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買煙的由頭，陳靖東拿著手機下了樓。

冬天的夜晚又濕又冷，即使裹了大衣還是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氣。

跟東北又不一樣。

陳靖東攏著火點了根煙，拿手機撥出了那個短信的號碼。

“方哥，過年好。”

方偉那邊有零星的炮仗聲傳過來，伴著男人的咳嗽聲：“東子過年好，這個時間給你發消息沒打擾你吧？”

想著那個短信“東子有時間回個電話，有事。方偉。”，陳靖東呼出一口煙氣：“沒事，你說。”

“是這樣，”方偉的聲音帶著點訕訕，還有很明顯的討好：“我這也是被逼的沒辦法了，不然我哪好意思跟你開口。你幫襯著方坤已經夠意思了，又花時間……”

“方哥你直說。”陳靖東隱約猜到些什麽：“咱們之間就甭客氣了。”

“嗨，”方偉笑了笑，只是那笑聲聽著都幹巴巴的：“我、我生意上遇到點狀況周轉不靈，其實港務局這邊沒問題，就是因為過年嘛，結賬要拖到年後，我急等著用錢……”

“多少？”陳靖東揉了揉眉心。難怪當時楚榮盯著，方偉被拒絕也就走了。原來在這兒等著。

“十萬。”方偉心虛，說完立刻補充：“當然，要是沒那麽多，五萬也行，我再想想別的辦法。頂多一個月就行，等港務局給我結賬就能還你。”

十萬。

陳靖東沒吭聲，低著頭盯著鞋尖那裏。下來匆忙，他穿的方坤的棉拖鞋。小孩還是有童心，棕色的拖鞋上面繡了個卡通的小兔子，憨態可掬。

陳靖東沒說話，方偉沈不住氣了，討好的笑著：“東子我知道我這樣貿然找你借錢挺那啥的。其實咱倆一直不外道，我都拿你當親弟弟看的。要不我怎麽能放心小坤住你那兒不管不問呢？我都想好了，小坤這孩子考上大學出息了，以後讓他孝順你，認你做幹爹……”

方偉不說這話還好。陳靖東火了，聲音都低了下去：“方哥你什麽意思？”

“我，我沒啥，沒啥意思。”方偉磕磕巴巴的：“就覺得你倆投緣，你也不能白幫那小子這麽多年，他以後孝順你不是天經地義嗎？”

那句“賣兒子”好懸就脫口而出。

陳靖東深呼吸，壓下那些火氣，幹脆利落：“方哥，我手頭現在確實沒那麽多錢，連上小坤下學期的生活費學雜費什麽的，一共就五萬了。”

“三萬！不不，兩萬也行。”方偉的聲音帶著急迫：“東子你幫幫我。”

“我聽說，”陳靖東稍一猶豫還是問了：“你家裏有人生病了？”

“方坤跟你說的？”方偉楞了楞，嘆口氣：“我丈母娘，肺癌，我都快愁死了。”

原來人命關天是這個。

不知道為什麽，陳靖東知道了反倒松口氣：“行，你給我個賬號，明後天我轉給你三萬。”

方偉喜出望外，一疊聲的道謝：“太感謝你了東子，我就知道你仗義，夠意思，從小就是，還有小坤這事兒——”

“方哥，”陳靖東心頭澀澀的：“小坤能有今天不容易。”你別傷透他的心又毀了他。

“啊我知道我知道。”方偉磕絆都不打：“那小子挺聰明，有我小時候的勁兒。不過關鍵還是他碰著貴人了……”

掛了電話陳靖東又抽了一根煙，順便把通訊記錄和短信都刪了，這才趿拉著鞋上了樓。

“你去煙廠買煙的？”方坤斜他一眼，順手把剝好的柚子遞了過來：“一身煙味兒。”

“就是怕熏著你，站樓下抽了兩根煙。”陳靖東嘿嘿一樂，接過柚子掰了一塊塞嘴裏：“真甜。”

“就抽煙的？”方坤往他這邊走兩步：“那你帶手機下去幹啥？”

“刷微博刷朋友圈。”陳靖東想親親他蒙混過關，結果被少年直接用手心堵住了嘴巴。

“你給誰打電話要背著我，陳靖東？”

陳靖東無辜的眨眨眼睛。

“我剛才前前後後兩邊窗戶往下看找你的。”方坤收回手，表情淡淡的看不出生沒生氣：“結果看到你站路邊打電話。”

這下陳靖東真不知道說什麽了。

方坤勾勾嘴角，有點不甘心：“你這會兒不是應該把手機拿給我看表示無辜嗎？告訴我純屬巧合都是不相幹的人而已。”

這下子陳靖東真是有苦說不出了。刪掉記錄就是以防萬一，可是眼下給不給看都成了有問題。

“方坤，”陳靖東無意識的把剩下的柚子遞過去，哄小孩樣的：“你多想了，就是個普通拜年電話，多聊了幾句。你看你這勁頭，跟吃醋似的……”

“我就是吃醋。”方坤抿了抿唇瓣：“陳靖東你是不是覺得我老是這樣嘰嘰歪歪挺煩人的？”

“別給我亂扣大帽子。”陳靖東把柚子湊到他嘴邊：“我還不知道你嗎？小破孩成天擔心這擔心那的，就你把我當成了不得的……什麽似的。”大男人實在沒臉說寶貝那倆字，有這麽老又厚臉皮的寶貝嗎？

“嗯，”方坤吃了柚子，緩慢又清晰的補全了男人的話：“我把你當寶貝。很多人會覬覦的那種。”

臉上燒得慌。陳靖東親親少年的唇角：“真沒什麽事兒，方坤，你得相信我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

“手機給我看看。”方坤咬著唇，手心向上伸過來。素白的掌心晃的陳靖東頭疼。

“什麽都沒有。”拿出手機略一躊躇的功夫，滴的一聲進了個短信。陳靖東頭皮一下子炸了。

還沒等他收回手揣起手機，方坤已經眼疾手快搶了去。

劃開屏幕，少年的臉一下子白了。

“你給方偉轉錢的？！他跟你要錢？！”

事情敗露的簡直不能更巧，這個節骨眼上方偉的賬號短信發了進來。事到如今陳靖東也不瞞他了：“我剛才就是跟你爸打電話。不跟你說就是怕你多想。他不是要錢，就是一時周轉不靈借錢而已，方坤你別把你爸想的那麽壞。”

“借錢？”少年冷笑，只是那些笑意帶著苦澀和掩不住的狼狽：“他拿什麽還？你知道他為什麽借錢嗎？我把他想的壞？為什麽他就是不放過我？我努力想跟你站的一樣高，他非要拖死我！天底下有這樣的爸爸嗎？”

“是你弟弟的外婆，肺癌，”陳靖東好言相勸：“人都有一時周轉不靈的時候，方坤你想多了。”

那些滿溢的悲傷快把少年單薄的肩膀壓垮了：“我問過我R市的朋友了。他們幫我打聽過，方偉把他的挖掘機賣了，港務局的生意已經做不下去了。至於他丈母娘得癌癥是不假，可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他們被堵上門罵了好幾次，鄰居全都知道這女兒女婿不孝順不給錢治病。你覺得他借錢，是為了他丈母娘？”

陳靖東不敢表露出被騙的神情，努力平靜的說話：“不管怎麽樣……”

“有時候，”方坤疲倦的打斷他的話：“真覺得活著真沒意思。有這樣的家庭而我沒得選。哥你想過沒有，他為什麽有膽子跟你借錢？”

陳靖東沒吭聲。

自嘲的笑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方坤低頭用鞋尖一下下鏟著地面：“我想他還是覺得你心善好講話吧。你能這麽對我，他一定能在你身上討到便宜。哥我不敢想，將來有一天他知道咱倆的關系，他得怎麽對你。我一直在拖累你，從過去到將來。不管我考上多好的大學找到多好的工作，我的家庭總會把我打回原形。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安了嗎？”

少年的嗓子哽了一下，字字清晰：“你總有一天會被這種貪得無厭給煩死，厭倦的再也堅持不下去。那時候我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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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坤很少表露出他陰郁的一面，可這不代表他沒有。

三萬塊陳靖東還是轉了，方偉不知道這邊情況，回信息過來感激涕零再三表示，下個月一定還。電話都沒打一個。

陳靖東看的清楚，不揭破男人的謊言。其實在匯款的時候他就做好了這筆錢收不回來的打算。他不顧及方偉可他心疼方坤。方坤是他軟肋，護著心臟那一塊兒，是命門。

一直到初五陳靖東要走了，方坤還沒從那種情緒的低潮裏回過神，懨懨的。

“非要去機場送什麽機，地鐵這麽擠。回頭你還得坐一個多小時回家。”陳靖東護著身前的少年，在車廂的角落裏竭力撐出一片小空間，身後的雙肩包上壓了別的乘客的重量，擠得難捱。

面前的少年其實已經不那麽弱不禁風一定需要他這麽護著了，可是陳靖東樂意。

方坤的聲音悶悶的：“下次又不知道什麽時候見著呢。”

不動聲色四周掃了一圈，陳靖東壓低聲音：“等我轉回來，天天看的你嫌煩。”他不是那麽膩歪的人，何況又是公眾場合，只是小孩郁郁寡歡的神情落在眼底，總想說點什麽逗他開心。

方坤看他一眼：“不煩。”

垂在身側的那只手被悄悄捏了一下，留下少年溫熱的觸感。

耳根子發燙。陳靖東趁著地鐵進站車廂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少年的肩膀：“別胡思亂想。”

“哥。”又有人上車，更擠了。方坤拽著陳靖東往自己這邊靠，兩人幾乎貼在了一起。稍微矮一點的少年像是被高壯的男人抱在了懷裏。幸好人多，這樣看過去並沒有什麽不對勁。

溫熱的氣息就吹在陳靖東耳垂下那一小塊皮膚：“哥……”千言萬語都變成了淺淺的呢喃稱呼，繚繞的仿佛嘆息。

地鐵上熱，陳靖東穿了件黑呢子大衣敞著懷，方坤雙手就那麽虛虛的先是扶在男人的腰身兩側，過了沒一會兒，那雙手順著腰線直接滑到了後面，幾乎合攏的抱著，仿佛一個眷戀的擁抱。

又窘又熱，陳靖東低低的開口：“別這樣。”

“我舍不得。”方坤收回手，沒在這件事上任性：“陳靖東你千萬別嫌我煩。”

陳靖東在心底無聲的嘆口氣。

如果法律允許，如果結婚才能讓方坤安心。他會毫不猶豫的去做，不管別人怎麽想。可是這所有的一切都不行。

成長需要的陣痛。感情上的信心。所有這一切都要時間去慢慢沈澱，都要方坤去一點點領悟，最終靠自己的力量站的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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