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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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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18

從北京到德國柏林的火車需要通過“西伯利亞大陸橋”, 全長一萬公裏以上,要從國內先坐K3國際列車線抵達莫斯科,再轉乘抵達柏林。

六天五夜的行程, 據說途徑貝加爾湖的那段風景是最漂亮的,時箋第一次出國, 對所見到的一切都新奇。

K3線最高級包廂兩人一間, 比時箋以往坐過的綠皮火車條件要好上很多, 還有獨立的淋浴室。靠窗有一張小餐桌, 一盞碧綠頂蓋閱讀燈, 旁邊擺放了玫瑰花和書籍報紙。

宋淮禮帶了自己的一些書, 有特朗斯特羅姆和布羅茨基的詩集, 也有金融管理類和哲學類, 例如馬可·奧勒留的《沈思錄》或是瑞·達利歐的《原則》。

以往這種旅行通常是阿明陪宋淮禮一起, 私人醫生與另一名護理醫師一道。現在多了時箋,宋淮禮不放心她同別人待在一間包廂,便讓她睡自己上鋪,阿明則躺一旁的沙發椅。

阿明照顧他很多年,頗有經驗, 夜裏要怎麽做, 日常的各種習慣, 阿明都了如指掌, 很少離他左右。

火車上條件有限, 沖浴需要輔助彈性繩保持脊柱正直, 為防止意外, 護理醫師和阿明小心地陪同。

每回這時候時箋都在房間裏研究護理知識, 等到他們出來, 她會趴在上鋪, 偷偷觀察記下一些比較關鍵的重點——比如說醫師按摩的時候,手法和力度如何,需要刺激腿部哪些部位的經絡。

上火車的第一夜,時箋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

雖然輕微的顛簸和軌道行駛的轟隆聲難以忽略,但也逐漸習慣。第二日起來,往窗外一看,已經是蒙古遼闊平坦的草原風光。

碧綠的大地,牛羊成群,澄澈純凈的湖泊倒映出藍天白雲的影。天蒼蒼,野茫茫,太陽的光線穿透高高的雲層撒下來,流影瞬息萬變。

時箋被眼前的美景驚到說不出話來。包廂中只有一個人——宋淮禮已經洗漱著裝完畢,坐在桌邊看報,他聞聲擡頭,朝她微微一笑:“早。”

時箋無法說明自己的感受。

她好喜歡。

好喜歡眼前這樣的景象。

她穿著棉麻的淺粉色睡衣,噔噔噔從上面爬下來,小聲而雀躍地叫:“宋叔叔。”

宋淮禮彎唇控制輪椅轉向她,琥珀色的英俊眉眼很溫和:“去洗臉刷牙,然後我陪你去餐車吃早餐。”

時箋眼眸清亮,抿唇點點頭。

——大多時間她不這樣稱呼他。

他是她的「海」,一直以來在她心裏都是這樣的代號。見面以後,她有點不習慣別的稱呼,不過也喜歡在必要的時候,直接念他的名字。

但只有極少的次數,時箋會喊他“宋叔叔”。這種稱呼更多是出於某種不為外人道的親昵和撒嬌,在兩人獨處之時,不給別人聽到。

他今日穿著很休閑,淺咖色的袖衫顯得柔軟熨帖,看報時高挺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框眼鏡,側顏清矜卓絕,說不出的好看。

時箋湊近他的時候,宋淮禮擡睫,伸手撥動捋順她睡得翹起的兩撮呆毛。

“頭發。”他眼眸含笑。

時箋赧然,乖乖哦了一聲,去衛生間洗漱。

已經過了餐點,餐車並非想象中那麽冷清,有很多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俄羅斯人居多。年輕人們在玩橋牌,湊在一起發出熱鬧的歡呼。

阿明也過來,旁觀了一會兒,說:“我們有更厲害的法寶。”

原來是麻將。

他們竟然連這個也帶了,迷你便攜版的,小小個,很可愛。

阿明推輪椅經過走道的時候,時箋敏感地察覺到那些白俄人有意無意打量過來,很中性的目光,稱不上友好,令她本能地覺得不大舒服。

宋淮禮面色如常,脊背始終挺拔端正,目不斜視。

時箋往前快了兩步,走在他身側,將那些討厭鬼和他隔擋開來。

他們尋到一處空座,四人圍坐,時箋不會玩麻將,就挨在宋淮禮旁邊偷師。

她很聰明,學得也很快,有時輪到宋淮禮出牌,他會淺笑著看她,讓她來做主。時箋一開始尚還不太自信,打出兩輪“清一色”之後愈發受鼓舞。

“囡囡真棒。”宋淮禮從不吝於誇讚她。

時箋面上矜赧,心裏卻高興得炸開花。

窗外是一望無際的貝加爾湖,波光粼粼映射金色的弧光,岸邊有一棵冠幅廣展的樹。趁著阿明他們註意力被美景吸引過去,時箋挨到宋淮禮耳邊說悄悄話:“是宋叔叔教得好。”

六天的旅途,除了多添麻將這一技能外,還有別的奇遇。

到達伊爾庫茨克之後,不少人都下了車,車廂內的旅客越來越少,大家都打過照面,多少會互相交談幾句。

都是形形色色的人。

有一群爺爺奶奶組團同去俄羅斯,說是年少時約定一起出國;時箋還見到過一對中年夫妻,據說這班列車是他們相遇相識相愛的地方;還有熱血沸騰的世界杯球迷,臉上印著各種國家的隊徽,有一個男生很喜歡克羅地亞球星盧卡·莫德裏奇,壯志豪言說要找他簽名。

在貝加爾湖大站只停靠四十五分鐘,有一位年輕的澳大利亞父親下車去給孩子買餐食和牛奶,回來差點趕不上車。時箋替心急的母親做英語翻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會講俄語的華裔領班,然後又告知俄羅斯列車員。

宋淮禮對這條線很熟,也想辦法聯系自己認識的朋友,和站臺打招呼。最後這位父親在全車廂人的幫助下成功回到K3列車,大家齊聲歡呼,澳大利亞父母特意帶孩子向時箋和宋淮禮表示感謝。

餐車乘務長一輩子都在車上工作,以前這趟車最得外交官、攝影家、西方記者和華裔留學生青睞。他額頭隱約可見縱深的皺紋,但笑意親切藹然。

同行的人問:“連續幾十年都看相似的風景,不會感到厭倦嗎?”

他回答說:“我們這一代人,想法很單純,只想認真做好一件事情。”

一生做好一件事,一輩子只愛一個人。

時箋喜歡這裏,就像她知道宋淮禮也喜歡這裏。

這樣的地方有一種難得的人情味,“生活”的意義不僅僅等同於“活著”。貝加爾湖畔日落的場面很壯觀,傍晚大家都聚集在一起等待火紅的圓日落下湖面。

車廂上還留有三成的乘客,空出很多床位,阿明躺了兩天的窄小沙發椅,宋淮禮體恤他,讓他晚上去附近的空包廂睡床。

阿明起先不願,不過手術過後先生的情況還算穩定,前兩夜均是平穩度過,同時在吃口服抗凝藥,宋淮禮讓他不必擔心。

溫馨的小車廂只剩下時箋和宋淮禮兩人。阿明臨走前讓她有事就過來敲門,哪怕是淩晨也沒問題。時箋應好。

宋淮禮睡得早,差不多十點鐘就休息,時箋關了燈,從上鋪探下來一個腦袋,甜甜道:“宋叔叔晚安。”

宋淮禮仰面笑著看她,嗓音低醇:“阿午晚安,做個好夢。”

時箋入睡得很快——她是那種到哪裏適應能力都很強的人,生命力如野草般頑強堅韌。

半夜時箋口渴,她翻了個身側臥,聽到下方傳來幾聲刻意壓低的咳嗽聲。她迷迷糊糊地揉眼,那陣咳嗽愈發劇烈,還伴隨著陣陣痛苦的喘息聲。

時箋呼吸一滯,困意頃刻間消散大半。

隔壁不知住的是誰,房門沒有關,顯然睡得正熟,隱約鼾聲如雷,時箋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打著微弱的手電沿著梯子下樓。

她放輕步伐,朝宋淮禮的床鋪靠近,半跪下來伏在床頭。

——男人此刻的狀況看上去很不好。

他緊閉雙眼,卻不可自抑地顰著眉,急促地呼吸、喘氣,手掌上骨節呈青白,時箋借著窗簾縫隙透出的月光看清他額間滲出細密的薄汗。

火車駛出歐姆斯克,軌道在蜿蜒顛簸。

這種情況之前也出現過幾次,她只聽護理醫師說起過,卻從未見過。時箋感覺到切身的痛苦,連同她的心也傳來密密匝匝的針刺感,又酸又疼。

她在腦中飛速回憶他們平常是如何做的——時箋打開窗戶透氣,又拿了條幹凈的毛巾,小跑至盥洗室用冷水打濕,迅速回來,卷起敷在宋淮禮的額頭上。

時箋伏在床頭,心急如焚,小聲喚他名,喃喃問:“這樣有沒有好點……”

然而他像是被某種噩夢魘住,聽不到她講話,如何也醒不過來。時箋害怕地去握他的手,感到一片過熱的燙,她一陣心悸,嗓音裏跟著染了哭腔:“很難受嗎?……你怎麽了?”

時箋手忙腳亂,已經無法自主思考,她打算去找阿明,又想到來回要費好多時間。醫生說過這樣的狀況很多都是突發性的,過一陣子就好,不需要上呼吸機,但是真的可以嗎?沙發椅上放著一個備用的便攜式小型吸氧機,時箋欲起身去尋找。

手腕卻在此時被拉住。

宋淮禮額際布滿冷汗,臉色蒼白,氣息聲很重,淡色的唇微啟,似乎念念有詞。

時箋怔住,俯近去聽,是很輕很輕的低音。

“阿午。”

分不清是夢中的囈語還是清醒時的呢喃,時箋聽到他重覆喊她的名,又低又啞:“阿午,阿午……”

她手腕被捏疼了,他無意間施予好大的力氣,可她終究不能夠替他承受這份疼痛。時箋的眼淚頃刻落了下來,纖細的手指撫上他側臉,好燙,像是有什麽東西燒起來了一樣。

她把自己的臉貼過去,冰火交融,環著他脖頸,用最原始的方法笨拙地給他降溫。

他又咳嗽,時箋用冷水浸過的濕毛巾反覆替他擦拭臉頰和脖頸,一邊擦一邊哭:“你不要嚇我……”

她像雨中落蝶一樣發著抖,六神無主地靠近他,擁抱他,肌膚相親,試圖以微薄之力帶走他身上的熱量。

她的呼吸和他的纏繞在一起,帶著熱意的,沈啞的,滾燙的,潮濕的,窗外是伊施姆呼嘯凜冽的風,時箋感覺自己從內到外也被席卷,被傾軋,被蕩平。

就在時箋崩潰到最難捱的時候,一只手臂將她輕環住,深擁進懷裏。

時箋的頰側貼在他胸膛,聽到裏面傳來的一頓一頓的心跳聲,比想象中沈穩有力。

“阿午。”他沈啞的嗓音自頭頂響起。

黑暗的車廂裏一張淚水密布的臉,她雙眸如同雨後長街的燈亮起,眼淚徑直淌在他心口,說不出話來。

他們緊緊地、久久地擁抱彼此。

過了好一會兒,他問:“冷不冷?”

“……嗯。”

傻丫頭把窗開得這麽大,風全都灌在她身上,幾乎快要凍成一只小冰塊。

宋淮禮擡手護住她後腦勺,啞著嗓子說:“給囡囡暖暖。”

作者有話說:

列車上買餐食的故事改編自網上旅客的游記。

“連續幾十年都看相似的風景,不會感到厭倦嗎?”

“我們這一代人,想法很單純,只想認真做好一件事情。”

引自“Roy和Sue千百種生活”賬號記載的對話——

“同樣的風景看上四十年,不膩嗎?就沒想過幹點別的?”

“我們這一代人,想法很單純。就認真做好一件事,別的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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