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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卻話巴山夜雨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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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過武陵山脈,便屬夔州路管轄。此時正值秋高氣爽之際,漫山遍野一派郁郁蔥蔥。苗民開墾的梯田沿著山脊層層彎曲盤繞,遠遠望去,茶綠稻黃棉花白,好似苗族姑娘身穿的百褶彩裙,美不勝收。

古泰來師門與家鄉皆在成都府一帶,幾人離了辰州便向西北而行,這一日過了申時半,正到了所苗寨附近。本來是兩人的旅途,如今已變作了四人同行。周召吉與古泰來本是同門,古泰來回師門,周召吉自然也回去,姬嵐野則是跟著姬小彩。南鬥星君放了他定省假,有三個時辰那麽久,人道「天上一日,世上千年」,姬嵐野有大把的時間可在地上揮霍,也有大把的時間勸姬小彩回家。

其實起初,姬嵐野是打了一見著寶貝弟弟,不分青紅皂白就先把人拎回去的主意,沒想到才下了山,就遇著了朱夜那件事,如今事雖已了,他卻因此各欠了古泰來師兄弟一份人情,也是從這件事裏,姬嵐野看出古泰來在姬小彩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姬小彩的性子他這個做兄長的最是清楚,平日裏越是溫和老實,有了喜歡的東西,便越是執著,姬小彩倔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姬嵐野因此打定了主意,此事宜緩不宜急,便一面跟著姬小彩好言相勸,另一面試著查出古泰來到底是個什麽來歷。

古泰來當日在古城中的模樣,姬嵐野至今想起仍會後怕,一個普通人不會有他那樣的能耐,而當日周召吉闖入結界後的情況他便一概不知,也不曉得是用了什麽法子才讓古泰來重又安定下來,只那股毀天滅地的陰邪霸道之氣仍令他印象深刻。

身為執掌天下福祿生死的南鬥星君座下第一人,姬嵐野事後親查過古泰來一生福祿,冊載此人一世清貧如洗,無妻無子,無分毫福祿,可再往上追溯,卻沒了結果。

古泰來的過去並不載錄於冊,似乎此人前塵往事並不可明言於人一般,這不由得令姬嵐野更覺疑惑,而與之相反,周召吉一生卻寫得明明白白,壽元八十八,卒於冬月,一生福祿皆全,雖不富貴,卻能保康平安樂,有子女二人。

姬嵐野忍不住想到周召吉那副無賴臉孔,一時覺得背心涼颼颼的,暗自腹誹也不知是哪個倒楣女子,居然嫁了這麽個無賴。才想著,腰上被人攬了一下,跟著便有人在他後頸吹氣,低聲道:「姬哥……」

姬嵐野驚得立時一個後肘向後敲在對方鼻梁骨上,轉過身去,果然見到周召吉捂著鼻子彎腰拼命哼哼。姬嵐野怒道:「你做什麽!」

周召吉哀嚎:「姬哥,做什麽打我,我是好心拉你一把,你快掉下去了。」

姬嵐野這才發現,自己因為想得入神,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崖邊,再跨前一步,便要墜落山崖。他臉上微微一熱,嘴裏卻道:「我是仙,就算掉下去也死不了!」

周召吉哼哼了兩聲,似是在講「好心沒好報」。

姬小彩此時回頭來叫:「大哥,周道長,你們走快一點,別跟丟了!」

姬嵐野應了一聲,擦過周召吉身邊的時候,停了停,聲調僵硬地說了句:「多謝。」方才走向前去,周召吉笑笑,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古泰來與姬小彩正在前頭與個苗民說話。那是一個老茶農,穿著苗民的衣服,背著茶簍,端著桿旱煙槍。見了幾人,打量一番笑道:「來得正好,天色已晚,你們要出山怕是不容易,就在咱們寨子裏住上一晚,明日再走。」

三苗一帶歷來自成體系,雖在天子治下,自有自己的一套規矩。苗民們原本只說苗語,後來也學些官話,但多數是年輕人說得好些,這老人官話說得倒還好,雖有口音,卻能聽懂,約莫是常出山與漢人做生意學的。

姬小彩拉著姬嵐野的手道:「大哥,大叔說他們寨子裏這幾日正要辦『圓月祭』,可有趣了,我們去看看吧。」

姬嵐野自小生長在鳳鳴山,一心修道,清心寡欲,得列仙班後,更只將心思花在差使上,人世之事大都不熟悉,此刻聽姬小彩說得興奮,不由得也生了興致,摸摸姬小彩的臉說:「嗯,大哥與你一起去。」一回頭,卻見古泰來看著姬小彩,面上含笑,兩人目光相對,古泰來微微頜首,姬嵐野一時不知怎麽回應,只得鼻子裏冷哼一聲。

幾人跟著那茶農回寨子裏去,這所苗寨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銀鎖寨。寨子建在半山腰,暮色裏一溜的木樓,有的吊腳安在山壁上,有的在地上,看過去高低起伏,很是惹眼。還沒進村,便聞到飯香,風聲中夾雜著蘆笙嘹亮的聲音,一些年輕人的歡聲笑語也一並傳了過來。

這苗民老爹姓德瓦,姬小彩便喚他德瓦老爹。他說苗民每到中秋必要舉辦「圓月祭」,村人吹起蘆笙,打起手鼓,祭祀、對歌、跳月,除感謝五谷豐登以外,更是寨裏年輕人尋找心上人的好時候。姬小彩一路看去,果然見到家家戶戶的房檐門上都掛著喜慶豐收的各樣裝飾,金黃的玉米棒子、紅艷艷的辣椒,年輕的姑娘們穿著好看的彩裙,走動時,身上戴著的銀飾便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響,像是低低的耳語。

銀鎖寨中心有一大塊高地,是用卵石與黃土堆積而成的,高地上堆放著一堆堆的柴禾與過節的祭祀用具,神臺、貢品、彩繪的布帛堆得小山一樣高,一些人正在場中央忙著布置。

一個中年漢子看到德瓦老爹,遠遠地揮一揮手,說了句苗語,跑過來見到姬小彩他們幾個,方才改了官話:「阿爹,這幾位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嗎?」

德瓦老爹磕磕煙袋,說:「那奏,這幾位客人今天就住我們家了,你趕緊得讓那奏保回家來做幾個好菜,好好地款待款待這幾位客人。」

那奏應了一聲,又跑回那高臺上去,沒過多久,便有個眉眼彎彎的婦人急匆匆地趕來,見了德瓦老爹,接了他手裏的東西道:「阿爹,家裏的飯菜早做好啦,我給你們熱熱去。」又回頭打量姬小彩幾人。這苗民的婦人不似中原婦人,常年囿於諸多規矩,看人的眼神直接而熱忱,對姬小彩說:「這小夥長得好不俊俏,我們家金子見了一定歡喜得不得了。」又問姬小彩,「小夥你叫什麽名字,成親了沒有?我們家金子今年十三了,唱歌跳舞刺繡幹活沒有一樣不好的,可是四鄉八裏出了名的好姑娘!」

姬小彩聽得一張臉立時通紅,姬嵐野心想自個弟弟從小怕羞,正要出面來擋上一擋,卻見姬小彩紅著個臉卻堅定地說:「多謝大姐美意,可惜小生已經有了心儀之人了。」說著,偷偷地去看古泰來。

那奏保聽了也不動氣,豪爽地笑笑:「既是這樣,只能算了。」看看古泰來,又看看周召吉與姬嵐野,才要開口,德瓦老爹清了清喉嚨:「那奏保,金子還小呢,你這當娘的這麽著急做什麽?」

那奏保尷尬地笑笑:「阿爹說得也對,我就怕金子將來也和蜜皆一樣……」

德瓦老爹跺了跺腳:「胡說什麽,蜜皆那是三世修來的好福氣,有幾個能有她這福分!」

那奏保只低聲嘟噥:「你們說是福分,我們女人可不這麽看,以前……」後面半句便用了苗語,姬小彩幾人都聽不明白。德瓦老爹直著嗓門說了幾句,那奏保也回了幾句,跟著說:「好了好了,看我這脾氣,把客人們都耽擱在這裏,大家一定餓了吧,快跟我回家去。」

這個銀鎖寨倒也不小,村頭到村尾有四十來戶人家,德瓦老爹家是北面的一座吊腳木樓,姬小彩他們沿著寨子裏的卵石小路往北去,路過的人家戶戶都敞著大門,只有一戶人家關著門,隔著木門扇,姬小彩隱隱聽到屋裏有人低低哭泣,間或傳來一兩聲嘆息。

別人都是歡天喜地,只有這家愁雲慘霧未免奇怪,何況這家人的屋子裝飾得格外喜慶,門窗上俱是貼著各種紙剪的喜慶圖樣,龍鳳呈祥之類,似是正要辦喜事。姬小彩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正好見著一個女子走出屋來。從鏤花的門扇看進去,也能見著那女子婀娜的體態與潔白的肌膚,雖然看不清相貌,料想一定是個美人。

古泰來在旁邊拉了他的手,低聲道:「不要看了。」

姬小彩有些疑惑,古泰來輕聲說:「是神婚。」

姬小彩這才恍然大悟,人們總是自以為是的揣測神的心意,為了取得神的保佑,進獻他們以為神會喜歡的禮物。不論是龍王還是山神,實在沒有禮物可送的時候,一定送上的便是新娘,也不管對方需不需要、喜不喜歡。但確實也有明證,有的地方送上了新娘後,便降了雨或是取得了豐收之類,至於那些女子是不是真的被神收去了,卻無人得知了……

「神的新娘到底有沒有得到好的結局?」

「誰知道呢!」周召吉癱在桌子上打飽嗝,懶懶地回答姬小彩的問題,「反正與我們無關。」

熱情的那奏保大姐端上了好些苗家菜,熏臘肉、酸豆腐、蕨菜炒肉幹,道道令人食指大動。陶盆端出的苗嶺土雞讓姬氏兄弟倆皺了眉頭,結果半數以上劃拉進了周召吉的肚子。他個子比古泰來矮一些,長得也挺瘦,胃口比之古泰來卻是不遑多讓。

古泰來停了筷子說:「真正的仙是不會管人索要東西的,有貪欲的多半是成了氣候,興風作浪的妖怪一類。」

姬小彩聽了,面上就露出擔憂的神色來:「那那些被嫁出去的女子會不會……」

姬嵐野抱了手道:「倒也未必。雖說是妖怪,也不盡都是壞的,自有安分守己過日子的,真看上了誰家的姑娘,想要求娶也屬正常,三界並無規定妖不能與人成親。」

姬小彩想想,也有道理。

古泰來卻說:「只不過,人、妖總是有別,生離死別是遲早的事。」

姬嵐野點頭:「所以,每過一段時間人們就會重新進獻新娘。」

姬小彩「啊」了一聲,完全沒料到這樣的情形:「過去的新娘過世了就要換新的嗎?」

周召吉懶洋洋道:「未必啊,要是那妖怪膩了的話,老的不死,也會想要換個新的不是?碰上個把沈迷女色的,就會危害一方了。」

姬小彩捏著筷子:「那那些新娘子豈不是很可憐?」

姬嵐野瞪了周召吉一眼,安撫姬小彩說:「不是每個妖怪都這樣的,接受供奉又保一方太平的多半不會是壞的妖怪,否則天庭也不會袖手不管。」

姬小彩還是有些不能釋懷:「那這裏的神仙是好的是壞的?」

「當然是好的大神啦!」金子撩起簾子走進來,手裏端著個茶盤,托著好些芳香四溢的茶水,她將一個杯子放到姬小彩跟前,笑瞇瞇道,「小彩哥哥來嘗嘗我們苗家的萬花茶。」

周召吉在旁邊打趣:「小彩哥哥能嘗,我們就不能嘗了?」

金子頑皮地皺了皺鼻子道:「小彩哥哥能嘗,召吉叔當然也能嘗。」

姬嵐野嗆了一下,拍著胸口,面上的笑意顯而易見。

德瓦老爹的孫女金子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兒,比起中原這個歲數的女孩子來說,不論是體格還是樣貌。都要更像大姑娘一些,黑裏透紅的臉蛋是常年山間勞作留下的,雖不白皙,卻顯得格外健康,穿著苗民短裙,姑娘的足踝、手上都戴著古樸好看的銀鐲子,一動起來就會發出叮鈴聲響,她嗓音甜美,長相討喜,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少女的嬌憨,叫人一見心喜,也難怪那奏保大姐自豪。

姬小彩小心翼翼接了金子手上的茶,卻不自己飲,先端了給古泰來說:「道長,你先喝。」

金子的小臉霎時變了顏色,跺跺腳,氣道:「小彩哥哥是壞人!」放下茶盞就跑出去了,看得姬小彩莫名其妙。

古泰來看看那杯中茶片數量,又看看其餘三杯的,不由啞然失笑。苗家青年男女常以茶代媒,傳遞心意,可姬小彩這只小笨雞顯然不知道這些,冒冒失失便將別人的愛意轉手托給了古泰來……

姬小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求助古泰來:「道長,我做錯了什麽?」

古泰來笑著搖搖頭:「沒有。」端起茶盞來,仔仔細細地啜了一口,對姬小彩說:「好茶。」

姬小彩依舊茫然,但看古泰來面上表情,覺得他挺高興,便也放下了,端了其他的茶來喝,姬嵐野看看他們兩人,面上表情很是微妙,只有周召吉還在捶胸頓足,喃喃自語我哪裏像叔了?

夜色已晚,隔著窗戶便能見著藍天明月。明日便是八月十五,山上明月既大且圓,秋風微涼,送來歡聲笑語,令人心情平和。姬小彩忍不住去推開窗扇,倚著窗臺往下看,適才經過的高臺之上,已點了篝火,一些苗民圍著火堆唱著山歌,歌聲清脆,如同乘風而飛。

姬小彩正看著,忽見樓下有個後生急匆匆地奔過來,進了德瓦老爹家的門,跟著便聽到外屋那奏保大姐的聲音,夾雜著金子的講話聲,幾人用苗語匆匆地交談,似乎出了什麽事。過了一會,便見到金子掀了簾子進來,姬嵐野先站起身來:「金子姑娘,你們是否有要事要談,我們幾個可以先回房。」

那奏保大姐也跟進來,趕緊著搖手:「沒有的事,都坐著都坐著。你們幾個可是我們寨子的貴賓,在這兒好生歇著就是,我們金子只是來拿些東西。」

她身後跟著剛才姬小彩樓下所見的那個青年後生,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長相俊朗,只是看人的眼神有些古裏古怪,尤其是在看姬小彩的時候。

金子東翻西找地撿了個匣子出來,用官話道:「阿媽,我帶好東西了。」

那奏保大姐在旁邊問:「線都帶齊了麽?」

金子翻了那匣子一番道:「都帶了。」

那青年道:「金子你真的能補好麽?」

金子面上像是犯了難,說道;「羅皆哥哥,金子只能試試看。蜜皆姐姐的百鳥朝鳳服是花了兩個月,用了幾百種線大家一起繡出來的,現在剪破了,金子一個人不一定能修好。」

姬小彩在一旁聽了,忽然開口道:「金子,你們是在說什麽衣服壞了要修補麽?」

羅皆很不客氣地說:「明天要出嫁的新娘禮服壞了,你有辦法?」

姬小彩搓搓手:「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也許我能修好。」

金子楞了楞:「小彩哥哥,你會繡花嗎?」

姬小彩說:「會一點。」轉頭問姬嵐野,「大哥,我能不能去幫他們個忙?」

姬嵐野勉為其難點頭說:「我陪……」

姬小彩擺擺手道:「不用了大哥,有金子他們陪著我就是了,新娘子在家裏,去太多陌生男子不好。」說著,也不等姬嵐野回答,便跟著金子出了門。

姬嵐野嘆口氣,一回頭就看到周召吉湊近了巴巴地看他,問:「看什麽!」

周召吉撓撓後腦勺:「看你盯弟弟跟盯媳婦似的!」

姬嵐野勃然大怒:「你說什麽!」

周召吉跳起來:「姬哥,別,我什麽也沒說!」

那奏保大姐在旁邊打圓場:「我帶你們去房裏看看,早點洗了澡,舒舒服服睡個好覺。」

姬嵐野方才壓了怒氣,跟著那奏保去看客房,定了自己與姬小彩一間,周召吉與古泰來一間,才心滿意足地去洗澡。

姬小彩回來的時候已過了子時,縫補花了比他想的更長的時間。新娘蜜皆的婚服繡圖太過覆雜,用了諸多的顏色,不慎剪破後,光是理清線頭都花了不少時間,好在金子是把好手,有她幫忙,才得以完成。饒是這樣,因為其中的一種色線已用完了,姬小彩無奈之下,只得勉強改了圖樣,甚至落到最後,不得不偷偷抽了自己的翎毛權作修補。好在最後的結果令人滿意,活靈活現的百鳥圖讓金子對姬小彩更是著了迷,姬小彩不得不一再重申自己已有了心上人,金子卻死活纏著他要他說出心上人是誰,有沒有自己漂亮能幹,最後甚至說到有沒有自己能生養!姬小彩聽得一頭一身的汗水,訥訥著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姑娘的咄咄逼人。所幸到了家裏,金子被她娘揪回了房,姬小彩才松了口氣。

那奏保大姐給姬小彩指點了客房的所在,又給他燒了洗澡水,讓他自去休息。姬小彩回房拿了換洗衣服,將自己小心泡到澡盆裏。

一路上他一直沒有吭氣,但他在古城中受的傷並未完全好,或許是因為朱夜的怨念太強,法術對那些傷口並不怎麽奏效,姬小彩只能敷些傷藥,慢慢休養。傷口雖然慢慢結痂,一不留神還是會崩開,尤其是肩部的傷。

姬小彩才動了動,便痛得齜牙咧嘴,想了想,還是決定隨便擦擦了事。忽然門發出「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姬小彩回頭,驚訝地看到古泰來站在門口。

「道長……」他結結巴巴,「你……你怎麽……」

古泰來盯著他看了一陣,說:「你身上傷還沒好?」

姬小彩聲如蚊蚋:「已經沒……沒什麽了?」

古泰來卻走過來,接了他手裏的濕布說:「你坐好,我替你洗。」

姬小彩只聽得腦子裏轟的一聲,連脖子都紅了。

澡房裏靜悄悄的,只有古泰來間或將布巾浸到水裏又撩起發出的水聲,此外便只有外間夜風吹拂樹林傳遞來的林木簌簌聲。

姬小彩坐在澡盆裏,身體被熱水浸著,只覺得渾身都發燙。他本來就是個怕羞的人,在和古泰來有過肌膚之親後,於這樣的場景下便更容易胡思亂想,古泰來的一舉一動,一個呼吸,手指觸碰在他皮膚上的感覺都令他情不自禁渾身顫抖。

姬小彩覺得自己肯定是哪裏壞掉了,滿腦子都是那天晚上與古泰來翻雲覆雨的場景。越是告誡自己不要想,偏偏思緒越是容易往那處滑,這樣一來,古泰來的任何一個動作都仿佛帶有了不同的意味。摩挲在肩線的粗糙手指也好,輕輕按壓在背部的溫熱手掌也好,明明只是普通的擦洗動作,卻都令他浮想聯翩。

姬小彩很快連身體都變紅了,也不知道是被熱水泡的,還是羞出來的,他只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古泰來明明是好心幫他洗澡,他卻在想些有的沒的,實在太愧對人家,因此只求這樣的煎熬快些結束,可偏偏古泰來不知是不是嫌他這幾日為了養傷,沒有清洗自己所以太臟的緣故,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無比緩慢而細致,帶著粗糙劍繭的手幾乎是一寸一寸摩挲著姬小彩的後背,澆上水,輕輕地擦洗,偶爾打些皂角,按捏,再澆上水,一切都是慢慢的、緩緩的……

姬小彩在這樣的靜默裏實在坐不住了,情不得已之下,只好隨便胡扯。

「那個,道……道長,新娘子的婚服已經修補好了……」

「嗯。」

「那個新娘喜服好漂亮,是桃紅的底色,上面繡著百鳥百花,什麽樣的都有,光繡線就用了好幾百種,金子說她們寨裏的好手一起花了好幾個月才做出來的,就是不知道怎麽被剪壞了……」姬小彩說到這裏,突然停了停,說,「道長,新娘子她好像很不開心。」

古泰來給他一下下擦著後背,問:「怎麽不開心?」

姬小彩回想著新娘蜜皆的模樣:「她兩個眼睛都哭腫了,其實我……我懷疑喜服是她自己弄壞的。」

「哦?」

「嗯,因為金子說,要嫁給這裏的大巫神就一定要穿那套喜服,還要按照敬神的規矩來,也許她以為剪破了衣服,就不用嫁了吧。」

古泰來給姬小彩按著肩膀,力度正好的揉捏令姬小彩忍不住愜意地瞇起了眼睛,他聽到姬小彩嗓子眼裏舒服的哼哼,忍不住彎起唇角:「就算她不嫁,也會有別人要嫁的,總得有一個嫁過去。」

「為什麽呢?那個大巫神就那麽喜歡娶媳婦嗎?他都沒有見過蜜皆,怎麽知道一定會喜歡她?如果到時候不喜歡怎麽辦?」

古泰來說:「換。」

姬小彩「啊」了一聲,古泰來按著他的肩膀說:「換個姿勢,趴到盆邊上,你下面我洗不著。」

姬小彩兩個眼睛都快瞪出來了,瞬間口吃:「下下下下……」

古泰來給他摁到盆邊上,伸手到水裏,輕輕碰碰他後腰那塊:「這裏。」

姬小彩被他這麽一碰,簡直連腰都軟了,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登時羞得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這幾日他忙著養傷,姬嵐野也總跟在他身邊,別說是與古泰來親近些,就連說話都要小心看著點,這樣的親密接觸,實在對他刺激過大。姬小彩把張臉埋在手臂裏,實在覺得沒臉見人。

他聽得古泰來似是低聲笑了笑,跟著傳進耳裏窸窸窣窣聲響,水面激蕩,迫人的熱力就從後面壓過來。姬小彩忍不住轉過頭去,一望而目瞪口呆,古泰來脫了上衣,露出精實的胸膛,站到了姬小彩的澡盆裏。

姬小彩一腔熱血統統往腦門上湧,結巴了半天,只會說:「道道道道道!」

古泰來忍不住笑起來,親昵地拍拍他的臉:「想什麽呢,身上的傷都還沒好呢。」

姬小彩方知自己是想多了,恨不得鉆到水底去,把個臉只露了半張在水面上,卻被古泰來伸手過來,用力攬住腰往上一托,就撈到了盆邊。這澡盆本來尚算大,奈何擠進了兩個成年男子,地方有限,古泰來幾乎就緊貼在了姬小彩後背。他還是拿著布巾一下下幫姬小彩輕柔擦洗,似乎心無雜念,姬小彩卻只聽得自己的心「怦通怦通」跳個不停。

像是也覺著屋內氣氛尷尬,古泰來忽而清了清嗓子說:「二十年前,那位大巫神曾經娶過寨裏一個女子。」他聲音略略有些低啞,姬小彩卻沒註意,完全被古泰來的話所吸引。

「娶過?」

古泰來望著姬小彩背上縱橫交錯的傷疤,眼神極深:「這寨裏的老人說,過去那通神婚的女子也是蜜皆她們那一族的,叫朵羅皆,七年前已過世了。」

「死了?」姬小彩驚得轉過頭來,「怎麽死的?」

古泰來搖搖頭:「人總難免一死,朵羅皆的死訊是寨子裏的巫師通神得知的,據聞是病死的。如今事隔多年,巫神又托夢於巫師,指名道姓要娶蜜皆,想來是真的看上了那女子。」

姬小彩忍不住說:「可是蜜皆一點也不想嫁給那個什麽大巫神!道長,我們……」姬小彩的話在這裏停住了,古泰來忽然欺身上來,攬著他的腰,吐氣就噴在他的耳後。這個親昵的動作因為一些不明的原因卻並未讓姬小彩覺得害羞,反而有些不明就裏的不安。

「道長,你……怎麽了?」

「小彩,」古泰來在他耳邊說,「不要管那麽多閑事。」他嗅著姬小彩身上的氣息,「不要管那麽多閑事,不是每次我都能保護你!」

姬小彩的聲音剎那低下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訥訥地:「對……對不起,道長,是我太沒用,只會惹麻煩。」

「不是這樣的。」古泰來說,「我只是不想你再受傷,一點都不想。」他說著,手指輕輕沿著姬小彩才結痂的傷口劃過,原本白皙幹凈的皮膚上如今留著一道道肉紅色瘡疤,提醒著古泰來在古城中姬小彩曾經受過多重的傷,而那些傷口甚至是古泰來自己造成的……古泰來低下頭去,伸出舌頭輕輕舔舐那些傷口,就像受傷的野獸會做的那樣,互相溫暖,彼此舔舐,好像這樣的舉動就會削平創痛,消弭瘡疤。

「道長……」姬小彩的聲音都在發抖,古泰來的舌頭順著他赤裸的脊背往下舔舐,火燙的感覺在那些如今餘了微痛與刺癢的傷口一一劃過,觸覺鮮明。不消多久,他便感到有什麽硬硬的東西頂在了他的後腰,「道長……」姬小彩微弱地呻吟著,感覺著古泰來的手和舌頭在自己身上游弋。

「小彩……」古泰來說,「我過去什麽都沒有,沒什麽可怕的,現在你是我的,我卻怕有一天你不在了,小彩,你會陪著我到永遠的是不是?」

「道長,我會的。」姬小彩伸手去反抱住古泰來,「我會一直一直跟著你的!」

外面忽然傳來吵鬧聲,姬小彩嚇得飛快吹滅了澡房裏的燭火,屏氣凝神。很快聽得一陣腳步聲,周召吉的聲音在喊:「姬哥,等等我,別生氣啊!」姬嵐野怒喝:「你給我滾!」跟著是甩上房門的聲音,周召吉敲了敲門,然後說:「好吧好吧,你清消氣,早些睡。」

腳步聲遠去後,姬小彩才敢長出一口氣,剛點上燭火,忽然想到什麽:「道長你是……特意為我去打聽通神婚的事情的?」。

古泰來難得有些不自在,爬出澡盆,背過身去像是整理衣衫,過了好一會才咳了兩聲,聲音略微沙啞說:「反正也閑著沒事。」又說,「天晚了,還不快上來擦幹,小心著涼。」他把頭別過去,「我不看,你自己來。」

姬小彩「嗯」了一聲,趕緊爬起來,只覺得心裏甜絲絲的,說:「道長,我真的好喜歡你!」

古泰來眼裏止不住的笑意,說:「嗯!」

註:以上苗族姓名均為搜索所得,參考自侯健《滇東南苗族姓名文化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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