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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卻話巴山夜雨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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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金子的輕觸,木門在幾人面前無聲滑開,仿佛是忽然之間失去了承托的力量,幾人只覺得自己往下重重一墜,如同從高聳的懸崖落入萬丈深淵一般的感覺,但事實上不過是一瞬,他們的腳就踩在了堅實的土地上。那墜落的感覺深刻卻太過短暫,一時竟無人知曉自己是否曾經真的從高處墜落,又或者只是從一個夢中驚醒一般,而那扇木門與什麽天梯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幾人正立定在一片柔和的光芒裏,頭頂上也有天空,天空裏有一輪小小的圓月,散發著淡淡的銀輝。月亮仿佛很遠,光芒卻很亮,這明月裏的世界也是一樣的夜色,卻比巫山的夜色更美更祥和,透著隱隱的神秘氣息。

金子不像其他人一樣,對周圍有所察覺,她不知是陷在羅皆的藥性控制下又或是大巫師的咒術之中,只是沿著腳下的林蔭小徑向某個方向走去,姬小彩他們趕緊跟隨她的腳步。

這林中景致與巫山相似又不同,處處皆是閃爍著光澤的奇怪花草,樹木周圍有淡淡的光點跳躍,尚有許多不知名的昆蟲小動物,見著人經過也不害怕,只是遵循自己的步調行進,既不敵視,也不表示歡迎,自成一格。

他們走著走著,漸漸見到前方有炫目的光芒閃耀,好像無數銀子堆積在日光下才能產生的光芒一樣,但這光卻沒有那份世俗的霸道,等到近前一看,卻是林木圍著的一汪銀光閃耀的清澈湖泊,那水清澈無比,直可望到湖底,其間游弋許多銀鱗魚兒,間或躍出水面一跳,劃出一道閃耀的弧線。在湖四周點綴著許多色澤清麗的花朵,簇擁著一棟小小木屋,屋前晾曬了些東西,走近看才發現是藥草之類,屋裏有一盞小小燭火,一個人影印在窗上。

古泰來將姬小彩拉到自己身後,周召吉與姬嵐野皆是不動聲色,只有羅皆,從剛才見到大巫師布陣打開神居之門開始,便顯得愈發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他這時見了那人影,目光兇狠,更有種終將得償所願的迫切,戾氣幾乎都有了實形!

那屋裏住著的人也不知是故意裝做不知或是怎樣,幾人入了他門前小小院落,卻也沒有動靜,窗上的影子只印出他似在獨坐沈思,不一會那窗上影子動了動,跟著卻是一陣斷斷續續的琴聲傳了出來。他用的乃是苗民獨愛的古瓢琴,彈的旋律本似是歡快的,到了他手裏卻不知是否因為斷續間歇顯得淒清隱忍,仿佛奏者心中隱藏了許多的悲切,卻不得與人訴,又或已無人訴,因而便有了種隱而不發的痛楚。

羅皆再也按捺不住,先於金子推開了那木屋的門,他用力極大,木門扇相撞,發出巨大的聲響,演奏者卻仿似渾然不覺,只是繼續彈奏。古泰來幾人覺得這事很不對勁,羅皆卻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只管一個勁往屋裏走,也不再等幾人。忽而,琴聲戛然而止,接著幾人便聽到裏屋傳來羅皆憤怒的低吼,跟著是什麽重物掉到地上的轟然聲響!幾人匆匆趕到裏屋,卻見羅皆憤怒地立在一旁,他面前地上坐著個人,摸索著慢慢擡起頭來。

他這一擡頭,室內卻是一靜,跟著是一聲慘烈的驚呼,金子不知何時醒了過來,看著地上的人,嚇得瑟瑟發抖。燭火下映照出坐在地上人的樣子,這是一個須發皆成了灰色的老人,說他是老人是因他面色灰敗,滿面皺紋,他一雙眼睛已經瞎了,對著幾人茫然翻著,更驚悚的是他面上身上,但凡露在外頭的肌膚上都仿佛被刀子割過一般,露著許許多多深深的傷口,可那傷口之中卻不見有血洇出,像是他渾身的血液都已幹涸了一般。

姬嵐野深深皺眉道:「天人五衰,如果這個人就是大巫神,已經沒什麽可戒備的了,就算我們不動他,他也就要死了!」說著,便真的撤了防備。

羅皆滿臉的不可置信,青筋迸出,喘了幾口氣道:「你是大巫神?你是陶多?不可能!你不是這樣的!」他喃喃自語,像在說服自己,「你不是這樣的,我幼年時見過你的,你那時明明是個青年漢子!」

老人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他講話,只慢慢摸索到一旁翻倒的椅子艱難地坐起來,哆嗦著像要去摸一旁桌上放置的陶罐,夠了幾次都摸不著,姬小彩實在看不過去,看了古泰來一眼,得了他的許可,走上去將陶罐遞到老人手裏,老人哆嗦著握緊它,過了一刻,便聽到一把沙啞難聽的聲音甕甕地傳出來:「我是掌管此處的陶多,我已失了聲、色、味三感,剩餘兩感也快沒了,只能憑傳聲蠱與人交談,如要同我說話,請將手放到我的陶罐上!」

羅皆絲毫沒有遲疑,將手放到那小小的陶罐,紅著眼睛問:「陶多在哪裏?叫他滾出來!」

聲音傳遞過去似乎要些時間,過了一會才見到陶多的手微微顫了一下,沙啞的聲音遲疑地問:「你是羅皆?」

羅皆手蓋著那口小小的陶罐,厲聲問:「我是羅皆,被陶多殺死的朵羅皆的弟弟,叫他出來!」

陶多瞎了的眼睛茫然地睜了睜,似乎想要看清對方,但他再怎麽努力早已沒有用了。傳聲蠱過了會傳來聲音:「羅皆,我就是陶多,正如你所言,娶了你姐姐又在七年前害死她的人就是我。」

羅皆聲音中飽蘊著壓抑的怒氣,喝道:「胡扯!陶多到底在哪!再不說別怪我不客氣!」

陶多回答得極其坦然:「羅皆,我知道你耳後有個疤,是你小時候在那場泥石流中受傷留下的。」隔了一陣,見沒有響動,那聲音又響起來,「還有,你姐姐出嫁前那天晚上,我來村裏見她,當時你也在……」

羅皆憤怒地低吼道:「你是怎麽變成這樣的!?你應該要死在我手裏的!」

陶多的臉抽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他臉上的肉仿佛都已經壞死不能動了,因而看起來格外恐怖又嚇人:「神不是永生不滅的,有出生便有死亡。許多年前,上一代的大巫神死了,我出生,現在我死,自會有新的巫神代替我保佑銀鎖寨和這裏的山山水水。天命更替,格蚩尤老大神尚且會死,何況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誰在操控我們的生生死死,你就當這是我害死朵羅皆的報應吧,我就要死了!」

羅皆手撐著桌子,幾乎像要把那口小小罐子捏碎一樣:「憑什麽你能死得這麽容易!我阿姐當初死得那麽慘,萬蠱噬心,屍骨無存,至今寨子裏的人提到她卻還要鄙視她、嘲諷她。他們不想想,如果沒有我阿姐,哪裏來銀鎖寨這麽多年的安樂太平,她為了大家,犧牲了自己一輩子,到頭來卻落到這樣下場,人們還只知道怪她得罪你被賜死,害得寨子裏的人擔驚受怕,不知什麽時候會因此被你降罪!誰都不關心她過得好不好,開不開心,又是為什麽死的!」

「羅皆……」

「你閉嘴!你知不知道我們姐弟從小就沒了阿娘,我阿姐姐代母職,在我眼裏就如同親阿娘一樣,可自從嫁給你以後,你卻阻撓我們相見,我們姐弟就這麽被你分開,只有隔數年才能在銀月祭的晚上,短短會上一面,我還安慰自己,只要阿姐過得幸福就好,結果到最後你卻讓她死得那麽慘!」

陶多沈默了一會才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羅皆,你說得都對,但只有一點,你阿姐從來沒有得罪我,她生前也好,死後到現在也好,我一直都沒改變過對她的心意!」

「放屁!」羅皆破口大罵,「你要真想著她,怎麽會又向寨子裏要新娘!」

陶多隔了一會才詫異回應:「什麽?什麽新娘?」

羅皆冷哼一聲道:「都這時候了,你還用得著裝嗎?不是因為這次通神婚的事,我能找到這兒?你是很會躲,我花了整整七年時間,委曲求全,在大巫師門口跪了幾天幾夜求他收我做徒弟,一心想要打聽你的所在,就為了有一天能找到你,殺了你,可這七年來我一無所獲,要不是你這次向寨子裏要新娘,我還真找不著你了。呵,真好笑,我說你都這樣了,還能近女色?」

陶多似乎太過震驚,好半晌才說:「我……我沒有要過新娘……」

姬嵐野打斷羅皆就要出口的發作,問:「等一下羅皆,新娘難道不是你為了找借口尋到神居一手安排的嗎?」

羅皆震驚地轉過頭來:「胡說什麽!?我怎麽有這種能耐?」

周召吉在一旁摸著下巴道:「你一心想要打探殺死你姐姐兇手的行蹤,因而投奔大巫師門下,這個你已經承認了……」

羅皆道:「沒錯,我是想要從他嘴裏探聽消息,但他防我防得極緊。去神居的神道,只有每代的大巫師知道,也只有那個人能打開神居的入口,而進入神居之後的路,只有被選中的新娘才知道,所以我才必須說服新娘與我一同進神居……」

金子低聲道:「羅皆哥哥,原來你是為了自己才騙我不要逃走……」

羅皆面色不變,說道:「對不住,金子,你羅皆哥也是不得已,但只要能殺了這個混帳,你就不會有事了!」

周召吉問道:「難道你沒有對大巫師下藥?」

羅皆狐疑地望了望周召吉與姬嵐野:「剛才你們就問過我一次了,我不懂,為什麽我要對大巫師下藥!」

姬嵐野冷聲道:「你要找到神居,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繼任大巫師,第二是在通神婚的時候偷偷溜進來。我想過去那麽多年來,你一直在嘗試第一種,你成功地令大巫師收你做徒弟,但正如你所言,或許因為你的身分,他防你防得極緊,你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動了對他下藥的念頭,只要他一死,你便能掌握大巫師才知道的秘密。」

羅皆怒道:「沒錯,我是想要報仇,但這不代表我喪心病狂到會隨便殺人!」

古泰來拍拍姬嵐野的肩膀,走到羅皆面前,將手也放到那陶罐上,似乎是刻意要讓陶多也聽到他說話。

「羅皆,我問你,大巫師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怎麽會那麽老,我看他生氣不通,似乎有什麽阻止他體內氣息流轉……」

羅皆說道:「大巫師兩年前得了病,我瞧不出來病因,他自己說不礙事,只不過早年練蠱傷了身體,也給配了藥,一直治著……」

周召吉道:「我問你,你昨天傍晚給他煎藥的時候怎麽對那藥動了手腳?」

羅皆急了,只道:「大巫師昨天配的藥比之前猛,我有些奇怪,所以擅自減了些分毫。」

陶多突然問道:「新娘、新娘在哪裏!」他幹癟的身軀拼命顫動,傳聲蠱發出如同破舊風箱拉風的怪聲。

羅皆冷笑:「怎麽,都這會了還想著新娘?」

陶多喘著氣道:「看看新娘兩個手肘內部是不是有紅色的印子,像夔蛇首尾相銜的一條,快、快看!」

羅皆迷惑地望著陶多。古泰來對姬小彩使了個眼色,姬小彩便與周召吉一人一邊,說句:「姑娘得罪了。」將金子的袖口撩了上去,果然在她兩個手肘的內部各有一個小小的紅印,像是被什麽蟲子咬了一口留下的,但仔細看,卻赫然是一條帶羽毛的蛇首尾相銜的環形圖騰!

姬嵐野只將手停在那印文上方幾分,便皺眉道:「好大的邪氣,剛才恐怕被神道的清氣壓下了才沒能察覺。」

羅皆望著幾人動作,一時完全茫然。

姬嵐野又道:「這是邪咒,魔道常用來致人死地,散人魂魄,中咒者永世不得超生。」

周召吉卻道:「不是魔道,是鬼道。你看這蛇盤絞的方向是反向,這不光是要致死人,」他沈吟了一會道,「小野,這是鬼道禁咒,專用於將生人化作生魂,供人吞食,返老還童,改天逆命,起死回生……」

金子嚇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陶多扶著桌子立起來,用力大喝道:「那吉你在哪裏,你出來!我不要你用這種方法救我!」

他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

羅皆茫然道:「大巫師在這裏?我聽說大巫師是不能入神居的,否則就是對神的冒犯。」

陶多咳嗽著,傳聲蠱發出嘶啞聲音:「尋常人不能入神居不是因為這樣會冒犯我,是因為……因為這裏與凡間不同,尋常人進了這裏,便會受到這裏影響,輕則折壽,重則衰弱致死,死後不得超生……等等,兩年……對,就是兩年!一定是這個笨蛋!」陶多恨聲道,「自從朵羅皆過世後我就開始迅速衰弱,兩年前衰弱的勢頭卻莫名減緩了下來,我一直以為是上天還要讓我多活一段時間,等著……等著她弟弟親手來了結我,沒想到是那吉他在裏面動了手腳,潛入神居來,想了法子瞞天過海,偷換壽命於我……」

他顫巍巍地扶著桌子走著,想要走到外面去,手摸到羅皆說道:「羅皆,幫幫他!他這樣會比你姐姐更慘!」

「我姐……?」

陶多急得和盤托出,「廿年前的天災前,我有事出門,雖趕回來得及時,救了銀鎖寨,但在那場泥石流中還是有兩人遭了災,正是當時在山上的你們姐弟倆,那時你阿姐護著你,所以你只是受了傷,但你阿姐當時已經不行了……」

羅皆幾乎被這話砸暈了:「你說什麽?我阿姐不是好好地……」

陶多說:「你阿姐當時已經不行了,為了救她,我不惜為她註入凡人不能承受的靈力,助她起死回生,但這方法治標不治本,只要過幾天,靈氣一失,她還是會死。我對你阿姐一見鐘情,又為了救她,便生了娶她的念頭,只要她永遠待在這神居中,便有我,有這巫山的靈氣為她支撐身體,我們過了很長一段快樂的日子,可她終是太過想念你們。時間一長,便想著要出神居去探你。我不是不肯讓你們姐弟見面,而是她……她早已不是凡人之軀,一旦到了凡間,便會遭陽毒入體,我不知道你們每到銀月祭會偷偷見面,難怪她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七年前她趁我不備,在白日出神居想去找你,以致陽毒入體,神魂俱滅,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已經……」

羅皆咬牙切齒:「不可能……你騙我!」

姬小彩怒目問他:「他都快要死了,還騙你做什麽?」

陶多說:「那吉為了救我,這兩年想必用了很多改天逆命的法子,如今他自己恐怕也快不行了,才想到要用這特定生辰血統的新娘來為我續命,必須找到他,阻止他!否則……」

金子忽然慘叫一聲,聲音無比淒厲。所有人只覺得眼前一閃,但見一團陰毒的藍綠色火焰從她身上騰然竄起,將她整個人包裹在其中。那火焰冰冷歹毒,姬小彩與周召吉本來立在兩旁,皆只覺得一股透心的寒意竄起,頃刻之間,周召吉手劃符文,設下結界,古泰來一個閃身已將姬小彩拉至身後。

姬嵐野滿臉迷惑:「天衍五行符,為什麽你會這個?」

周召吉沒工夫答話,眼神森冷看著金子。女孩除了剛才的一聲呼喊,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事實上不過是片刻之間,那火焰便吞食了她的雙足,她就如同浮在虛空中一般,面容驚懼扭曲,火舌一點點安靜燃燒,吞食她的剩下軀體。

陶多看不到,只能著急問:「怎麽了?是不是陰蠱往生陣起了?」他再顧不得其他,跌跌沖沖地往外摸,喊著,「那吉,你在哪裏!你出來,快住手!不要害別人!」一連喊了數次都無人答應。

羅皆被嚇得坐倒在地,目光空洞望著金子在空中靜靜地燃燒。古泰來喊了聲「咄」,在金子身前劃了幾道流符,又用匕首劃破手腕,在她身周滴了一圈,那火焰竟暫時被壓制下來。姬嵐野神情微妙地望著古泰來,似乎從他動作看出些什麽門道來。

古泰來做完這些,低喝一聲:「先抓住那吉!」

姬嵐野這時食中二指並攏,喊聲:「現。」卻見他自手腕處憑空抽出一柄光華璀璨的明澈長劍來,劍身仿似冰晶凝成,觸之而生水紋,寒氣逼人。

周召吉忍不住笑道:「你這冰隕劍愈發厲害了!」

姬嵐野未曾聽到他說話,兩手一點,劍身發出清脆鳴聲,劍尖輕轉:「正西。」

幾人躍出窗去,剛要出院門,古泰來忽而一伸手攔住眾人。隨手抓了顆石子丟出去,如同被人潑灑了一圈燈油一樣,這屋子的四周立時騰起熊熊火焰墻。墻高過古泰來,猩紅灼熱,與金子身上的陰毒火焰不同,卻是至剛至烈!但一樣,皆是以蠱所化!

遠遠聽到大巫師聲音道:「我早已告訴過你們不要多管閑事,也警告過羅皆不要自毀前程,既然你們非要摻和進來,正好便連你們的壽元精華一起借了,這樣對陶多大人反有益處!」

姬嵐野冷哼道:「雕蟲小技!」他手起劍行,一削而下,所及處,只覺一片黏稠,無數蠱蟲紛紛落下,但很快又有更多蠱蟲填補缺口。姬嵐野收了劍,捏起天火焚訣,想是準備以天火驅散蠱蟲,卻被周召吉拖住。

「不能動!」他說,「此刻若以天火焚之,這蠱墻自然可毀,但大巫師必然遭蠱王反噬,到時候就沒人能解得了金子身上的陰蠱!」

姬嵐野怒道:「那你說要怎麽辦?」

周召吉也似沒了想法,只說:「你且讓我想一想。我們要殺他並不難,關鍵在於怎麽保住金子!」

羅皆在屋內忽而哭嚎起來,撕心裂肺,幾人轉身望過去,窗內金子身上的火焰又在逼近。如同一只想要收緊又被迫放松的手,一寸寸進逼古泰來血咒劃下的安全範圍。那吉在蠱陣外恭敬道:「大巫神大人,您很快就能恢覆法力了,很快!」

這異樣的靜謐中,忽而聽得一聲清脆的碎響。陶多手裏的傳聲蠱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裏面盛放著的一只小小的藍色蠱蟲爬出來,疑惑地望著自己的主人。陶多驀然開了口,用自己的聲音,也許是拼盡了最後的力氣,那是一把清潤好聽的青年男子聲音,他說:「那吉,你用這種方法救我,我情願死!」

他話才說完,驀然自他腳底騰起一道強光,將他整個人包圍其中。他身上那些裂痕變得更加深入,直至穿透,仿佛有看不見的刀在切割一般,皮膚、骨骼、血肉,他就如同碎裂的陶罐一般,順著那些切痕一寸寸地碎裂、雕落……

蠱墻剎那消失,大巫師跌跌撞撞地撲進來,想要伸手將他留住,雖然是老人的面容,此刻的神情卻像個孩子一樣,他跪地哭喊著:「大巫神大人!不要!那吉不敢了!大巫神大人!」

陶多已經只剩下面孔飄浮在空中了,他低聲說:「那吉,傻孩子,不要再做傻事了,我去找朵羅皆了,我早該去找她了……」

一瞬間,灰飛煙滅,天地靜默!

那吉顫抖摸著地上的塵土,恨恨道:「為什麽要這樣!他本來不會那麽早死,他好好地守護著這裏,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卻因為你們對他的猜疑,你們對他的恨,使得他日漸失去了守護自己的神力,還有朵羅皆,如果不是為了替她續命,他根本不會傷到自己的本元……不應該這樣的,他為我們做了那麽多,為什麽反而要死!」他怒吼著,「我要你們都為他陪葬!」

他兩手翻飛結印,口中念念有詞,陰毒的藍綠色火焰,瞬間席卷屋宇,也包裹住了他自己。姬嵐野冰隕劍劃出一道白光,清氣席卷,與那火焰兩相抗衡,護住眾人!他急道:「到底怎樣!那人已經瘋了,實在不行的話,我只能殺了他,顧不上那姑娘了!」

姬小彩一時無限茫然,他從剛才起就覺得自己一無用處,只能旁觀,眼睜睜看著金子被火焰吞噬,看著陶多為了救人自散元靈。他耳朵裏聽到周召吉的聲音說:「沒辦法,只能殺了他了。」他心裏「咯登」一下,然後聽到古泰來的聲音,過了一會也響起來,說:「動手吧。」

姬小彩回身望去,藍綠色充斥了他的視線,在那陰冷的火焰中,他望見金子已經被吞噬得只剩下一半臉的臉龐,那只眼睛裏流下了一行淚。

「沒有人犧牲不行嗎?」

「所有人都活著不行嗎?」

「難道我真的什麽都做不了嗎?」

他忽然覺得體內一股熱氣湧動,仿佛有什麽即將穿透身體噴湧而出。

「小彩,你怎麽了?」古泰來第一個發現姬小彩的不對勁,從他眼裏看出來,姬小彩身上的淡淡妖氣剎那間如同潮水猛漲,那種大漲的力量實在太過霸道,連他立在一旁都被壓制得透不過氣來。

姬小彩仿佛失神一般,發帶斷裂,衣袍割裂,一頭長發披散開來,身後騰起五色光焰,他伸手指點,金子身上的新娘服中繡著的五彩鳳凰忽然如同活了一般,掙紮著從她衣服中撲出來,一口吞噬了那些陰毒火焰,露出金子殘缺的身軀飄浮在空中,顯然已死。

然而,跟著姬小彩卻如同舞劍一般,行雲流水的動作,清氣直升,順著他動作的方向,陰蠱無聲無息被掃平,鳳凰銜來金子的元靈身軀,將之一一拼湊完好。古泰來等人眼睜睜看著金子被覆原,看著她身軀從殘缺到完好,看著她面上有了血色,胸口有了起伏,跟著,慢慢落到地上。然而這還不算完,姬小彩身周籠罩一片五彩光華,那鳳凰飛來繞著他身周一圈,以首蹭其面龐,跟著清唳一聲,忽而化作無數小小的彩色靈鳥,它們活潑地飛翔到陶多先前散盡元魄的地方,一部分飛去各處銜來他散溢的元靈,另一部分就著那些塵上拼湊他的軀體,拼完了便投身其身消失不見,成為填補他軀殼的一部分。

眾人面前很快呈現出陶多真正的樣貌,如同巫山峰一樣青蔥的沈碧發色,如同月牙泉一般明凈的白皙膚色,姬小彩走過去,將最後一只銜來元靈的鳳鳥填入他的胸腔。

在一片潔凈的光芒中,陶多緩緩睜開了眼睛,是像幽藍天宇一般的深深藍黑色。他似乎還不明所以,姬小彩對他微微一笑,最後揮手拂去那吉身上的火焰……他做完這一切,回身望著眾人,只對古泰來一個人道:「道長,我做到了,誰也不用死……」

他這話沒有說完,忽然所有環繞著他的光芒都消失不見,如同被一口貪婪吞噬一切的黑洞所吞食一般,姬小彩驀然噴出一大口鮮血,面如金紙,氣息微弱地倒在了古泰來的懷裏,再沒了動靜!不知何時,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天地間響起了如同受傷野獸一般痛苦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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