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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守林故事之番外四十 知與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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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才街上,從街口往裏看,最顯著的地方,就是一座綠瓦紅墻、二層高的花樓。

花樓名曰忘憂,門口隨時都有飄著脂粉香氣的姑娘。

這天,一個穿著有些破舊、微微駝背的老大爺走到花樓門口,顫顫巍巍扯住一個姑娘的袖子。

姑娘笑聲如銀鈴一般,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住嘴。

“您這是來做什麽?”

大爺往她前面又湊了湊,姑娘眉頭擰起一個小疙瘩,腳往後稍稍移了一步。

不過,這位老大爺並沒做任何出格的動作,他松開姑娘的袖子,局促地搓搓手。

“我這耳朵不中用了,姑娘你說話,可否大聲些?”

擰緊的眉頭輕輕舒展開,姑娘這時也不覺得有什麽了,直接湊到大爺耳朵邊,又重覆了一遍她剛剛說的話。

大爺橘皮一樣皺的臉上,竟緩緩爬上一個略有些羞澀的笑。

“我,我找人。”

姑娘的臉上,露出些許不屑。

來花樓的,能找什麽人?

大爺說到這兒,忽然低下頭。

仔仔細細地,理了理衣襟,一副十分鄭重的樣子。

姑娘有些不耐煩,她看著身邊和她一起出來的姐妹都招呼上人了,唯獨她這兒堵著一個老頭子。

“你找誰?”

她的語氣上,變得惡劣不少。

“白梅。”

姑娘閃身的動作,就這麽頓住了。

忘憂樓的花魁,一般以“梅、蘭、竹、菊”命名。

現在的花魁,名曰歲菊。

花魁的名字,十年一換。

而十年內的花魁,無論是換了幾個人,名字都會相同。

老大爺找的,是三十多年前的“白梅”花魁。

可那十年間的“白梅”,換了無數個。

姑娘嘆了口氣,剛要開口,門口忽然出來一個黃衣女子。

“綠娥,媽媽找你。”

姑娘就是綠娥。

可老大爺那一臉期待的模樣,讓綠娥又有些不好拒絕。

她倒不是同情他,自小在花樓長大,綠娥見慣了人情冷暖。

這麽久的時間,那位“白梅”,即便十幾歲便已是花魁,年歲也不會太小了。

她們這一行,年輕時門庭若市;年老時,即便曾是花魁,也抵不過“門前冷落鞍馬稀”。

是以,她會對這素昧平生的老大爺,憑生多一分關註。

但,也僅有一分而已。

綠娥還是進了門,不過在那之前,她把老大爺帶到了黃衣女子面前。

“白羽,這位老人家勞你看顧一下。”

白羽先是一楞,然後揚了揚唇。

綠娥轉身之前,忍不住撫額。

她知道,白羽定是想歪了。

不過她也沒多少時候去辯解這些,眼下還是去看看媽媽找她何事比較重要。

綠娥再出來時,臉色差了不少。

而白羽的臉上,也沒了調侃之意。

老大爺安安靜靜地坐在不遠處靠墻的位置,淡淡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平添一抹柔和。他揣著手,瞇縫著眼,似乎睡著了。但嘴角的笑意,仍靜靜地掛著。

“媽媽和你說了什麽?”

綠娥收住腳步,在白羽前面兩三步遠站定,神色陰晴不定。

能說什麽?無外乎怎麽從她身上榨取更大的價值。

見綠娥如此模樣,白羽十分有眼色地收了聲。

倒是綠娥,指著老大爺的方向問她:“你們都說了什麽?”

白羽悄悄拽著綠娥的袖子,往邊兒上挪了挪。

“他說他叫藺與同,要找的,是永定三年的‘白梅’花魁。”

永定三年,綠娥纖白的食指輕點絳唇,現在是永定三十七年,以“歲菊”命名花魁的第七年。

距今已有三十四年,往前推算的話,永定三年,應該是以“白梅”命名的第三年。

“要找那麽久之前的人,委實有些難度。”

白羽斜斜倚著綠娥,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姿態隨意。

“看來只能去問問媽媽了。”

綠娥本就心情煩躁,聽她這麽一說,一把推開了大半身子靠著她支撐的白羽。

白羽沒防備下,噔噔噔後退幾步才勉強站定。

“我說你——罷了,看來你在媽媽那兒沒得到什麽好果子吃。”

綠娥倒沒想到,往日和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的白羽,今天竟如此體諒她。

豈料,白羽的體諒竟還沒完:

“倒也不必一定去找媽媽,你忘了果嬸兒嗎?”

綠娥撫掌,“怎麽把她忘了!”

果嬸兒是忘憂樓打雜的,基本上都在後廚幫忙,偶爾也給她們這些姐妹洗洗衣服。

她和綠娥一樣,自小在忘憂樓長大,不過她比綠娥來得早很多。

因為一直很胖,才免了迎來送往。

她在忘憂樓,已經有四十年了。

這次,換綠娥拽著白羽的手,急急忙忙往花樓後廚而去。

“怎麽不帶藺大爺一起?”

待她們到了後廚,白羽一邊忙不疊捯氣兒,一邊問道。

綠娥聽著後廚裏叮叮當當的聲音,一雙眸子垂得極低。

“未必有結果的事情,還是不要給他那麽高的期望吧。”

白羽咋舌,繞著綠娥轉了好幾圈。

“難得啊,冷冰冰的綠娥也會體諒人了。”

綠娥掃了她一眼,擡腳,越過後廚門檻。

一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胖婦人,正蹲在綠娥左前方,吭哧吭哧地洗菜。

“果嬸兒。”

胖婦人一擡頭,見是綠娥,忙擦了擦手,起身迎了過來。

“綠娥小姐,今天怎麽有時間來這裏?快坐!”

她拿起一個圓圓的凳子,用袖子撣了撣。

接著,小心翼翼地放在綠娥身前。

綠娥依言坐下,說明來意。

果嬸兒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我那時年紀也不大,只依稀有個印象。永定三年的花魁選拔,似乎是比往年都更熱鬧……”

果嬸兒絮絮叨叨說了半天,都沒說到正地方。

綠娥也沒催,耐心地聽她說著。

“我想起來了,永定三年的‘白梅’花魁,眼角似乎有一顆黑色的小痣!”

果嬸兒興奮地握著綠娥的手,像個求表揚的孩子。

綠娥的唇角也揚起了一些,“果嬸兒,那她當了幾年花魁,之後去向又是如何?”

果嬸兒興奮的表情漸漸褪去,松開綠娥,轉為不知所措地搓著自己的手指。

“這,這我就沒印象了。她當花魁的第二年,我就被送到了後廚。”

後廚四四方方一小塊地方,果嬸兒絕大多數時候,都被困在了這裏。

綠娥安撫性地拍拍她的手,示意沒什麽。

她走出暗沈的後廚時,白羽就等在門口不遠處。

“去找藺大爺吧。”

綠娥說完,沒等白羽回答,就先一步離開了後廚。

天色昏黃不少,藺大爺還在原位,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您問的那位‘白梅’花魁,眼角是不是有一顆黑色小痣?”

藺大爺聞言,渾濁的眸子裏,迸發出難以言喻的喜色。

他激動地起身,握住綠娥手腕,“是,沒錯!那顆小痣在她的左眼角,她經常在那裏順勢畫上一朵白梅花!你問出她的下落了?”

綠娥緩緩搖搖頭,眼看著藺大爺眸子裏的光暗淡下去。

他身上的力氣好像被抽光了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啊,這麽多年了,怎麽可能還找得到呢……”

“冒昧問您一句,您為什麽,一定要找她呢?”

白羽問的,也是綠娥好奇的。

“當年,在一眾追求者中,白梅獨獨青睞並沒什麽特別的我,這讓我受寵若驚……”

隨著藺大爺的講述,永定三年的故事,緩緩在綠娥、白羽眼前鋪開。

成為花魁後,每天都有許多人爭搶著要見白梅。

多少人千金一擲,只為與她良宵共度。

藺與同那時只是一個不得志的窮書生,除了模樣還算周正,並沒太多銀錢。

因為白梅的房間窗口正對著街道,每天,他都會在無憂樓門口,遠遠地看白梅許久。

這麽堅持了一個月後,那一天,天忽然下起大雨。

他沒帶傘,只能狼狽地用袖子遮遮臉。

誰知沒過多會兒,頭上居然撐起一把油紙傘。

“這是小姐讓我給你送的傘。”

話說完,傘柄塞到他手裏,送傘的人就跑了。

藺與同看著她跑進無憂樓,看著她與他心心念念的白梅說了好一會兒話。

然後,那個清麗脫俗的女子,往他的方向,彎了彎唇角。

雖然稍縱即逝,亦隔著雨幕。

但藺與同就是能確定,那抹笑意,是沖著他的。

他傻傻地站在原地,笑得傘歪了都沒發現。

這直接導致他第二天,染了風寒。

過了大約五六天,他的病才轉好。

誰知才到無憂樓門口,就被等在那的紅衣小姑娘請到了樓裏。

他不明所以地跟著進門,上樓。

推開房門,白梅正斜斜臥在榻上,手中拿著一本書卷。

巨大的驚喜,砸得藺與同話都說不出來了。

其實,那一天他與白梅,只是一起下了幾盤棋。

可藺與同已經知足了,甚至此生無憾。

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再到無憂樓門口,又被請了上去。

直到三個月後,白梅問他可願為她贖身。

他怎麽可能不願意,但是一個個當紅花魁,身價又豈是他一個布衣書生給得起的?

白梅看出了他的遲疑,只淡淡和他說了一句媽媽已經對她不滿了,就讓丫鬟將他送了出去。

待藺與同隔天再到無憂樓,已沒有丫鬟接他去找白梅了。

他囊中羞澀,付不起錢進無憂樓,只能繼續站在門口等。

可那個曾經開著的窗戶,卻緊緊地閉著。

他仍然風雨無阻,天天去無憂樓門口。

但,再不曾見那窗戶打開過,也再沒紅衣小丫鬟為他引路。

又過了三個月,那扇窗戶終於打開,可開窗的,卻不是等在門口的藺與同,心心念念的白梅,而是另一個陌生女子。

他大驚之下,抓住身邊一個人就問。

才知道花魁“白梅”,已換了人。

“之後,我問了許多人,甚至將身上僅有的銀子都給了無憂樓的媽媽,都沒問出白梅的下落。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裏。”

“媽媽怎麽會不知道?”

綠娥眉心蹙起,疑惑問道。

藺大爺苦笑,“她說白梅是忽然給了她一大筆銀子,足以給她自己贖身。之後,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一個人都沒帶,她甚至不知道她是幾時離開的。”

“這麽些年以來,我一直在找她。天南海北,找了許多地方。我欠她一句‘對不起’……”

“那您怎麽又來了無憂樓?”

藺大爺的背更駝了些,“我這身子骨兒,沒幾天可活啦,就想著最後再來這裏問問,萬一……有她的下落呢?”

說完他又笑了笑,“即便沒有她的下落,這裏是我們初識的地方,死在這兒,也挺好……”

綠娥有些聽不下去了,她轉過身子,唇角抿得緊緊的。

再過三天,就會有一頂花轎,接她離開無憂樓。

去給一個老得能做她爹的男人,做第十八房小妾。

本來花魁“歲菊”,合該是她。

可她性子太倔,這麽些年與媽媽結怨頗深。

所以,“歲菊”與她無緣,媽媽倒是想在她失敗後,再榨取她的最大價值,將她踢出無憂樓。

“沒事兒,我明天再來,一直來到我來不了為止。”

藺大爺說完,抖抖索索地走遠了。

綠娥盯著他的背影許久,直到再也看不見。

隨後,她扔下白羽,急匆匆進了無憂樓。

綠娥直接去找了媽媽。

媽媽看到她的時候,驚訝地挑了挑眉。

待聽聞她的來意後,磕著煙袋的手歪了歪。

“永定三年的白梅,早就死了。”

綠娥攥緊衣擺,靜等她的下文。

“那一年水患嚴重,白梅坐的船,恰好趕上大水,沈了。”

“您怎麽會知道?”

媽媽的年紀,綠娥並不清楚。

但她的模樣,最多不過四十五六。

媽媽磕了磕煙袋鍋子,眼角斜了她一眼,“我是她之後的‘白梅’花魁。”

這是綠娥沒料到的,她不禁微微張大了嘴。

“去吧,別忘了三天後準時上花轎。”

綠娥回神,斂衽施禮,退了出去。

綠娥在藺大爺再來時,告訴了他。

藺大爺失神地仰頭,沖著無憂樓的方向,不知在看哪裏。

綠娥卻清楚,他在看的,是曾經“白梅”的窗口。

“沒想到,這麽快就知道她的下落了。我還以為能好好道個歉,誰想到竟早已天人永隔……”

藺大爺捶捶腰,樣子似乎更蒼老了。

綠娥站在一旁,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好啦,我要走了。”

藺大爺轉身,最後又回頭,留戀地看了一眼無憂樓。

綠娥以為他這就打算走了,送別的話還沒開口,卻見藺大爺顫顫地把手伸進懷裏。

然後,拿出了一個袋子。

“我曾想著,無論她在哪裏,只要找到她了,就把這東西給她。告訴她,我現在有銀子啦。可惜,一切都晚了……”

他把那個袋子,塞到了綠娥手裏。

“這些我不需要了,你留著也許有用。”

沒給她拒絕的餘地,藺大爺就再也不回頭地,離開了這裏。

綠娥拿著沈甸甸的袋子,楞住了。

她打開後粗略看了看,唇角的笑意越擴越大。

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

她沒有一天不想離開這裏,這麽些年來,卻總沒攢夠離開的錢。

誰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得到這筆銀子。

綠娥把錢交給媽媽時,媽媽舉著袋子停留許久,才收了起來。

“你這時候反悔,我得和那個老頭子多費多少口舌!”

即便她罵罵咧咧的,綠娥的好心情也不受影響。

藺大爺給的錢她只用了一半,剩下一部分是用她自己這麽多年攢的錢。

另一半,她給了白羽。

雖然現在身無分文,可綠娥只想仰天大笑。

接過媽媽遞過來的賣身契,綠娥幾下撕得粉碎。

她終於自由了。

背著只裝了幾件衣服的小包裹,綠娥離開了無憂樓。

她打算去看看藺大爺,順便,謝謝她。

綠娥走後,媽媽鎖上了自己的房門。

她輕輕摸了摸臉,隨後,仿佛下定什麽決心似的,搓了搓耳後。

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被她揭了下來,面具下,是一張過分蒼白的、也有了些年紀感的臉。

卻是比面具更好看,眼角還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她就是永定三年的“白梅”花魁。

當年對藺與同,她並沒有幾分真心。

不過是看他夠癡,於是想逗逗他。

三個多月,他們什麽都沒發生。

每天就是下下棋,彈彈琴。

她真正心儀的,另有其人。

如果她真的只有藺與同一個窮書生做入幕之賓,那時候的媽媽,怎麽可能只是和她發發牢騷。

那筆贖身錢是她真正心儀之人給的,那些話是她叫媽媽就那麽告訴藺與同的。

可惜她一片真心錯付,那人終究負了她。

所以之後,她又回到了無憂樓。

只是換了張臉。

她再回到無憂樓後,沒想到還能見到藺與同。

可她對他既無情,那以後,他們斷便是斷了。

便沒了再相認的必要。

她卻不知自己的一時興起,竟誤了他的一生。

這許多年來,她戴著面具活著,戴著戴著面具就好像和她這張臉長在了一起。

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永定三年的白梅,還是之後她杜撰出的白梅了。

直到多年以後,老態龍鐘的藺與同又出現在無憂樓。

她才第一次,卸下這張面具。

藺與同把錢袋子交給綠娥時,她看到了。

他那般病殃殃的樣子,她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甚至可能,都活不過今年。

她拿起一支有些發舊的碧色發簪,慢慢換下了圖頭上那支花紋繁覆的金釵。

只是,銅鏡內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佳人。

華發已生,皺紋已起。

可惜明年花正好,知與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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