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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平凡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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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對女人的改變都在潛移默化中,像孟玉蕾這樣奉子成婚的,生理的變化更走在心理前面。她還沒來得及享受二人世界的甜蜜時,就要開始經受生育的一系列“折磨”。雖說“折磨”這個詞實在讓肚子裏無辜的女兒受委屈,但其中的滋味若非親身經歷,也很難想象其中的惴惴不安與天翻地覆。

孕吐、疲憊、脫發、發胖這些變化是客觀的,身體隨著那顆小小細胞的生長自然地發生改變,除了接受,並沒有什麽好的方法去抵抗它。可是其它的改變卻更是事無巨細,勞心勞累的。比如被每一次孕檢報告上的指數、要忌口的各種食物、不能夠高不能下蹲、還要更認真地保持健康,否則一次小小的頭疼腦熱都可以影響孩子的健康。

但好在整個孕期齊星輝的表現都稱得上典範,他沒有缺席過一次產檢,從半夜搶號到各種排隊檢查都是他親力親為,大多數時候孟玉蕾都是靠墻坐在齊星輝隨身攜帶的折疊椅上看手機。她也會偶爾擡對看齊星輝,看他流汗,看他認真整理報告單,看他對別的孕婦也禮貌客氣,她都會由衷地感嘆自己嫁對了人。有一個這樣體貼的老公,她還求什麽呢?

產後的日子並不容易,餵奶的痛、身體的苦、孩子黃疸反覆的揪心,都讓孟玉蕾寢食難安。而婆婆雖然前來照顧,可她更像個局外人一般,除了洗洗碗逗逗孩子外,並不過分主動熱情,甚至偶爾還會對孟玉蕾露出“沒什麽大不了”的冷漠表情,讓孟玉蕾總是很惱火。她不大理解何以同樣經歷過生育的人卻對她不能生出她的期望的溫柔與耐心,這讓她對母親的思念每日倍增。她總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母親還在世,她一定會照顧好寶寶,替她分擔憂慮,安頓好一切。

越是那樣想,就越是難過,孟玉蕾聽說過有產後抑郁癥,雖不能感同深受,但那種無助、虛空的情緒總像幽靈一般時隱時現。好在齊星輝的表現還不錯,甚至可以稱得上可圈可點。他會主動跟著月嫂學怎麽照顧孩子,也會在孟玉蕾與婆婆產生齟齬耐心地哄勸,他對女兒的愛不像新手媽媽孟玉蕾那樣帶著完美主義的偏執,更多的時候,他是一種精神力量,能讓孟玉蕾放松下來。

出了月子,生活就徹底變成三人小世界。孟玉蕾在家帶孩子,齊星輝在研究院上班,每天早出晚歸。工作之餘,他極少應酬,時間都花在了小家庭上。一張工資卡、一張津貼卡,他把數額多的津貼卡交給了孟玉蕾,自己只拿一千多的工資卡,錢也都花在買煙、交通和零碎開銷上。家裏大的開銷都是孟玉蕾管理,兩個人也完全相互信任,從來沒有為錢發生過爭執。

兩人第一次發生劇烈爭吵是因為齊星輝的工作。在國企,升遷看能力,更看資歷。齊星輝還年輕,升遷慢,收入上漲當然也慢。工作七八年了,每個月到手也就一萬左右。一家三口要吃喝拉撒,每月要還三千房貸,孟玉蕾不是貪圖虛榮的人,對名牌包、化妝品、金銀首飾都沒什麽愛好,可禁不住家裏養了一只“吞金小獸”,奶粉、尿不濕、玩具、早教課,每個月幾千幾千地砸在“吞金小獸”身上,連個聲響都沒有。

這時候,同行業一家私企向齊星輝拋來了橄欖枝。年薪二十多萬,在西安來講算不錯了。齊星輝在體制內待久了,對外面什麽情況並不十分了解。他猶豫搖擺時,孟玉蕾卻鼎力支持。

“如今這個社會,不是哪裏拿得多就去哪兒嗎?鐵飯碗都是過時的事情了,現在誰還在乎這個?再說了,你不是常常說領導不給你鍛煉的機會嗎?私企肯定不會有這種情況,他們巴不得多給你項目讓你多給公司掙錢呢!”

其實孟玉蕾對建築設計行業並不懂,她有限的內容一部分是聽齊星輝日常講述,另一部分就全憑自己的想象與發揮了。但她依然抱著樸素的想法,認為錢多總是好的,不然那麽辛苦為了什麽呢?不管她的想法是不是有遠見,總之,她對齊星輝產生了影響。齊星輝很快從單位辭了職,跳槽到了私企。

可是在那年除夕的餐桌上,才剛剛得到消息的齊父卻大發雷霆。他一把將筷子拍在桌上,怒呵道:“這麽大個事兒?你怎麽連個招呼也不給我打?”

齊星輝被嚇了一跳,緩緩放下碗,怯怯地說:“這不正給您說呢嘛。”

“你辭職都半年了,給我說還有什麽用?原單位還要你嗎?”齊父氣得漲紅了臉,“你知不知道你當初能進設計院有多不容易?多少博士研究生在外面排著隊呢!要不是我拉下老臉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研究院肯要你?人家只肯要 211 大學的?人家要你一個普通一本學生?你現在倒好,為了一個月多那幾千塊錢鐵飯碗不要了,去小作坊給人打工去?你是腦子進水了嗎?”

齊父一句接一句,罵得義憤填膺,婆婆也在一旁附和,指責齊星輝糊塗。

孟玉蕾抱著孩子坐在一旁,看著丈夫被罵得頭都不敢擡,實在心疼不過,便助聲道:“現在這個社會,就業都是雙向選擇,誰還在乎什麽鐵飯碗呢?那不是誰給的多聽誰的嗎?再說了,星輝在研究院一直被上面壓著,有才華都施展不開,這一到設計公司不到半年,就已經能主持項目了。”

“你懂什麽?”齊父瞥一眼孟玉蕾。

孟玉蕾不服氣,“時代不同了,你們不要老拿過去的標準去看待今天的世界。”

“你別說了!”齊星輝推了孟玉蕾的胳膊。

“都是一家人,怎麽不能說?不管國企還是私企,不都是給社會做貢獻嗎?不都是憑本事吃飯嗎?能有多大的差別?”

“一個吃皇糧,一個看別人眼色,那能一樣嗎?”婆婆道。

“什麽叫看別人眼色呢?星輝去私企那也是他們老板求著他去的,他看重的是星輝的專業和能力,是去幹活的,又不是坐著等人養的,要看誰眼色呢?”

“唉呀,你別說了!”齊星輝急了。

“你不能只看眼前這點兒小錢,那背後的福利可多了去了,先不說退休工資差了多少,就醫保報銷,社會上哪個企業能給到研究院的標準?等以後年紀大了你們就知道了!”婆婆道。

“都這麽年輕的,想那麽多幹嘛?”孟玉蕾道。

“愚蠢!”齊父大呵一聲,轉向孟玉蕾,“敢情這辭職是你出的主意?”

“就算我出的主意又怎麽了?他是我老公,我還不能給他的職業規劃拿一點兒意見了?你們不是說過,日子是我們自己過嗎?孩子我們自己帶,錢我們自己掙,從沒求過你們幫忙,日子可不就是我們自己過?那到底在哪兒的掙錢,怎麽掙錢,不得我們自己拿主意?”

齊星輝朝孟玉蕾擠眉弄眼,可是孟玉蕾只是說個不停。孩子打出生起婆婆就沒幫過幾天忙,甚至月子沒坐完婆婆就回了老家。孟玉蕾心裏本來就藏了一些怨氣,正好借著這個機會發洩出來。可是氣還沒發洩完,齊父直接拍桌子走了。婆婆也跟了進去,老兩口臥室的門關上了,只剩客廳電視裏的春節聯歡晚會熱鬧個不停。

齊星輝捂著臉煩惱不已,孟玉蕾卻有些委屈,反倒問他:“怎麽,我說得不對嗎?”

“對,你說得都對,全家就你最對!”說完,齊星輝從茶幾上拿了煙和打火機竟提了外套出門去了。

好好的一頓年夜飯搞得不歡而散。孟玉蕾覺得委屈,更是連一個盤子都不肯收,抱著孩子回了房間。她不停地撥齊星輝電話,可他怎麽也不肯接,打得多了,他終於回過來一條微信,“我在朋友家喝酒,你別管了。”

孟玉蕾知道齊星輝在老家有幾個一起長大的發小,他們關系一直要好。可是大過年的把她放在他父母家,他卻跑出去喝酒,這讓她很是難受。

齊星輝天快亮時才回家,婆婆對兒子自然不計前嫌,幫他脫了鞋,扶他在沙發上休息。公公在臥室一直不肯出來,婆婆收拾完剩飯剩菜也進臥室了。大過年的,家裏冷冷清清,孟玉蕾肚子餓了,也不知道該做幾個人的飯。無奈之下,她去搖呼嚕打得震天響的齊星輝,可是齊星輝依然態度冰冷,孟玉蕾氣不過,說了他兩句,兩個人隨即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我跟我爸媽說話,你插什麽嘴?”“你多大本事,把所有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心疼我什麽?罵我的是我爸,輪得到你心疼?”

孟玉蕾從來不知道,發起脾氣的齊星輝會是那麽個猙獰的樣子。酒醉半醒的他紅著臉嚷嚷,一聲大過一聲,仿佛孟玉蕾是這個家裏最可憎的人。他的火氣不僅把女兒嚇得大哭不止,把齊父和齊母都招了出來。

在齊星輝的脾氣面前,齊父似乎也不計較孟玉蕾的多嘴了,他說了齊星輝兩句,就把他推進了房間讓他去休息。而齊母則把笑笑抱開,哄著她玩兒去了。孟玉蕾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明白為什麽明明自己站出來替齊星輝說話,最後反倒落了個裏外不是人。想來想去,在這個家裏,終歸自己是個外人,所以才能被人隨便拿捏。於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孤單,最後感情落腳點變成了想媽媽。要是有媽媽在,她一定能理解小兩口的難處,她也一定會想辦法退休過來幫她帶孩子。她不知道會有多喜歡笑笑,有她在,她就可以出去代課了,而不是在他們家受這樣的窩囊氣。

孟玉蕾越想越難過,可他們一家三口各忙各的,竟沒有一個人來安慰她幾句。最可恨的是齊星輝,明知道自己在他父母家裏不自在,他也不知道來哄哄她,還要跟她吵架。

她恨不得立刻就離開,可是想想這裏人生地不熟,大過年的連班車都不一定有。再想想女兒,還那麽小,一會兒找不見她還不知道怎麽鬧呢!思前想後,只想得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怕被他們撞見,幹脆躲進了小衛生間,把門關起來哭。

最後還是齊星輝敲的門。他隔著門縫,用無比溫柔的聲音道:“行了,別生氣了,出來吧!”

“就不出去。”

“那你開門,我進去掛個吊床,不然晚上怎麽睡呀?”

孟玉蕾破涕為笑,可還是忍著,“我睡馬桶上。”

“那我睡哪兒?咱兩口子要睡一起呢!”

“你還知道咱倆兩口子呀?你昨天晚上又哪誰睡了?”

“天地良心,我昨天喝了一晚上酒,哪兒睡了?不信你出來,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跟兔子一樣。”

“懶得看。”

“行了,蕾蕾,快開門。回咱家怎麽鬧都行,這在爸媽這兒,讓人笑話。”

“在這兒怎麽了?在這兒我就不是你老婆了?”

“小點兒聲,別讓人聽見了!”

孟玉蕾雖然嘴硬,但是齊星輝幾句話已經讓她的氣兒消了一半兒。再加上門外突然傳來女兒叫媽媽的聲音,她對著鏡子擦了擦臉,立刻就打開了門。

婚姻生活就是這樣,有幸福,也有煩惱。當齊星輝在私企越來越忙時,孟玉蕾也在家庭裏越陷越深。只是她以前從未想過,自己就這樣成為了家庭主婦,成了全職媽媽。這種變化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像被人推著、牽著、拉著,一步步到了這個境地。每一步都有合情合理的原因,每一步都得到了她的理解與肯定,甚至每一步她的甘之如飴。

既然現實如此,那這個小家庭就是她新的舞臺,不足百平米的小房子就是她的三角鋼琴,如果她能彈好鋼琴,她也一定能把家庭經營好。彈琴需要日積月累堅持不懈地練習,其中的枯燥、乏味都是她親身體驗過的,而主婦的生活似乎與練琴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在不斷的重覆,從對平淡的忍耐中去理解和體會升華的浪漫與美妙。

孟玉蕾在新崗位上做得相當用心,她每天早上七點前起床給齊星輝準備早餐,為了他吃得好,身體好,她去網上查食譜,研究豆漿各種豆子和雜糧的配比。送走齊星輝,她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女兒身上,給她穿衣服,沖奶,精心準備她的輔食。從前連做飯都嫌麻煩的她,現在竟也可以為了女兒吃一口健康的肉松而在廚房忙碌四五個小時。

接著,她要帶女兒下樓曬太陽,育兒專家說曬太陽是最好的補鈣方式。女兒曬太陽時,她便可以和院子裏幾個全職媽媽一起聊聊天,聊天氣、聊菜價、聊關於孩子的一切。從嬰幼兒用品到孩子頭疼腦熱的處理,從輔食制作到婆媳關系,從孩子的屎尿屁到身體發育,媽媽們個個都是高手,她們的精明與智慧常常讓孟玉蕾驚訝地合不攏嘴巴。她不討厭和她們在一起,可也稱不上喜歡,雖然每天見面,但互相依然保持客氣的距離。對孟玉蕾而言,仿佛心裏永遠有一個孤獨的空間是這些媽媽們無法進入的,那個地方曾經住著夢想,如今寫著遺憾。

十一點左右,她會推著童車去買一些菜。雖然自己中午不過隨便對付幾口,可是晚飯卻馬虎不得,沒有應酬的時候齊星輝都是回家吃晚飯的,他說公司的食堂不怎麽樣,所以她有責任讓他在晚餐時吃得好一些。她會買一點兒肉,再買些綠色蔬菜,如果碰到新鮮而價格合適的水果,也會買一點兒做飯後果盤兒。她的廚藝在兩三年裏得到了質的提升,好在網絡發達,什麽都能在網絡上學到。她學會了好幾十道菜,就連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蒸花卷、包餃子都能做得出來了。在她發現自己在廚房越來越游刃有餘時,她發現她在一天天變成以前母親的形象。也許女並不天生就該是女人,只是相比男人女人更柔順,仿佛在哪裏都能被塑造,哪裏都能成長。

下午,哄了女兒午睡,孟玉蕾會把昨天的臟衣服洗一洗。自己和齊星輝衣服按色差分兩拔洗,內衣和女兒的衣服都要手洗。洗衣服時,小小的女兒就躺在沙發上睡覺,孟玉蕾只消一伸頭,就能看見她。她會把手機架在鏡子前趁機刷一會兒電視劇,但是聲音不能太大,洗衣服的水聲也不能太高,不然會把女兒吵醒。如果洗完衣服女兒還沒醒,她便可以舒服舒服地在沙發上抻抻腰,如果還沒洗完女兒就醒了,她會先安撫她,然後把她放進餐椅上擺在衛生間門口,一邊搓著衣服一邊逗著她笑。

接著,就是準備晚飯了。女兒依然在餐車裏,卻是在廚房外。清洗、切菜、淘米下鍋,孟玉蕾總要準備三個菜以上。所謂人間煙火氣,可不就是燈光下這桌飯嗎?在孟玉蕾的眼裏,晚上這桌飯是這個小家庭每天最大的儀式感。她會一邊做飯一邊想象著,齊星輝進入小區時,只消擡頭,就能看到她頭頂這盞燈,感受到燈下被等待的溫暖。他一定會為這份幸福而微笑,然後加快腳步飛奔回來。他會親親女兒的小臉兒,也會給她一個擁抱,她聞到他身上因一天勞作而產生的讓她熟悉的汗味兒,也會從他舒服而放松的表情中找到她生活的意義。

也許平凡,就是人生最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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