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蕾從找工作開始見識職場，抑或，見識社會。

對別人來講極普通的事情，對孟玉蕾來講卻像要了半條命。從畢業到現在，除了當鋼琴老師，她沒有幹過別的工作。她無法想象坐在格子間裏是什麽狀態，更不知道除了面對學生和家長之外，面對很多的領導和同事又是怎麽樣的情景。她在家裏待了太久，久到已經和外部社會絕緣。她想到電視劇裏職場的勾心鬥角就覺得緊張，想到領導吩咐的工作她沒有能力就會害怕，想到面對一個完全未知的環境她就覺喘不上氣來。

所以面對找工作這個問題，她總想逃避，直到齊星輝幫她把簡歷做出來。她這才不得不去面對。

她按著齊星輝設計的簡歷一格一格填過去，像當年做填空題一般。當她列出以前鋼琴比賽的獎項時，齊星輝卻皺了眉頭，“一個是這些獎實在太久遠了，HR 看了不一定還有參考性——”

“什麽是 HR？”

“人力資源。”

孟玉蕾紅了臉，這個她好像是知道的，一時間竟忘了。

“第二是你把這些密密麻麻列上，先不說 HR 是不是都懂，反而把你限定住了，除了鋼琴以外的工作人家可能不願意找你。”

“可是不寫這些寫什麽呢？我又不像你這也會那也會，我只會洗衣服做飯帶孩子。”

自慚形穢讓孟玉蕾的聲音越來越小，齊星輝反而大笑起來，“你總不能去別人家當保姆吧？”

孟玉蕾從他的笑聲中感到了傲慢，雖無惡意，還是足夠傷她自尊的。

“當保姆怎麽了？在你家能當在別人家不能當了？只要錢給夠，我能像日本人一樣鞠躬哈腰跪著擦地！”

“瞧瞧，你還順桿兒爬了！”

孟玉蕾一生氣，扭頭去廚房洗菜了。可是水嘩嘩響著，她卻越想越難過。她並不是責怪齊星輝，而是痛恨這個荒誕的現實。明明齊星輝有著大把的工作經驗，憑他的本事就能掙來很多錢，可現在他被困在家裏，偏偏要她去為幾千塊的工作絞盡腦汁，忙活半天卻連個像樣的簡歷也寫不出來。

她揣著委屈“哢哢”剁著大白菜，猛一回頭，齊星輝踩著凳子雙手抱臂靠在冰箱上，幽幽地看著她。

“嚇死我了！”孟玉蕾甩開刀拍拍胸口，“你都不怕我手裏拿著刀危險？”

“切菜你是熟練工，不怕。”齊星輝摸著下巴，“我還是得跟你聊聊。”

孟玉蕾當然知道他想聊什麽，可仍顯得不耐煩，“有什麽好聊的？”

“聊你的工作。你真的準備好要出去上班了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不去上班咱們坐吃山空啊？”

“你看你，還帶著情緒呢！我之所以站在這麽高的凳子上，就是希望咱倆能平等對話。”

“又不是要國際談判，還這麽講究？”

“生活要有儀式感，工作也要有。不然為什麽那多公司都要求員工穿西裝打領帶？”

“你是說我不夠嚴肅？”

“你在家裏舒服的環境待久了，這很正常。但是等你到了職場，你就會發現，你會遇見多少個人你就要適應多少種相處模式。你現在為個簡歷就生氣惱火，等你真的開始上班，還不知道得暴躁成什麽樣兒呢！”

“為了錢，我會忍的。”

“但你要知道，工作並不僅僅是為了錢。”

“不為了錢那為了什麽？”

“你問得沒錯，現在很多年輕人也那麽想，甚至我以前也那麽想。可是你記不記得，上次咱們去灞橋，河邊有幢正在施工的商場——”

“對，我記得，你參與設計的。”

“咱倆在那兒站了好久，你一直問我有幾層，什麽時候開業之類的問題，還說要帶笑笑和安安去看，要他們知道爸爸有多厲害。那天你問了那麽多問題，卻沒有問我那幢樓讓咱掙了多少錢。如果工作只是拿錢那麽簡單，錢到賬就行了，你還關心那麽多幹什麽？”

孟玉蕾明白了一些，也理解了這幾年齊星輝加班奔忙的另一部分原因。

“掙再多的錢你也得消費掉，對咱們小老百姓來講，錢這個東西就像流水，留不住。這個城市這麽大，生活著幾百萬人，我們都是幾百萬分之一，實在微不足道。可是有時候想想，這個城市裏星星點點的地方，有我參與過的設計，哪怕未來它被拆了、重建了，至少它也曾存在過，凝結在那幢樓裏的我的勞動為很多人遮過風擋過雨，那我就有過價值。”

齊星輝絮絮地說著，孟玉蕾認真地聽著。她從沒聽齊星輝講過這些，仿佛突然被他拽進了另一個世界——那裏是他更真誠的內心，有他關於工作和人生的思考。她很慶幸自己聽到了這些，原來齊星輝比她想象的更深刻、豐富和生動。

“我明白了，工作不能只看錢，對嗎？”

“錢很重要，別的東西也重要。工作本身就是一種束縛，所以它很難讓人快樂，但你自己要學會在很多因素中尋找平衡。”

孟玉蕾低頭沈思。

“瞧我，是不是把你嚇住了。其實也沒那麽可怕，一步一步來吧，遇上問題有我這個幕後軍師呢！放心吧！”齊星輝從凳子上跳下來，“我再去幫你投幾份簡歷！”

齊星輝小小的身影鉆出了廚房。孟玉蕾看著他繞過餐桌，趴著沙發跳上去，看著他盤腿坐在幾乎跟他身體一樣大的筆記本電腦前，她突然感到一陣安心。

小馬過河，總要試一試才好！她想起昨天兒子在手機裏聽得故事，嘴角浮出了一絲微笑。

原來簡歷撒多了真的有回應！一周內，孟玉蕾接到了兩個面試。一個是一家文化公司想要招音樂制作人，他們以為音樂學院科班出身的在音樂方面就該全知全能。孟玉蕾去看了，可是專業實在不對口，而且那些硬件軟件她碰都沒碰過，她很誠實地告訴主管她幹不了，然後就自己回家了；第二家是星級酒店招鋼琴演奏，彈的也都是簡單的抒情和流行曲目。孟玉蕾勝任那份工作綽綽有餘，可是工作時間是每天下午五點到九點。孟玉蕾猶豫了兩天還是拒絕了。就算婆婆能幫她接笑笑放學，可沒有她盯著笑笑寫作業和練琴，怕時間長了孩子就廢了。

後來，孟玉蕾不願意再等，便決定先去蔣蔓介紹的那家公司。哪怕專業不對口，也完全是陌生的領域，她也決定試一試，興許會有別的出路呢！如果蔣蔓都能在非專業的領域做得那麽出色，她為什麽不能呢？

跟蔣蔓確認之後，她很快將公司的地址發了過來。她說她和周經理都說好了，面試就走個過場，問題不大。

可前一天晚上孟玉蕾還是睡不著，她把自己的焦慮告訴齊星輝，卻換來他的不屑。

“什麽行政？就是打雜的。我跟你說了不要著急，可你偏不聽。既然你橫了心要去，就沒什麽好怕的。能幹了就幹著，幹不下去就不幹了唄！”

“不幹？不幹這日子怎麽過？再說了，我遲早都要邁出這一步，不如先在那裏試試水。”

“你想去就去吧！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這種工作是要看人臉色的。”

“為什麽？”

齊星輝坐直了身體，耐心解釋：“你在工作中有技術，老板離不開你，那你就不容易被替代，別人就得看你的臉色。可是行政這種簡單培訓一下大專生都能幹的，那你就得學會看別人的臉色。”

“為什麽非要看臉色呢？大家互相尊重和和氣氣不好嗎？”

齊星輝滿臉詫異，“老婆，你成熟一點兒好嗎？職場不是烏托邦，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明白嗎？”

孟玉蕾目光躲閃，她怕再說出什麽天真的話被齊星輝嘲笑。可還是忍不住，她喃喃“有這麽兇險嗎？”

齊星輝從嗓子裏發出一聲“呃”，將被子蓋上臉躺了下去。“老天爺哪！讓我明天就變回去替我老婆去上班吧！”他在被窩裏發出一聲嚎叫。

孟玉蕾咬著嘴唇，一腔的怒火卻發不出來。她理解齊星輝的痛苦，但是他似乎並不理解她。明明前幾天他還在大義凜然地開導她，可是這會兒，疲憊似乎讓他失去了耐心，可她還是想再和他聊一聊好緩解焦慮不安。

“行政一般會給多少工資啊？”

“三五千吧，也要看公司效益。”

“三五千，這麽少！”孟玉蕾說完，又自我排解似地嘟囔，“雖然現在三五千，說不定兩年三年就一兩萬了，再過幾年也能跟你一樣拿年薪了。”

“做什麽春秋大夢！”齊星輝從牙縫發出一聲“切”，“唉，帶了一天小崽子太累了，我先睡了。”說完，他便倒了下去。

孟玉蕾呆坐著，揣著無限的委屈。她不理解為什麽齊星輝會說她的話是“春秋大夢”，電視劇裏不是只要努力工作就有無限可能嗎？難道外面的世界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覆雜，難道她真的無法適應嗎？本想從齊星輝這裏求得安慰，卻沒想到被他三兩句弄得更煩躁了。

“關燈啊？”他推了推她。

孟玉蕾坐著不動。她突然無比懷念以前只需要在家帶孩子的生活。雖然事無巨細、每天還要精打細算，可至少她不用面對陌生的面孔，即使有什麽事兒，都可以躲在齊星輝身後。可是現在，她躲不了了，除了面對，她別無選擇。在她眼前，仿佛有一列火車隆隆駛來，帶著勢不可擋的驕傲，準備將她整個地碾壓。

齊星輝似乎覺察到了他的異樣，又坐了起來。

“真沒什麽好擔心的。說不定明天一覺起來我真的就變回去了呢！你也就不用去上班了。”

“我每天都希望一睜眼你就變了回來，可是——”

這次換齊星輝失落了。

“睡吧。”他輕聲道。

孟玉蕾有些後悔，但心裏悶悶的，也懶得再多說一句話。

她看了眼安然在睡夢中的兒子，終於關掉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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