去。

我的舞步越來越快,身體不停地旋轉,像振翅的蒼鷹一般迎風而上,飛向天邊。

近了,近了,只要跨過最後一道束身的阻礙,我就可以自由地飛翔。

最後瞥了一眼漠北的方向,也許那個人還在那裏,也許他早已離去。

已經三年了,二哥。

可惜,請你原諒我不能再等下去。

因為我畢竟還是個自私的人啊。因為我支離破碎的尊嚴實在不堪撕扯。我要在它徹底被撕碎前自由任性地選擇一回,任他皇帝高高在上,氣焰淩天,我也視其如草芥,不屑一顧。

這一刻,他是在我腳下匍匐的卑微塵埃。

身體翩然一舞,劃出一個完美的圓弧,我最後向下瞥了一眼,然後展顏一笑,一縱身,決然躍下七丈高臺。

只餘蕭蕭風聲穿耳而過,然後,一切都不存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剛剛提到了“乞寒舞”,於是就被鎖了,所以……大家有興趣可以自己去百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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