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莽無邊的山腳下，偌大一座督司府巍然聳立。

說是府邸，更像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通體用金屬般的巖石夯成，城墻高五十丈，寬三丈，駟馬並行暢通無阻，每隔一段距離還建有炮臺、垛臺和瞭望臺。

東南西北各有一座高大的城門，門板用不知名的赤色金屬鍛造而成，高大堅固，表面還鑲嵌有不知名的兇獸獠牙，猙獰威武，襯得整座督司府邸如同一頭蠻荒巨獸，盤踞在層巒山脈之下，伺機噬人。

施家祖輩把督司府邸從荷葉蕩遷移到此處，並非一味嫌棄荷葉蕩閉塞，還因為想要圍繞督司府，建設一座可以媲美燕歸城的邊疆巨城，可惜天不遂人願，建城的事始終沒能成行。

施天正和他背後的家族叱咤蠻域，但在帝國高高在上的貴族眼中，像暴發戶一般毫無底蘊，認為施家的封地“貧瘠荒僻”，子民愚頑刁橫，拿不出像樣的出產，養不起善戰的士兵，倚仗祖輩開疆拓土的功勞賜封子爵，偏安蠻荒已經是天大運氣，指望建城封侯？癡心妄想！

因為是官員府邸，不是帝國城邦，這裏沒有護城河，城墻下生長著一簇簇高大繁茂的荊棘灌木，花朵燦若雲霞，美不勝收，雨來卻看到樹下白骨森森。

夔皺眉說這種靈植叫“蒲牢”，汁液有劇毒，喜歡吞噬誤入其中的人獸血肉，督司府把它們種植在城墻外，防止有人攀援闖入。

眾人邊說邊行，不大一會功夫，人潮抵達督司府大門外，玄鐵礦石夯成的巨大廣場一望無邊，能容納十萬兵士騎馬操練。

除了府門緊閉，整座督司府毫無劍拔弩張的氣氛，更沒有雨來想象中的赤焰版“催淚彈”、“高壓槍”，邊備軍、巡山軍、鎮蠻軍也完全不設防。

雨來不相信施天正會毫無防備，傭兵之王的經驗告訴他，最平靜的水面下，往往隱藏著最致命的漩渦。

敖族長神色淡定，儼然把生死置之度外，他緩緩邁上通往督司府大門的青石臺階，一直走到最高處，轉身站在兩只三丈高的白玉獅子前方，拿出一張寬兩尺、長三尺的獸皮卷軸，面對人群高聲念誦——

《祭蠻靈書》！

“東鳧蕩蕩，血火殤殤，太古歲月，淵遠恨長……血月之火，萬蠻之血，生生不死，熊熊不滅……”

高高的石階上，雨蠻族長敖手捧獸皮卷，鄭重其事地念誦。

石階下的數百蠻民垂首聆聽，個個神情肅穆，烏壓壓一片靜得針落可聞。

雨來一句也聽不懂，他閉門養傷的半個月，看遍了家裏所有能找到的書籍，從沒看過這麽晦澀難懂的典籍，偏偏兇老頭念得抑揚頓挫：

“其怨其恨，其怒其悲，生為蠻民，死為蠻魂，奄奄萬載，神隱靈匿……”

敖族長聲情並茂，好半天才念到高潮：“願以吾輩之鮮血，祭萬代之聖靈……薄薄之土，微微之蠻，四域八荒，伏乞神憐！”

“伏乞神憐”四字念出，敖的神色罕見的激烈亢奮，跟石階下如癡如醉的數萬蠻民一起，嘩啦啦跪伏在地，人人嘴裏呢喃著雨來聽不懂的符咒，嗡嘛呢哞攝人心魂。

雨來震撼，第一次發現自家爺爺有神棍潛質。

更讓雨來驚訝的，是隨後登上青石臺階的數十東疆蠻民，看服飾和氣場，不是山掌、獠首，就是巫老、族長。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咬破拇指，在獸皮卷軸上按下血手印，烙上部落圖騰。

在赤焰帝國，絕大部分的部落、蠻寨都擁有自己的“圖騰”，跟帝國世家們的族徽差不多，區別是族徽統一使用“赤焰”托底，蠻荒圖騰卻五花八門，稀奇古怪，很多都跟蠻民的生活息息相關。

眼前在獸皮卷上按血手印的蠻部當家人，就是最近一直在聯絡河東雨蠻部落的那些人，因為事先就約定好，所以火雲彈剛一升空，就火速趕到督司府外聲援。

敖激發升空的那一枚火雲彈，只是引子，周邊看到的蠻部不斷激發新的火雲彈，空中紅雲繚繞，波及的範圍一圈圈擴大，召喚的蠻民越來越多，毗鄰東鳧山脈的東疆蠻部，幾乎都被驚動了。

督正府外，敖剛剛把《祭蠻靈書》念誦完畢，蜂擁而來的蠻民已經多得擠不下，人多嘴雜，大家很快明白了怎麽回事，三五成群地嘀咕什麽“圖騰”、“蠻祭”、“帝國詔令”。

有人冷眼旁觀，有人驚恐抱怨，有人權衡利弊，更多的人激動期待。

陸續有許多蠻部的當家人，咬牙沖上青石臺階，在獸皮卷軸上按了血手印，烙印部落圖騰。

他們大部分人並不認識雨蠻敖，卻認可他主張的“蠻祭”。

此時此地，荷葉蕩東西十八個蠻部，完全淹沒在密密麻麻的東疆蠻民之中，一個個心思覆雜地仰望站在青石高臺上的雨蠻敖，欽佩他的悍不畏死和膽大包天。

河西的九大蠻部裏，有幾個山掌意動，也要沖上青石臺階烙印圖騰，被一個鳩面玄衣的幹瘦老者阻攔：“都別沖動，再等等看。”

幾個山掌不得不停下腳步，神色躊躇。

人群中，鴟、昂、岧、貍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溜到雨來身邊嘿嘿笑，鴟笑得最賤。

這只黑皮瘦鳥刁滑狡詐，常年背著一個貨郎簍，從河東竄到河西，放眼荷葉蕩就沒有他不知道的八卦。

他告訴雨來，這個鳩面玄衣的幹瘦老頭叫鳩山，是河西的“大山掌”。

雨來疑惑：“大山掌？”

鴟指了指肅立一旁的夔，“蠻部的首領叫山掌，大山掌呢就是整個河西九大蠻部共同承認的首領，是整個河西的大當家，這個鳩山看著比我還瘦，厲害著呢……”

雨來懂了，又沒太懂，追問八卦鳥：“河西的大山掌是鳩山，那河東呢，咱們河東的大山掌又是誰？”

鴟撓撓頭，尷尬的咳了一聲，敷衍雨來：“啥大山掌啊，咱河東不需要……”

雨來直奔要害，問滑頭鳥：“夔叔這麽強，為什麽沒當上河東的大山掌？”

鴟避不開這麽犀利的問題，半吞半吐地說鳩山半年前晉級開靈境，戰力暴漲，被推選為河西大山掌，夔卻卡在淬體巔峰兩年了，如果他成為河東大山掌，鳩山必定要來挑戰他，夔應戰會輸，不應戰就弱了河東九蠻的氣勢。

“所以，咱們河東暫時還沒有大山掌，等以後夔叔突破了，肯定能當上！”

這只瘦皮鳥避重就輕，語氣堅定，不知道是想說服雨來，還是想說服他自己，擔心雨來緊追著這個問題不放，迅速轉移話題，回到眼前的祭靈大典上。

一直到現在，雨來都還沒弄明白，敖族長大張旗鼓，甘當刺頭，嘯聚數萬蠻民圍堵督司府，所為何事。

他跟施大少的那點齟齬，引發了這場嘯聚，但嘯聚的蠻部似乎都忘了他們，督司府也忘了他們，“蠻祭”成了這場嘯聚的焦點。

門裏門外，冰火兩重天。

督司府議事大廳裏，施天正強壓下心中不安，來來回回地踱步，他怎麽都想不到，一條靈犬引發一場嘯聚。

那個驪女是他的臠寵，天生麗質，還給他生了寶貝兒子昊，愛得心尖子一樣，驪女想要謀奪雨蠻兕留下的火狼勳章的事，一開始並沒告訴他，自以為能輕松得手，誰知道踢上敖這塊老棺材板兒。

剛才他一聽見那倔老頭念誦《祭蠻靈書》，腦子裏就“嗡”地一聲，他一直懸在心頭的大事，終於戳到眼前，由不得他不面對。

“蠻祭”這件事，說來話長。

一萬年前，赤焰立國，首任星漢長老會頒布《赤焰法典》，強令帝國十萬蠻部、三千邊城、四域八荒都使用“赤焰圖騰”，廢黜“蠻圖騰”，不準蠻民祭祀蠻神，召喚聖靈，覺醒蠻圖騰，一旦發現有人私自祭祀，殺無赦。

在星漢長老會執政的一千八百年裏，因為“禁祭令”被屠戮、滅族，毀城的蠻荒大事件，記錄了整整幾大車的獸皮卷。

隨後的幾任帝國長老會，繼續執行“禁祭令”，屠戮所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蠻民，萬年過去，偌大一個帝國，只剩下“赤焰”一種圖騰，其它圖騰即便還有，也遮遮掩掩，朝不保夕。

凡事物極必反，到了現任天佑長老會，為了“平息幹戈”、“安撫蠻部”，頒行了新法，準許在帝國境內重啟祭靈大典！

這道法令甫一頒布，就遭到帝國上流階層的強烈抵制。

施天正身為東疆蠻域首席執政官，第一反應就是豈有此理！

一旦在東疆重啟蠻祭，讓蠻荒部族激活“蠻圖騰”，獲得各種神奇的能力，會給帝國大一統造成什麽影響尚未可知，會給施天正這種蠻荒執政官帶來的不確定、不穩定因素就在眼前，他必須反對，反對不了也要盡可能地拖延。

這一拖，就拖了一年半，他想拖到這一任帝國長老會熬不住壓力妥協，恢覆“禁祭令”。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