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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木人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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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車駛進了麗正門, 一路向陛下的寢宮而去。

夜雨如註,阮升向上撐著傘去扶,皇帝卻不應手, 只從馬車上跳下去,幾步邁上了漢白玉的臺階, 再走進了殿中, 因動作委實迅捷, 肩背發絲也只略略濕了一些。

阮升在殿外吩咐著宮娥內侍忙起來,這才往寢殿裏去侍候,只是才呵著腰進去, 就聽見呼呼的拳風, 擡眼覷過去, 陛下正龍精虎猛地, 原地打了一整套太/祖三十二勢長拳。

阮升屏了息, 靜悄悄地候著。

皇帝結結實實地打完一整套長拳, 側身收勢, 擺了一個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造型。

“如何?”

阮升聞弦音而聽雅意, 立時便情深意切地誇讚道:“身形穩健、拳風颯沓!”

皇帝眉頭輕蹙, “試著在氣度方面, 品評一下。”

阮升遲疑著,試探出言:“依約有一種萬夫莫可匹敵的氣度……”

皇帝收起了造型, 品味著“萬夫莫可匹敵”這幾個字, 琢磨了一時, 在龍案前坐下。

“……倒也合適。”他又蹙著眉再問, 似乎有意無意地暗示阮升, “從方才朕的眼神著手, 品評品評。”

阮升就覺得人生很艱難。

“陛下收拳的那一瞬間, 眼神裏分明刻著心志難奪四個字,有如銅心鐵膽一般的堅定意志……”

“好一個心志難奪,銅心鐵膽!”皇帝一連說了好幾個好,顯然是說進了他的心坎裏,“朕對皇後,倒也不至於到銅心鐵膽的地步,只要面對她時,能做一個石心的木人,就可以了。”

阮升笑著說是,上前為陛下寬下略濕的衣裳,腦海裏卻閃過方才雨中的龍車上,陛下扒著簾往車後看的情形,不由地心裏泛起了嘀咕:這陛下同皇後娘娘,究竟是好了,還是沒好呢?

若是好了,為什麽皇後娘娘不跟著陛下回宮呢?

若是沒好,為什麽陛下卻神清氣爽,甚至考較起了他的學問……

阮升想不通,就不想了,為陛下換了寢衣服侍著睡下不提。

到了第二日一早,外頭的雨還未消停。因不視朝的緣故,皇帝便比平時多睡了半個時辰,起身後在雨氣氤氳的廊下,又打了一套拳,沐浴更衣之後,命人把早花梨木茶幾搬到了廊下,瞧著雨景用早膳。

他難得休閑,只是將將進了一只焦圈兒,便見九龍影壁後閃出來一抹極淺極淡的薏珠粉,小女兒頭發被雨絲打的毛茸茸的,一手提著裙,一手當傘遮在頭上,把宮娥們甩在了身後,一路小跑地沖到自家爹爹的身前兒。

“爹爹,我哥還有人管沒人管了?我昨兒夜裏去東宮串門兒,早上天兒還沒亮,他就叫人把我扔出來了,連鋪蓋卷兒都沒放過。”

小女兒頂著毛茸茸的頭,像個落水的小狗,氣呼呼地蹲在了早膳桌前,從滿桌子的吃食裏撿了一樣蕓豆卷,拿在手裏小口地吃。

雲遮跟在後頭跑過來,向陛下行了禮,這才笑著說道:“陛下萬安。是奴婢的不是,叫公主挨雨淋了。”

皇帝見著雲遮,沒來由地眼裏多了幾分覆雜情緒——當年為了讓皇後“薨逝”顯得更真實些,便連雲遮都沒有告訴,要知道,雲遮可是厲厲身邊,除了楊寶厭之外最親近的人。

他回過神,道了一聲無妨,“……去歇著吧,這裏不必你費心。”

雲遮倒也不疑,直微笑著下去了。

皇帝就看著雪兔啃蕓豆卷,“自打蘇元善不進宮了,你便連學也不上了,朕看啊,傅雲聲遲早要辭官——他是想去地方上歷練,拘在宮裏教你這個木頭,當真是屈才了。”

“少師該去還是得去,總不能因為教我,誤了他的前程。”乘月咬著蕓豆卷,忽然就情緒低落起來,“他們都是這麽瞧女兒的麽?不愛讀書,就會耽誤人前程。顧景星也是,少師也是。”

小女兒皺著一張小臉兒,委屈的眉毛眼睛都耷拉著,皇帝坐直了身子,拍了拍她的腦袋。

“傅雲聲可沒這麽說。”皇帝頓了頓,推了盞銀耳海參到女兒手邊兒,“顧景星這麽同你說了?”

乘月眨眨眼睛想了想,到底還是崩不住。

“其實就是不喜歡我,才會想東想西,找一堆不能做駙馬的理由。”

皇帝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心裏發苦。

小女兒打小就愛笑,最是熨帖人心的一個,心地又是頂頂純善,雖也常常鬧脾氣哭鼻子,可從來沒有像今日一般沮喪。

“你才十四歲,懂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也怪爹爹,成日裏把你拘在宮裏頭,來來回回就一個顧景星,沒見識過旁的好人。你可知道你娘舅那裏,就是大理,那兒的姑娘小夥兒,逢年過節的就圍在一塊兒拉拉手、跳跳舞,那叫一個熱鬧,什麽時候爹爹也給你組一個選婿大會,你瞧上誰了,朕就給你辦了。”

乘月難得聽爹爹說起母族的事兒,暫時忘記了煩惱,頗感興趣地丟下手裏的蕓豆卷,挪到了自家爹爹的椅邊兒。

“……那我娘好可惜呀,都沒怎麽和大理的小夥兒拉拉手,就嫁到大梁來了。”

皇帝的腦門上打出了一個問號。

“說你呢,別給我岔到你阿娘那裏。”他氣不打一出來,“你如今還小,眼光還不定性,你想想你那幾個親姑母,哪一個不是換了好幾茬駙馬?為什麽換?還不是眼光多變啊!”

乘月就順著爹爹的話認真想了想,然後仰頭看著自家爹爹,隱隱約約覺得爹爹的話有哪裏不對勁。

“爹啊,您就這麽教育我的嗎?少師怎麽說,人之用情貴在專一,怎麽能換來換去的啊?您自己個兒不還守著我娘呢嘛!”

皇帝被噎了一下,板起臉來,“男人專情就好了,女人不必守這規矩。”

乘月歪了歪嘴,還想擡杠,皇帝瞪了她一眼,“朕是天子,朕說了算。”

小女兒果然不說話了,皇帝見狀便又問她,“你起這麽早,找爹爹什麽事?”

乘月一拍腦袋,想起來了。

“爹爹,鉞戎王家的世子張垂恕,您就不能放他回家嗎?他九歲就獨自個兒來到了京城,一個人吃住,縱然有仆從千萬,可也抵不過父母的照料啊……”

皇帝想了想,記起來了。

鉞戎王的確歸順大梁已久,在漠北一帶抵禦莽古哈有功,早已同大梁融為一體,只是質子一事,鉞戎王不敢提,倒使人忘了他。

“朕允了,你去同他說,也叫他念你這個朋友的好。”

乘月高興地眉飛色舞,“爹爹怎麽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你昨兒夜裏同他吃酒,朕會不知道?”皇帝見女兒高興起來,自己也高興,“還是要多交朋友。那個張垂恕如何啊?”

乘月不解其意,歪著腦袋回他:“他很好啊,能文能武,還能幫我分析顧景星的想法。”

皇帝無言地看著自家女兒,說來說去又繞到那小子身上去了。

“你還需要多長見識的好。”

同爹爹聊了一會兒,乘月就覺得自己的心緒好了許多,既然爹爹要她多見識,她就打算先回鳳姿宮睡個回籠覺,再出宮轉轉去。

雲遮為公主撐著傘,慢慢地走過甬道,這麽大的雨,公主不乘車,裙擺就濕了半截,雲遮就不免嘮嘮叨叨的。

“……換了小時候,您這麽踩雨,太娘娘該要揪您的耳朵了。也就是如今大了,太娘娘眼不見心不煩,不怎麽管您了。”

乘月同她對著幹,跳過一個大水坑。

“我看你,平日裏也不怎麽樂意呆在仁壽宮裏,這會兒怎麽擡出祖母來了。”

公主無意的一句話,倒惹得雲遮沈默了一會兒,乘月卻不察,只自顧自走著說話。

“……可見人都是會變的呀,小時候我同顧景星一道兒過家家壓糖果,他還說是喜糖,要給你吃,你可還記得?”

雲遮回過神來,將大傘又多為公主遮了幾分,“自然是記得,說起來,小時候顧世子送您的禮物可不少。”

“裝山茶花兒的小冰鑒,每年我生辰都送的新奇小玩意兒,林林總總的都擱滿了。”

乘月越想越傷心,不自覺腳步就慢了下來。

“回宮去,把這些都收拾起來,送到靖國公府去,他不是要還我的七彩寶石,布偶娃娃麽?正好兩不相欠。”

雲遮不知道該怎麽勸公主,只跟著她一路回了鳳姿宮,親眼見著公主氣呼呼地把那些物件收拾出來,拿塊包袱皮子裹起來了。

陛下都準了公主可以常常出宮,那便沒人攔著,索性也不喬裝了,由盛玢領兵護衛著,駕了鸞車一路去了燈帽胡同。

出神武門時,宮門前的一輛馬車掀起了簾,車中人目送著公主的鸞車在雨絲裏消失,那簾才慢慢兒地放下了。

公主的鸞車裏,乘月從大如小山的包袱皮裏摳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花月箋,將上頭粘著的零星糖果摳掉,展示上頭的字給雲遮看。

“那時候過家家壓糖果,顧景星說是喜糖,還在我的婚帖上按了手印兒呢,你瞧!我就說有這麽一張憑證,到底叫我找到了吧。”

雲遮哭笑不得,接過了那張婚帖,果見上面第一豎的確寫了合婚庚貼,後頭跟著十幾個大字卻很逗趣兒:小兒無賴,稚女可愛。結為連理,做一對小禍害。

這十幾個大字兒後頭,果然有兩個小小的紅指印,因為歲月流逝,雖顯得古舊些,可卻清晰得很。

公主趴在後窗沿兒上,黑睫眨一眨,扁著嘴巴哼了一聲。

“我找他和離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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