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雨來準備好足夠的火桑皮紙，讓昂、岧、鴟、崿、貍、屶幾個小夥伴幫忙搬到曬場，讓蠻女幫忙糊到竹篾支架上的時候，驚訝的發現，半個月不來，曬場徹底變了模樣。

原本的粗木柵欄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間人字頂蒲草棚，粗略一看有一百多間，不甚高大卻精致，把偌大的曬場圍得嚴嚴實實。

每一間蒲棚的入口，都掛著苧麻簾遮掩，長長地垂到地面上，麻布中間還用染料畫著一枚海碗大的爻紋圖騰。

雨來隨手掀開一副門簾往裏看，十幾個平方大，地面用黏土夯得結結實實，鋪著厚厚的蒲草，草上蓋著寬大的獸皮，旁邊還摞著幾個白蒲草編制的圓形草墩。

昂、岧、屶、崿面面相覷，都想不通這麽短的時間，這裏怎麽就從曬場變成了“鴇院”。

黑皮鴟也傻眼，他常年流竄在荷葉蕩，親眼見識過河西蠻部鴇院的模樣，專門跟小夥伴吹噓過，關鍵詞就是“一片空地”、“蒲棚小屋”、“數百蠻女”、“如狼似虎”、“嚶嚶嗯啪”……

雨來領著小夥伴一間間看過去，雖然設施齊備，卻沒有被使用過的痕跡，被他領到這兒的三百多個蠻女，依舊穿戴地整整齊齊，坐在曬場中間的石桌旁，曬著太陽剖竹篾，咯咯閑聊，看見雨來過來，趕緊站起來行禮：

“小族長！”

“小族長……”

雨來“嗯”了一聲，他如今在部落裏的地位，僅次於敖和夔，魃這個獠首都不如他有威信，沒誰敢拿他當熊孩子看。

他指了指旁邊的蒲草棚，問領頭的蠻女：“這怎麽回事？”

蠻女們面色漲紅，支支吾吾死活說不清楚，一個裹著麻袍的蠻女年紀還小，不曉得忌諱，嘎嘣啦脆地告訴雨來，他那天把大家帶到這裏剖竹篾，才剖了兩天，送她們來雨蠻山的流蠻首領們就坐不住了，自己帶人過來蓋了這些蒲草棚。

幾百個流蠻部落蓋幾十間蒲棚，兩個時辰就完工，裏裏外外整飭地煥然一新，全部按照河西蠻部的鴇院式樣，比那還要奢侈許多。

雨來臉黑如炭，問小蠻女：“蒲棚蓋好了，部落裏有沒有過來？就有人把你們……拖到蒲棚裏？”

小蠻女紅了臉：“沒有人來拖，前天羆蠻的山掌領著一群人過來，拿著金幣哄我們，被夔山掌趕走了，讓我們別瞎想，安心紮蠻神燈……”

雨來轉身去找夔。

他不知道是文明再次限制了他的想象力，還是蠻荒之人天性卑順。

鴇院和鴇女，是蜥蠻豸、鬼蠻猊那些河西蠻部首領為了欺壓折辱流蠻弄出來的，現在風水輪流轉，居然鬧到了雨蠻這裏！

這個時間，夔應該在督建蠻神廟。

雨來一路疾行到了山頂，偌大一片人工開鑿出來的平坦空地，長寬各幾百丈，白玉鑲金建造的蠻神廟高大氣派，仿羅馬神廟建築的式樣，四面廊柱，精雕細琢，主廟酷似一座聖殿城堡，聳立在山頂正中央，四周的輔助建築別具匠心，玉石圍欄每隔幾步就有猙獰的獸首，屋脊上蹲著翺翔的兇禽雕塑，籠罩在晚霞中澄澈剔透，美不勝收。

夔坐在神殿門外的墩石上發呆，看著雨來氣沖沖走來，微微驚訝：“怎麽了？”

“那些蒲棚……怎麽回事？不是說好了不建鴇院嘛，我爺爺能同意？”

夔一楞，笑了，“你爺爺當然不同意。”

他指了指對面的墩石，“坐下吧，這件事我們都不同意，但那些流蠻首領堅持。”

雨蠻嗤之以鼻，什麽“堅持”，還不是人在屋檐下被逼無奈，蜥蠻豸、鬼蠻猊那夥人還說是流蠻“自願”呢，真相大家都懂得。

夔坐在墩石上，耐心地跟少族長剖析流蠻首領們的心思，“他們初來乍到，怕被河東九蠻欺負，怕被別的流蠻部落欺負，唯一的倚靠就是我們。”

十萬沼澤這個香饃饃，二十萬河西叛蠻能吃到嘴裏，靠的是“蠻神庇佑”，或者說雨蠻部落的庇護。

蠻民想深入草甸沼澤覓食，最難以克服的障礙是瘴癘毒霧，雨蠻部落幫忙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叛蠻”才能頓頓吃肉，安然渡過這個寒冬。

明年開春以後，他們想墾荒、想大面積種植蠱蘿、想把蠱蘿果實換成金幣，全都離不開雨蠻部落的支持，他們的衣、食、住、行、生、死都攥在雨蠻族人手中，必須抱緊雨蠻的大腿，絕對不能被拋棄疏離，否則死路一條。

蜥蠻豸、鬼蠻猊使盡手段，百般蹂躪折辱，都沒能讓麾下的附庸部落這般馴服，但是雨蠻部落做到了。

雨來嘆氣：“我們跟他們……是互相需要，沒必要這麽忐忑卑微。”

夔輕笑，“是互相需要沒錯，但我們還有其他選擇，他們別無選擇。”

雨蠻部落需要足夠人手清理沼澤，墾荒種植蠱蘿，但不一定非得讓“叛蠻”們來做。

河東原本就有的二十萬流蠻，實力遠勝河西“叛蠻”，否則也不能擋住蜥蠻、鬼蠻的擄掠攔截，順利沖到河東之地安身，日子雖然煎熬，卻沒有尊嚴盡喪，沒有經歷過河西叛蠻的那些折辱和蹂躪。

雀蠻槁為首的流蠻首領們，最擔心的就是河東流蠻憑借實力攀上雨蠻部落，取代了“叛蠻”的位置，讓叛蠻走投無路。

“叛蠻”的實力不如河東流蠻，但他們能把姿態放低，低到主動送鴇女，主動幫忙蓋鴇院。

夔提點自家少族長，“他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把附庸族人的身份坐實了，河東這邊的流蠻部落散漫慣了，雀蠻槁那些人就刻意放低姿態，按照蜥蠻、鬼蠻給他們定的規矩辦事，只要我們接受了他們進獻的鴇女，以後就不好踢開他們不搭理，他們也更有底氣自稱是我們雨蠻的附庸。”

雨來漲姿勢了，文明又一次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原來為了部落存續，為了族人能活下去，雀蠻槁們可以毫無底線地低到塵埃裏去。

瞧！我們河西叛蠻敢送鴇女，你們河東流蠻敢嗎？不敢就喪失了競爭力，無法抱上雨蠻部落的大腿，人為制造一條競爭對手無法逾越的壁壘。

夔告訴雨來，河東這邊的數百個流蠻首領，已經有不少人私底下找到魃，想要成為雨蠻的附庸部落。

雨來詫異，這些人早就是河東其它蠻部的附庸了，詈、沃、笊、卮、井、匏這幾家蠻部再不濟，當初也收留、救濟過他們，現在看到雨蠻強大，跟著雨蠻有肉吃，就想撇開原來的東主，另投別家，臉皮真夠厚的。

雨來不屑，他對河東流蠻部落向來沒好印象，一個個仗著實力不錯，明目張膽地欺負河東九蠻荏弱，毫無“附庸”的自覺，甚至打著“附庸”的幌子占東主的便宜，怪話連篇，拽得二五八萬。

所以趁著鳩山夜襲，流言四起的機會，雨來主動散布部落即將覆滅的謠言，把聚攏在雨蠻山周圍的數萬附庸全部轟走，一刀割了這個毒瘤，山蠻魃一度都離開了雨蠻山。

還有蠆蠻覆滅的時候，數萬附庸族人一哄而散，連夜就逃奔到其它蠻部，臨走前還卷走蠆蠻大批浮財，徹頭徹尾地蛀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饒是如此，河東九蠻裏，蠆蠻對附庸族人的管理還是最到位的，其它蠻部更混亂。

雨來對河東這批流蠻相當不滿意，雖然山蠻魃、劫匪奕這些人實力強悍又仗義，但只是少數，大部分都倨傲囂張，不是忌憚督司府的律令，聯手屠了河東幾個蠻部，取而代之地心思都有。

雨來擔心魃一時心軟，被這夥流蠻首領忽悠了，提醒夔小心，“河東流蠻魚龍混雜，桀驁不馴，收到麾下後患無窮，還會得罪河東其它幾大蠻部，一定不能要。”

夔點頭：“我已經跟魃說過了，直接回絕那些人。”

理由都是現成的，就說雨蠻部落最恨叛徒，當初雨蠻部落的那幾萬附庸臨陣背棄東主，絕無回旋的餘地，雨蠻部落沒有追殺追究，已經是網開一面。

有此為鑒，雨蠻部落不會接納“見風使舵”的流蠻，那些人既然有主了，不甘心可以離開河東，離開荷葉蕩，想繞開東主投奔雨蠻？抱歉，不接納！反過來還會幫著其它幾大蠻部，把他們收拾地服服帖帖。

說了一會閑話，晚霞越來越淡，暮色漸漸籠罩了雨蠻山，有蠻女上前點燃樹脂火把，送來炙烤好了的火鮫、彘肉，香噴噴地擺在竹篾托盤裏。

雨來吃得津津有味，夔卻心不在焉，朝著遠處的東鳧山怔怔出神，烤肉沒吃幾口，火桑酒灌了整整一獸皮囊。

“雨來，那個藍焰霸王龍家族……你還記得吧？”

雨來嗯一聲，心中暗笑，知道自家山掌又單相思了，幹脆挑破他的心思，“娜姬嘛，我知道，很漂亮，整個荷葉蕩的女人都比不上。”

“那當然！犀掌櫃也是從帝都來的，說娜姬在那裏非常有名氣，想要追求她的男人很多。”

雨來不吱聲，覺得自家山掌瞎惦記，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白天鵝，他是在蠻荒刨食的癩蛤蟆，身份地位霄壤雲泥，還隔著一個藍焰霸王龍家族，漂亮有什麽用，他穿之前的藍星，不分古今中外，哪個青史留名的美人不是踩著英雄的屍骨？

你要沒覆滅過至少一個帝國，都不好意思自稱美女，從埃及艷後、阿姬曼、海倫到息夫人、西施、褒姒、玉環，誰背後不是烽火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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