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齊星輝把蔣蔓約到了家裏。顯然，她還是對他如今的樣子不大適應，可齊星輝也不大在乎。他給她倒了水，開門見山地，把手表拿到了她面前。

“盒子、發票都在。麻煩你幫我把它處理了，我想給小蕾買臺鋼琴。我也不知道它能賣多少錢，不夠了我再想辦法吧！”

蔣蔓猶豫了片刻，重重地點了頭。“那架鋼琴我還在打聽，有消息了我給你打電話。”

“那就拜托你了。”

“買回來放哪兒呢？”

“我跟我媽打過電話了，先放她那邊。家裏這邊你看——”齊星輝指了堆滿孩子玩具和雜物的客廳和陽臺，“實在是沒有辦法。小蕾上課的時候她要是嫌吵可以跟保姆下樓散步，反正她每天都要出去的。”

“你們這也真挺不容易的。”

“是她不容易。這麽長時間了，她默默扛下所有，不僅沒怪過我，還要照顧我的情緒。”

“能這麽體諒老婆的男人也不多了。”蔣蔓搖了搖手表盒子。

“她想要鋼琴，說到底是為了這個家。如果我沒有遇上這個事情，她也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她在家當媽媽時也滿辛苦的。”

“對，我知道，比從前更知道。”齊星輝點點頭，“至少，那時候她不用為日常開銷承受壓力。”

蔣蔓似笑非笑的表情，讓齊星輝心裏很不是滋味。作為孟玉蕾最好的朋友，她的“笑”裏含著對他肯為孟玉蕾做出犧牲的肯定，而“非”似乎又帶了她對孟玉蕾如今因他而落魄的同情。他才剛學會坦然面對妻子，還並不能坦然面對妻子的朋友。他怕被評論，更怕被瞧不起，除了孟玉蕾，任誰都不行。只是這件事除了蔣蔓再沒有人可以幫他，所以他才會把蔣蔓請到家裏來向她求助。所謂“放低身段”這種事，竟在他這裏實現了其字面的意思，當他仰視蔣蔓時，心裏還是有種無法言說的屈辱。

蔣蔓將表盒子裝進她的包裏離開。她離開的時候抱了安安，又親吻了他的臉頰。齊星輝從她對兒子的親密中感受到了她和孟玉蕾親似姐妹的感情，可奇怪的是，這種感情更加劇了他的屈辱感。

蔣蔓走後，齊星輝心裏一直很不舒服，這讓他不得不反省這種心態產生的原因。他認為自己從不算一個“大男子主義”的丈夫，跟那些對妻子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領導和朋友比起來，他一直對妻子是尊重的。他並不認為男女一定要絕對意義上平等，因為從生理層面上講，絕對的平等根本無法實現，也很難有實踐價值。可是當他面對蔣蔓時，他意識到了，在“作低”這件事上講，男人比女人要更難接受和消化。而這些東西，卻是你想都沒想就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你很多年的價值觀念。全職媽媽被認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而全職爸爸，總會讓人忍不住多問一句“怎麽回事？”

而齊星輝現在所感受到的，似乎就是“怎麽回事？”的質疑。不是來自於蔣蔓，而是千千萬萬他假想出來的旁觀者，帶著冷漠與嘲諷的表情審視著他。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從裏到外，已經被這個社會滲透與裹挾了太多固有觀念，男人如何處理事業，如何對待家庭，甚至如何面對異性，總跟女人有著不同的標準，而這種標準，似乎少不了拿女人當參照。於是，任何一種對標準的背離都是一場“危機”。齊星輝正陷在這種“危機”之中，除了在痛苦中自我調適，他找不到別的出路。

不到一周，蔣蔓打來了電話，說正好她一個朋友是收藏手表的，他願意出九萬。聽到價格，齊星輝喜出望外。

“他說這是能給出的最高價了，基本沒有還價的餘地。如果你不滿意，我可以再打聽打聽。”

“滿意滿意。我在網上查過，這個價格已經很高了。”

“行，你決定好了就把銀號賬號給我，我讓他給你打錢過去。”

“還給我幹什麽？你直接去給小蕾買琴吧！如果不夠，你跟我說，我再想想辦法。”

“我就按九萬的預算先看幾個吧！到時候讓她做決定。”

“好的，太謝謝你了。”

“可是，我該怎麽跟她說？”

“這個，我來吧！”

每次孟玉蕾上完鋼琴課回家狀態都很放松，疲憊卻很快樂。她會誇那個小女孩兒的進步，也會期待小姑娘獲了獎她能再招幾個學生。

“公司那邊怎麽樣呢？最近沒聽你說過？”

“嗨！就那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就一個打雜的，有什麽發言權呢？”

“看來你是真不喜歡那份工作啊！”

“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誰想去啊！特別是最近給歐陽一一代課，這一對比，那份工作就更不可愛了。”孟玉蕾說著，突然想起什麽似地一個挺身，從褲兜裏掏出一張紙來，“我今天跟小吳他們出去買東西，跟著買了張彩票，快，幫我看看中獎了沒？”

齊星輝忍不住笑起來，“你進步很大啊！已經學會靠玄學致富了！”

“我要是中了五百萬，就先把公司那破工作辭了！然後租套房，買架施坦威，開開心心當鋼琴老師去！”

安安爬進孟玉蕾的懷裏，孟玉蕾一手抱著他，一手翻著著手機，喃喃道：“兒子，吹一下，給媽媽吹出個五百萬出來！”說完，她把彩票拿到兒子面前，卻被安安一把搶了過去。孟玉蕾被嚇了一跳，忙又搶回手裏。

“唉呀！連五塊都沒有！”孟玉蕾大喊一句。

齊星輝笑著，用玩具把兒子引到爬爬墊上。

“我有個好消息跟你說。”

“怎麽了？”孟玉蕾喝了一口水，嘟囔：“除了你變回去，真不知道什麽才算好消息。”

“我之前做過的一個項目，尾款打到公司了，按比例，公司給我提了九萬，這兩天就到賬。”

“啊！”

孟玉蕾尖叫一聲，把齊星輝和兒子都嚇了一跳，女兒也拿著漫畫書跑了出來。

“天啊！這也太好了！”孟玉蕾大喊。

“媽媽你瘋了嗎？”笑笑道。

“笑笑，你下半年的小提琴課費有著落了！還能給你換琴了，上次老師不是說了嗎？你那把琴有點兒小了。”

“我當什麽呢！”笑笑吐了個舌頭，悻悻地回了房間。

孟玉蕾心裏只有女兒，這讓齊星輝心裏很不是滋味。

“不給她換琴了。”他爬上沙發，坐到孟玉蕾身邊，“我想給你買臺琴。”

“你說什麽？”

“我本來想拜托蔣蔓挑好了直接買回來給你個驚喜，後來想想這個東西還是你自己去挑比較好。”

孟玉蕾傻傻地看著齊星輝，那表情仿佛他又變成了外星人。

“就像你說的，那份工作只是暫時的，如果你一定要工作，還是去當鋼琴老師吧！你那麽喜歡鋼琴，你應該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可是——”

“沒有可是。這次必須聽我的。我讓公司把錢直接打給蔣蔓了，你和她去選琴。”

孟玉蕾先是很吃驚，最後眼裏閃出了淚花。

齊星輝抓住她的手，把臉靠在她的大臂上，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家裏還有這麽多需要用錢的地方，而咱們家現在這個情況，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孟玉蕾點了點頭，“可不是嗎？笑笑這一開學就四年級了，我還想著再給她報幾個輔導班呢！”

“我知道，你一直是兜裏有點兒錢都先緊著給孩子花。可是這次，你必須得聽我的。我以前答應過你，要給你換大房子，買三角鋼琴。我總想著事業會越來越好，錢會越掙越多，這目標總會實現的。可是結婚快十年了，它們還那麽遙遙無期。我不想等了，房子咱換不了，總能先給你買臺琴吧？三角鋼琴買不了，買架好一點兒的立式琴總可以吧？”

“十萬，那也太多了。”

“不多！你完全值得更好的。”

孟玉蕾只是坐著低頭沈思，她一會動動手指，一會兒看看孩子，一副下不定決心的樣子。

“你只需要去挑琴就好了，其他事情交給我，好嗎？”齊星輝握住她的手。他還記得結婚前，他曾仔細地看過她的手，感嘆過她一個女孩子的手撐開來怎麽跟他一個男人的手一樣大。那時候她的手指細白而柔軟，可是手指頭卻很有力量。可如今，她的手變了。她容顏的改變被日覆一日的時光所沖淡，可是當他再捧起她的手時，卻有種久違的感動。她手上的皮膚變硬了，指關節也粗壯了一些，還是從前同樣齊短的指甲，甲緣卻沒有當年的秀氣。

現在，齊星輝的手只有她的一半大，孟玉蕾握住他的手時，他竟體驗到一種近似於母性的感動，這種感動來自於她多年的犧牲，他竟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時光從她身上流過，而他也第一次想要認真地表達敬意。可是當他從她的手臂仰望她的臉龐時，他竟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只是強烈地自責，這麽些年，匆匆如水，他究竟怎麽粗心到對她的變化毫無察覺的？他是怎麽忍心忽略她的？他又是怎麽忍心做下許多糊塗事情的？

男人啊！怎麽總只是朝外看呢？

周六下午，鋼琴搬到母親租的小兩室時，齊星輝正在給女兒做思想工作。當孟玉蕾向齊星輝抱怨笑笑不願意她彈伴奏後，他也不大理解，聽完她的解釋，他只覺好氣又好笑。他小小的姑娘，竟然有思想到這種地步了，讓他很是詫異。可是這種思想又有些危險，他便不能袖手旁觀。他一直想找她談談，可是他整天圍著安安轉，很難找到合適的機會。這天中午，安安睡午覺，他便問起女兒匯報演出的事兒。

“吳老師說周三才能陪我排練，可是媽媽要上班，沒時間。”

“媽媽的鋼琴一會兒就要到了，她可以陪你練。”

笑笑撅著嘴，不大情願的樣子。

“你知道媽媽當年在學校，好多提琴系的人求著她伴奏都排不上隊呢！”

“那又怎麽樣呢？”

“她能給你伴奏，你應該感到驕傲。”

“可是——”

“我知道。”齊星輝打斷她，“而且我覺得你的想法沒有問題，女孩子什麽時候都應該把自己打扮的美美的，對不對？”

笑笑點了點頭。

“你見到孟玉蕾時她就已經是個整天忙的團團轉的媽媽了，真遺憾，沒有見過她以前的樣子。”

“我見過照片，還有視頻。”

“照片和視頻能看出來什麽呢？認識一個人要跟她見面、打招呼、聊聊天，看看她的眼睛，特別是你們女孩子，像優雅、溫柔、和善這些東西，不靠近親自接觸，怎麽能感受得到呢？”

“你是說我媽媽嗎？”

“當然啦！”

“怎麽感覺不像？她兇起來像個母獅子。”

“那是因為她成了媽媽，當媽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也是最近整天陪著你我才體會到的。爸爸以前上班的時候主要是控制電腦，我鼠標一動，想讓他怎麽畫它就怎麽畫，可是你和安安不一樣，你們經常不聽指揮啊，讓你吃飯你偏看電視，讓你睡覺你又偷偷看漫畫，不聽指揮該怎麽辦呢？實在沒辦法，只能大呼小叫了。”

“可是你不會大呼小叫。”

“因為我沒有媽媽那麽細心。比如你不吃飯，我想著不吃就不吃，餓了自然會吃，可是媽媽更願意你在飯點兒上吃飯，這樣不會傷害脾胃；在被窩偷看漫畫這件事兒，我是覺得你看累了自然就睡了，可是媽媽怕你傷害眼睛，更怕你睡不夠不能長個子。在管理你和安安這件事上媽媽更細心，而爸爸總是偷懶。”

“可是我不喜歡她大呼小叫的。”

“我知道，我會跟她溝通，好嗎？”

“其實她已經好多了，因為她出去上班了。”

“是的，她不止在公司上班，她又開始當鋼琴老師了。”

“我知道。”

“所以，你應該相信她，她完全有能力給你彈伴奏。”

“我知道，可是——”

“你沒有發現，媽媽最近都不吃晚飯嗎？”

“為什麽？”

“她在減肥，她想要變回以前漂亮的樣子。當然，這得感謝你，因為你激勵了她。”

“我又沒有怪她。”

“但這也是一種善意的提醒。今天早上她又秤了次體重，她已經瘦了六斤了。”

笑笑撇嘴，一置可否。

“你去她的衣櫃看看。”

“看什麽？”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小聲點兒，別吵醒安安。”

三分鐘後，笑笑提著孟玉蕾那件紅色的蕾絲禮服回到了客廳。她嘴巴長得老大，眼睛比衣服上的亮片還要閃。

“這件衣服也太漂亮了！”笑笑壓著嗓門道。

“這是媽媽畢業演奏會時的禮服，這些年她一直塞在櫃子最裏面，為了你的匯報演出，她專門拿了出來。”

“她會穿這個參加我的匯報演出？”笑笑依然沈浸在驚喜之中。

“當然，如果她需要上臺演奏的話。”

“可是，她能穿上嗎？”

“她今天早上試過了，拉鏈可以拉上，但還是有點兒緊。你匯報演出不是還有幾天嗎？我覺得再瘦兩斤應該沒有問題。”

“她還會化妝嗎？穿高跟鞋？”

“當然了！如果你同意她給你伴奏的話，要是你不同意，她只能去當觀眾，肯定不會穿——”

笑笑把裙子在自己身上比劃著，立刻大聲喊道：“同意！完全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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