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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素心起滄瀾,烈火焚心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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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坐無事,再運功行氣,略覺傷痛減輕,便拿來斷劍,就著石室空地,揮舞演練起來。

《日月玄樞劍法》旨在變化之道,雖看上去一招一式都很中規中矩,且平平無奇,但內裏蘊藏著的數十般變化,更非敵手所能預料猜測得到。

既無法預料,自也無法抵擋,故才能敗敵於一瞬之間,令敵人覺得茫茫然好似身在夢中,只微一疏忽,便已冷鋒加身。

孫燼初時練劍,多是自娛自樂,並不知道該如何與人對敵,該如何破敵招法。但有前一夜的生死拼殺,終於明白了武藝與劍法的真正用途。

武乃殺人技,絕非世人常說的強身健體之用。學它初始,便預定了今後的生活,便不為己而殺人,也會為他人而殺人。殺人須得用武,還談何強身健體?

武藝無好壞,只有人心浮躁,難以自持,以為學習了武藝,便可逍遙於律法之外,故才為妖成魔。

但若心淡氣和,只存救人濟世之心,更以自身武藝而鋤強扶弱,以先人德操來規己律心,又何談妖邪奸惡?又哪來爭鬥混亂?

但人便是如此,有好人,自也有壞人,要不然何來江湖?若天下間都是好人,都是禮儀謙遜者,那人這一種生靈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不若花木水草。

花木水草也有爭鬥,只人無花草心,更不知花草意,自也不明白它們之間的爭鬥與混亂。

孫燼想通此節,忽覺劍法之道,便如人心,需變、需通。

何為人心之變?便如此時,游俠兒身為屠殺數百人的妖女惡魔,但孫燼未曾親見,難以認定罪孽之實。且游俠兒對他屢有救命之恩,故他需要還恩於游俠兒。

既然要還恩,便不能再以正、邪、俠義、妖魔來互論彼此。至少在僅有他們二人的地方,或僅此一間小小石室之中,游俠兒不是妖魔,不是惡人,只是個為了自己而重傷昏暈的小小女子。

此乃孫燼悟出的人心之變。

既然有變,勢必有通。如若來日確定了游俠兒當真是殺人如麻的妖魔,孫燼便不還恩,也需斬妖除魔。再不會像剛來此石室時所做的決定那般,遠離與她,不管她是否邪惡。

能有此心,並不是孫燼不想還恩,實是他心下覺得虧欠上清觀太多,虧欠整個武林江湖太多。如他不救游俠兒,上清觀不會如此,武林江湖或更不會因游俠兒是妖魔而徒增變故與磨難。

只不過在殺了游俠兒之後,自己也免不了去尋死路,上清觀、江湖武林的虧欠彌補了,對游俠兒的救命之恩呢?唯有以命相抵。

劍隨意生,意由心起,日月玄樞,此道方成。

三十六招劍法,每招三十六般變化,共千餘變,但通悟一變,千變不悟自明。

待得此一套劍法與每一般變化盡數演練完畢之後,已約麽過去了三個多時辰。孫燼大汗淋漓,再也不覺身體內外的傷痛如何難忍,只覺好似大夢初醒,天地豁然開朗。

心下揣摩著那上清道人雲陽子的劍法來路,自擬數招,對演數招,心道:“若此時再遇到那雲陽子,不比內力的情況下,只需三招一百零八變,便可將他擊敗。只不過他若使用內力,我這劍上受力太強,只怕劍招變化使得就不那麽順暢了,終究難敵。”

言念及此,三招已畢,忽而又心念大動,想起了齊無名傳授自己的一招劍法來。

此一劍與《日月玄樞劍法》大有異曲同工之妙,看來都是那麽的平平無奇,只無有那許多的變化之道,反一往無前,無所顧忌。

孫燼嘴角一挑,念頭通達,招盡劍不停,那一往無前的一劍順手使出。

劍氣淩然,穿雲破浪,好似無堅不摧,可破世間萬技。

“叮當”一聲響過,無尖斷劍直點在了墻壁之上,頓時火星四濺,劃過了淡黃色的室內空間,畫出道道輕柔的弧線後,消散於空氣之中。

孫燼收劍挺身,讚道:“好一個一往無前的劍招,好一個氐族劍仙。”

忽聽“哢啦啦”一陣混亂的響動自墻壁上傳來,孫燼一驚,忙後跳半步。擡頭前看,但見一塊六尺見方的石塊隨著響動緩慢自離地三尺處的墻壁上凸了出來。

“哢啦啦”響動不停,沖蕩石室,驚起了灰塵四落。

孫燼面色微變,暗道:“莫非我那一劍點中了什麽機竅開關?不知會否有危險。”

轉頭看了一眼依舊平躺石床的游俠兒,眉目微顫,似欲醒來。但畢竟傷勢太重,終究醒轉無功。

那凸出的青石依舊向外緩慢延伸,終於完全露了出來,原來是一塊厚約半尺的石洞門戶。

機關響動之聲倏忽變換,自“哢啦啦”轉變成“轟隆隆”,石臺緩慢下墮,終於落至地面,再無一絲聲響。

機關變動停止,孫燼大感驚奇,心道:“如此隱秘的機關,內裏難不成隱藏著什麽玄奇至寶?”

凝眸看去,但見四方石洞不深,只有三尺左右,內裏卻哪裏是什麽珍奇的秘寶?分明是堆疊染塵的一大摞古卷書籍,更有許多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的竹簡。

孫燼自嘲一笑,道:“孫燼啊孫燼,你終究是脫不開小人物的功利之心,來到不熟悉的地方,便想著有什麽珍奇貴重的寶貝隱藏在內,實不知,對於這裏的主人來說,最為貴重的東西,或許便是世間最為常見之物也沒準。”

轉念又道:“書籍雖是世間最常見的東西,但也是這人世間最為珍貴的東西,它不僅記載了先人的智慧,更能教育後人怎生做人處事。”

他本就喜歡讀書,更覺似乎自己前世的記憶沒有消除幹凈,好多從來都沒有讀過的書籍,略一回想,總能順嘴說出內裏的文章與字句。

無奈八年的酒館生涯讓他與書籍相距紅塵,總也尋不到機會好好一讀。而今陡見堆疊滿倉的古籍,不禁喜出望外,對室中石棺作了一揖,恭恭敬敬的道:“何老前輩,晚輩特喜讀書,今日無意觸動了機關,讓您收藏的古籍重見天日……”

心念一轉,暗道:“這石室之中,哪裏有天日了?”繼續道:“晚輩鬥膽,想借書一觀,看罷之後立刻奉還,還望前輩莫怪。”

當下再行一禮,而後才來到石洞前,探手取出了一本紙質書籍。

輕手拂去了書封上的灰塵,便見四個隸書大字:《論語集解》。

《論語》之名孫燼自早耳聞,但一直緣慳,未得細觀內裏聖人之言。而今忽見,不禁喜形於色,也顧不得其他,就著四方石洞前的地面,盤膝坐了下來,凝神拜讀。

《論語》成書於春秋戰國之際,而孫燼所讀這一本《論語集解》,則是晉時玄學、清談之風的創始之人,曹魏重臣何宴何尚書所撰文集之一。前後僅有十卷,卻藏聖意三千。

孫燼一讀而迷,廢寢忘食,竟不覺時光匆匆,直將此十卷集解盡數讀完,方才合書大讚先人之智。

閉目略思所得,而後鄭而重之的將這紙頁泛黃的古籍放回石洞之中,再取一本《老子道德論》。

此書仍是何宴所撰,前後兩卷,詰屈深奧,非孫燼一時能懂。

看罷忽覺肚餓,孫燼便將此書放回原處,一邊細細思索著內裏的精深妙意,一邊卷起了褲管衣袖,自寒泉中撈上兩條白魚,去鱗清洗,生火烤炙。

待得魚熟,才想起游俠兒,不禁蹙眉,暗道:“她這般昏迷不醒,終究不是辦法,只怕未得傷勢好轉,餓也給餓死了。”

有心將烤魚去送給她吃,卻不知她此時狀態如何,生恐驚動了她,引得傷勢再重。

滿心糾結,終究還是將兩條烤魚都吃光了。

孫燼收拾了魚骨,丟入寒泉之中,任它隨水而去。繼而起身來到石床邊,看向平臥蹙眉的游俠兒。

只見她面起潮紅,似無傷患在身,卻眉頭頻顫,竟有汗水絲絲流下。

孫燼一楞,心道:“這石室確比外面溫暖的多,卻也不至於熟睡流汗吧?”

當下拿過之前撕下的衣衫一角,為游俠兒擦抹汗跡,卻覺她額頭發燙,好似在烈火之中被反覆烤炙的熟肉一般。

孫燼“哎呦”一聲,道:“她竟然生了溫病,這……這可是會死人的。”

他曾有一位酒館做活的夥伴,便是因為溫病不治而活活燒死在了床上,故此孫燼自小便對溫病極為害怕。如今又逢此病害人,不禁心下慌張,一時無主。

過不多時,終於想到:“她既然生了溫病,便是體內有邪惡之火作祟,我且來滅火,當可治她。”

卻委實不知該如何滅火。思索前後,終究難斷。忽瞥見了緊握在手中的黑布衣角,心念一動,道:“有了。”

當下將黑布在寒泉之中浸透,待得冷意透骨,難以堅持,這才微微擰去水跡,疊成一小塊,敷在了游俠兒的額頭之上。

寒泉冷意果有奇效,游俠兒受得涼意,面上的潮紅微微散去,露出了一絲白嫩肌膚。

但此黑布畢竟太小,所能承載的寒意也很微末,只半刻之功,便被游俠兒體內的火毒吞噬,變得發燙。

孫燼取下黑布,再去寒泉之中浸濕。

如此往覆,終將他累得氣喘籲籲,也不知往來浸布幾百次,終將游俠兒的溫病火毒散去了一些。

這一次黑布足有三刻餘才散冷轉溫,孫燼也乘此機會好好的休息了一會。

再將黑布敷上游俠兒的額頭,孫燼呆坐床邊,凝視她臉,不禁心緒一動,自言自語道:“她當真美麗,只……”

搖頭甩脫了腦海之中的奇怪想法,嘆道:“卿本佳人,奈何為妖。”

久坐寂寥,便拿來那本不是很懂的《老子道德論》,再度細讀一遍。

待得讀盡,黑布已又轉溫,孫燼再將它浸濕,覆抹擦幹凈了雙手,將書籍放入石洞之中,靜坐床邊,凝神苦想。

久思而無功,仍舊不明其間真諦,孫燼搖頭一嘆,道:“先人用了畢生之能,才成此書,又怎能被我一讀而明?畢竟還是年幼,經事太少,不知世事變換,人間百態,自也難明天地之道,人心本真。”

想罷不想,便暗運玄功,再修內力。

氣行周天過,內力丹田生。隨著內力的逐步渾厚,行運周天之時在心脈處的停留也愈發長了。

內力乃人身之氣,可自天地中得,可自人體中來。但若盡歸心脈,勢必阻絕心火,再也不使暖流入血,充斥周身。

初時內力微末,還不覺得如何,但到此時,孫燼的內力已初具形態,不說一掌震殺壯漢,震斃豺狼卻也能夠。

如此內力,盡匯聚於心脈處,心火被困,血液轉冷,瞬時將孫燼凍得牙關打顫。

他強忍寒冷,急運內功,終於將內力自心脈處推到了丹田之中,蟄伏沈寂,不敢再運玄功。

靜坐良久,方才覺得體溫漸覆,孫燼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咋舌沈吟,深思是否自己行功有誤。

但思前後,一步一步都是按照江落鴻所授《日月玄樞》內功心法而行,哪裏會有絲毫紕漏錯誤?

且若有錯誤,又怎能是身覺寒冷,心火被困?豈不早就筋脈斷裂,走火入魔了?

疑惑堆疊著疑惑,不解環繞著不解,孫燼苦思半晌,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又覺游俠兒額頭上的黑布發燙,孫燼無可奈何的搖頭苦笑一聲,站起身來。

待要拿著黑布去寒泉之中浸濕,忽想:“她周身火熱,我卻大覺寒冷,不若我運功之時將手掌搭在她的額頭上,借她體內火毒來溫我冰冷血液?”

細想此法當可為之,不由得歡喜莫名。甩手將黑布搭在了床頭,脫下鞋襪,跳上石床,盤膝在游俠兒的身邊後,才道了一聲:“得罪”,將右手按在了她的額頭之上。

掌心火熱,忙運內功,氣行周天,寒意忽生。

他卻不知,自己隨意按在游俠兒額頭的一只手掌,竟恰巧將掌心對準了她的額間神庭穴。

內力緩慢自下腹丹田湧上心脈,繼而形成堤壩,將心脈團團圍住,任憑心火肆虐,終究突不破內力堤壩的束縛。

血液失去心火灼燒,立時冰涼,沿著血脈游走,一分一分的瓦解著孫燼體內僅剩下的最後一絲溫熱。

終於寒冷到了極致,右掌猛然一震,那本稍覺火熱的掌心似有一道門戶因周身寒意滿布而失守,再也阻擋不住游俠兒額頭上的火熱,任由它們化作一群洶湧狂暴的惡魔,湧入右手,經過右臂,再入胸膛。

火熱入體,孫燼大覺歡暢,正待暗讚自己此法了得,忽覺心火一顫,竟似被那自右臂之中傳來的火熱之氣撩撥,猛地暴躁起來。

人心之火何等了得,若運用得當,便是‘燥地火鏈’的劇毒也能夠焚燒殆盡,不使為禍人身。

但世間又有幾人能控制心火?便是強如雲仙裴之流,也從來不敢輕易去嘗試。

孫燼卻哪裏知道這其中關竅?只覺心火大動,催動了心神忽起煩躁。煩躁生憋悶,憋悶生狂亂,他想要怒吼,卻周身麻木,連翻湧喉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亦想要收掌撤功,卻哪裏能行?唯只能任由游俠兒體內洶湧狂暴的火熱之氣湧入自身,攪動了心火愈發狂暴,不住沖擊那本很微弱的內力堤壩。

一番沖撞,孫燼嘔血一口;再次沖撞,孫燼鼻血長流;三番沖撞,孫燼猛然一聲慘呼,只覺周身氣力盡消,那本還堅守陣地的內力堤壩瞬時被狂暴肆虐的心火沖出了四道缺口。

缺口四處,分居上下左右,好似南北東西。心火自缺口處湧出,匯聚了游俠兒體內傳來的灼熱氣流,愈增囂張之氣。只一翻湧,便將那剩下的最後一絲內力沖散。

孫燼再噴一口精血,心如死灰,黯然長嘆:“我辛苦月餘,苦修這一點點內力,原本以為能借此而闖蕩江湖,沒曾想……竟然瞬時消散,再也不存。”

“我終究只是個做著江湖夢的微末小廝嗎?”

頭腦一沈,便昏死了過去。只是那一只顫抖不休的右手,仍舊搭在游俠兒的額頭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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