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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冬日煩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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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玉蕾一個人裹著寒風走在小區的石板路上,有種虛脫後的平靜。齊星輝送父親去酒店了,就算再吵再嚷意見再大,他遠道而來,還是不能不管。

左邊樓上婆婆家的窗戶亮著,兩個孩子怕是已經睡了,右手邊自己家那幢樓已是家家燈火,孟玉蕾一時竟找不出哪一扇暗窗屬於自己。

她在樓下駐足許久,無法決定是去接孩子還是一個人先回去。從她打定主意要去留學起,她便抓緊一切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她還沒有告訴笑笑她的決定,她怕面對女兒的哭泣與挽留會讓她動搖了意志。

她坐在樓下條凳上,任寒風吹過她的臉頰和發梢。小區的路燈下已經掛起了燈籠,樹上也懸了中國結,星星點點的紅,是對萬家團圓的祝福與期盼,可是她卻聽到有什麽東西在輕聲破碎。

出走半生,歸來落魄如狗的父親,在這個節骨眼兒找上了門。哪怕窮困至此,他卻不知悔改,依然裝模作樣、誇誇其談。恨也罷,怨也罷,人總是無法逃脫血緣的桎梏。她用了幾十年去消化不被父親重視的悲傷,現在卻還要面對他把自己當救命稻草的不堪。

在她毫無意識的時候,她已經抓住了齊星輝的手。就像她當年一個人在西安漂泊時,是齊星輝給了她最多的依靠。十多年了,足夠形成一種本能,本能地需要他,本能地依靠他。當她把幾十年的傷痛血淋淋掏在父親的面前時,只能齊星輝還能支撐著她,不讓她昏厥倒下去。

當她感受到他手掌的溫熱,當她被牢牢緊握的時候,她知道有種力量超越了男歡女愛,所有怨怒可以置之不顧,他給她的力量竟然從未終止。

那麽想著,她又流下了眼淚。這麽些天,她都要忘了,她多麽愛從前的他們啊!愛那個心無旁騖把她捧在手心給她無盡依靠的小夥子,愛那個可以為了他放棄夢想回歸家庭的自己,愛一雙可愛的兒女,愛幸福簡單的小家庭啊!

如果他永遠像年輕時一樣專一熱忱、如果他與史靜從未相識、如果他能經得起這個世界的紛繁覆雜,那該多好!他們就是電視廣告裏永遠完美的一家,他們擁有無法消失的笑臉,他們會一起看日月交替直到白發蒼蒼……

遠處一樓窗戶傳來一陣孩子的嬉鬧,接著是一串笑聲,笑聲裏還有兩聲狗叫。學音樂的人總是對聲音過於敏感,在這霧氣團團的夜裏,孟玉蕾仿佛從中聽到別人幸福的宣告,而這種宣告卻是對自己莫大的諷刺,提醒她現實的殘酷與回不去的往昔。她回頭看了眼模糊的窗口,裹緊大衣,朝著那個漆黑的家走去了。

在沙發上坐了一陣子,孟玉蕾聽到一陣敲門聲。趕去開門,是齊星輝。

“你沒帶鑰匙?”她問。

“想著你在家,還是敲下門比較好。”

兩人確是越來越遠了,這讓孟玉蕾心裏很不是滋味。

“爸讓把他的箱子給送過去。”他指了茶幾邊那只黑色大皮箱。

“飯錢和酒店的錢都是你付的吧?”孟玉蕾問。

齊星輝點了頭,忙又擺手,“你不用管,我能應付。”

“我給你轉三萬塊錢過去,錢都在我這兒,要過年了,你開銷也不小。”孟玉蕾說罷,拿起手機將錢轉了過去。

“要不了這麽多,吃飯就三千多,酒店我開了三天的,也就一千多。你最近申請學校,花費比我大。”

“別跟我爭了,我要是錢不夠了再跟你要。”

齊星輝咬著牙關,輕聲道了“行”。

自從他和史靜的事情被發現後,他總是這副唯唯諾諾不肯爭辯的樣子,仿佛放低姿態就能換取孟玉蕾的原諒。可是在孟玉蕾看來,這種態度更像一種時刻的提醒,讓她無法忘掉他的背叛。

齊星輝繞到箱子旁,卻站著不動。他摸著後腦勺將家裏環視一周,道:“今晚就笑笑和安安住那邊吧,你也累了,好好歇歇。”

“我知道了。”

“爸的事兒你別擔心,我剛跟他說你最近上課忙不方便接電話,讓他有什麽事兒跟我聯系。放心,我頂在前頭,你安心忙你的事兒。”

孟玉蕾輕聲道了“謝謝”,鼻子竟有些酸。

“我上學的事兒決定的突然,也沒跟你商量。再怎麽說,你也是孩子的爸爸。”她試圖解釋些什麽,以緩解之前態度的決絕,可是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剛開始也覺挺突然的。”齊星輝低著頭,歪著腦袋。孟玉蕾從他這個姿勢和表情裏捕捉到他年輕時的影子。“後來想想也理解了,畢竟你有過遺憾,現在想去彌補,人之常情。換個角度,如果是我有份工作被派到國外兩年,可能給你和媽打個招呼說走就走了,這麽一想,你要去國外兩年也就容易接受了。”

孟玉蕾微笑看著他,心裏有股暖流。

“可難以接受的是——”齊星輝看向孟玉蕾,“我怕你像鳥一樣飛走了。”

新年在即,孟玉蕾錄完了全套的演奏視頻,準備好了申請書、推薦信等一系列材料。

大姨打來電話,說跟一個買家談到了五十六萬八,如果孟玉蕾同意,就可以回去簽合同了。從價格上孟玉蕾也看得出,大姨是一千一千費著口舌在替自己爭取。她的心理價位是五十萬,能多出六萬多,她很知足了。

“等過完春節我回去一趟,都需要帶哪些資料你發給我。”

“你把兩個孩子也帶上吧!安安還是月子裏我去抱過一回兒,現在能走路了吧?”

“能走了,還很利索呢!”孟玉蕾笑,“可是我今年事情太多了,想一個人回去。”

“一個人?那怎麽行?房子要過戶你和星輝都在呢!”

“啊?那不是我媽給我的房子嗎?”

“當然沒錯,可你倆是夫妻,房子辦手續必須兩口子都到場,這是規定,不然人家不給辦。”大姨變了口氣,“怎麽?星輝不知道嗎?”

“不是,他公司事兒多,怕他走不開。”

“幾天而已有什麽走不開的?再說你們有多久沒回來過了?也該回來看看。要不我給星輝打電話,我給他說!”

“瞧你急的,我給他說,讓他請假!”

“這才對嘛!一家子都回來啊!讓我也跟兩個孩子好好親熱親熱!”

“行,聽你的,都回去!”

年前,蔣蔓要帶著媽媽去澳大利亞旅游,下午五點的飛機,孟玉蕾答應了陪她買東西,再送她們到機場。一大早,她給蔣蔓打電話,可打了兩次沒人接,第三次她終於接了,竟然還沒起床。

“好姐姐,你昨天不是說今天早上去買東西嗎?”

“懶得買了。”

“你箱子收拾好了沒?”

“沒有。”

蔣蔓的聲音聽著很是萎靡。

“要買什麽你發給我,我現在去買,買好了過去給你收拾箱子。”

“就防曬霜那些吧,家裏沒多少了,其它我也想不起來,你看著辦。”

“好的,大小姐,奴婢這就去辦!”

孟玉蕾趕到商場,七七八八買了一大堆,又在便利店給蔣蔓買了早飯,這才大包小包地拎上樓去。輸了密碼進了門,蔣蔓仍躺在床上刷手機。她的箱子何止是沒收好,箱子壓根兒沒從櫃子上取下來。

孟玉蕾拉開窗簾,拽著蔣蔓胳膊將她拖下床,把她推進衛生間去洗漱。她這才踩著凳子將大旅行箱取下來,開始替她收拾行李。

“我最近沒管你你真是一點兒起色都沒有啊?”孟玉蕾道,“ 為感情受傷成這樣,可真不像你。”

“我這可不是情傷,我這是財傷!”蔣蔓探出頭來,“我把跟軍致明合作的兩個項目停了,賠了五十多萬,媽的!”

“你不方便了交給手下去做嘛,幹嘛放著錢不賺?”

“我也是那麽想的,可是那個老流氓,說我不出面他就不簽字,吵著嚷著要我跟他面談!談他個王八蛋,跟他還有什麽談的,我直接就撤資了,賠錢也得撤!”

“牛啊!我真沒看出來你這麽有骨氣!”孟玉蕾也有些驚訝了,“可五十多萬太讓人心疼了。”

“做生意哪有不賠錢的,在不想賠得太多之前及時止損更重要。而且軍致明真是個老狐貍,要不是我要撤資,我都沒發現他給我下著套防著我呢!原來人家一直把感情跟生意分得清清楚楚,合同上一條一條列得,把他保護得嚴嚴實實,倒是我稀裏糊塗,以為跟他談著戀愛,一定會向著我,什麽都對人掏心掏肺,敢情我才是那個傻子!不過這麽一鬧也讓我明白了,軍致明他老婆簡直是來救我的,要是再晚一陣子,不知道我得損失多少呢!”

孟玉蕾不懂生意,迷迷糊糊聽著。只是她突然想到,如果蔣蔓現在抽身是一種及時止損,那她當初又為何要跟軍致明合夥呢?是基於生意還是感情呢?無論基於任何一項,她以什麽來保證自己不“損失”呢?她覺得困惑,卻不敢再問,只是為精明生意人之間的感情感到悲哀。

“阿姨知道你和軍致明的事兒嗎?”

“怎麽敢讓她知道?”蔣蔓舉著牙刷插腰扶著門框,“她前天過來了,看我萎靡不振,我給她說我和李延科分手了。”

“她還不知道?”

“沒必要讓她知道,跟著瞎操心而已,這不是瞞不過了嘛。”

“阿姨挺喜歡李延科的。”

“那是相當喜歡,一聽我們分手都快哭了,還趕著要給李延科打電話,被我攔了半天。”

“後悔嗎?”

“什麽?”

“後悔跟李延科分手?”孟玉蕾說得小心翼翼。

“你神經病啊!”蔣蔓翻了個白眼兒回衛生間刷牙了。

孟玉蕾皺著眉,用了好幾秒去反省蔣蔓的反應,然後,為她的灑脫深深折服。

孟玉蕾並不是常常需要出門的人,她整理行李箱的本事都是網上學來的,當然是為了齊星輝。大到衣服的折疊整理,小到濕巾、牙線,她都會給它們找到合適的整理方式,只是相比齊星輝,蔣蔓需要更多的東西。

“我記得上次我大姨媽剛完你來的對不?”孟玉蕾扯著脖子問。

“對。”

“那我給你裝上衛生巾,你下周用得著。”

說完,孟玉蕾拉開蔣蔓臥室的五鬥櫃,翻到第二個櫃子找衛生巾。可是突然,一只看著很眼熟的盒子吸引了她的註意。

“我媽也是,去什麽澳大利亞,找個泰國的小島躺著不好嗎?想想我來著大姨媽還得陪她瞎逛就覺得累......”蔣蔓從衛生間走出來。

“這只表,是誰的?”孟玉蕾把手表捧在手心,低頭道:“多巧,齊星輝有只一模一樣的。”

蔣蔓坐到床邊,盯著她,“這就是齊星輝的。”

孟玉蕾詫異又好笑,“怎麽在你這兒?”

“她要給你買鋼琴又沒錢,讓我幫他把表賣了。”

孟玉蕾倒吸一口涼氣,“賣不出去,你就給了他錢。”她忍不住搖頭,“你這活雷鋒當得,太討人厭了。”

“能賣,我都拿給賣家看了,不信我回頭給你看聊天記錄。只是臨出手自己留下來了,想著萬一以後你倆誰想買回去呢?我還能趁機敲你們一筆!”

孟玉蕾又好氣又好笑,“還真是做生意的腦子!”

蔣蔓一把將表搶回去,好好地放進盒子裏,“既然你看見了,你就記得點兒齊星輝的好,其他的你就別管了,這是我跟齊星輝的交易,到時候我怎麽宰他你可管不著!”

“隨便宰,要不是嫌離婚影響簽證,他這會兒已經是我前夫了,跟我有什麽關系。”

“沒看你剛才聽我說齊星輝為了給你買鋼琴才賣了表時是什麽表情,我真該給你錄下來,你就死鴨子嘴硬吧!”

蔣蔓把手表盒子放回五鬥櫃,將一包衛生巾塞進孟玉蕾手裏,輕輕拍了她的臉,“快給我整理箱子去!”

在從機場回去的路上,孟玉蕾一直在想那只手表。這陣子跟齊星輝別別扭扭的,她竟沒發現他手腕上的表不見了。感動是有的,因為那塊兒手表不是齊星輝輕易能放棄的東西,這個世上能像齊星輝那樣為了她付出的人怕是再也沒有了。可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又覺出一種負擔,會出軌的就一定不是好人,那他就不該去做好事,否則這個道德審判又該如何完成?

剛下高速,齊星輝打來了電話,支吾半天,說道:“我剛從爸那兒出來,想跟你溝通下。”

孟玉蕾心裏一緊,“你說。”

“你要不先把車靠邊?”

孟玉蕾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瞥了路邊,慢慢變道,將車停靠過去。

“你說吧。”

“爸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糟糕。”

“為什麽?”

“那天晚上我送他去酒店,他拿不出身份證來,最後還是用我的身份證登記的房間。這兩天才發現,我不過去他連飯都吃不上。箱子那麽大,打開裏面都是破爛,外套就身上那一件,也不保暖,昨天我才帶著給他買了件羽絨服。他又提了幾次讓我借錢給他的話,我說沒有,他還讓我找朋友幫他借,而且每次說起欠錢的數額都不一樣,我就起了疑心。你記不記得上次你爸跟他老婆一起來的,當時我去火車站接他們,存過那個阿姨的電話。我早上把那個舊手機翻了出來,給她打了過去。”

孟玉蕾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沒想到電話打通了,我就問了一下爸的情況,她在電話裏就哭了。欠錢是真的,離婚也是真的。爸這兩年借錢的事情那個阿姨不知道,後來生意賠了要還錢,爸就開始轉移資產了。他背著阿姨在各種手續不全的情況下賣掉了家裏兩套房和一層商鋪,她還在跟人打官司,可是爸拍拍屁股跑了。爸應該是兩個月前就跑了,阿姨問我是不是見到爸了,我也不敢說,只說爸找過咱們,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情況。阿姨說現在找上門的高利貸大概有一百多萬,還不上,就還在利滾利,那些人找不到爸,就整天盯著她和她兒子,她兒子是有正經工作的,現在因為這個事情日子也過得也不安生。她在電話裏一直哭,我勸也不好勸。”

擋風玻璃前的樹枝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樹葉紛紛飄落,灑在引擎蓋上,覆出薄薄一層。

“那,怎麽辦呢?”孟玉蕾喃喃。她不是在問齊星輝,倒像在自言自語。

“你想幫他嗎?”

“幫他?你腦子進水了?我怎麽幫他,我哪裏還有錢?”

“你先別激動。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想要幫他,我完全理解。”

“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我是想說,這個選項是存在的,哪怕一直被你視而不見。無論如何,他都是你父親,他再糟糕,這個血緣關系是客觀存在的。他的確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但是我想,親情和恩情總是有差別的。如果我站在你的位置,我爸遇上這樣的事情——”

“齊星輝,你沒有經歷過我的經歷,你沒必要來教我怎麽做人。”孟玉蕾急急打斷他,“你從小生活在和睦有愛的家庭裏,被父母兩個人捧在手心裏長大,你知道你現在跟我說話的口氣有多傲慢嗎?”

“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管你什麽意思,我幫不了他。你讓他滾!從哪兒來滾哪兒去!”

“小蕾,你先別生氣,你聽我把話說完。”

“不想聽!”

孟玉蕾掛掉了電話,怒氣沖得她太陽穴發疼。天空蒼白的刺眼,大姨媽該來了,胸部漲得生疼。

手機仍在響著,齊星輝大概還想辯解,可她一句都不想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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