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不說話的江源，扶起朱艷珊，轉頭對程俊逸跟李海等人苦笑了一下，這才平靜地說道：“哥兒兩個，讓你們看笑話了，改天，改天，我回城裏擺上一桌……”

程俊逸乜斜著眼睛，瞟了瞟一幫大氣都不敢出的老頭子老太太，不屑地說道：“這破地方，你真能呆得住，改什麽天，就今天，現在，咱哥兒們一起，回去，哥我給你擺上一桌……”

李海也是冷冷的說道：“驢子，回吧，就這地方，你一個人，我們真不放心，什麽什麽這裏的人淳樸，什麽什麽這裏的人厚道，哼哼，要不是我親眼看見，我還真就相信你說的了。”

朱艷珊流著淚，很是哀婉：“今天的事情，的確是個誤會，程大哥，李大哥，請你們留下來……請你們所有的人都留下來，好嗎……”

江源根本就沒再去聽朱艷珊說什麽，只是搖著頭，依舊很平靜地說道：“逸哥，海子，今天的事情，我的確有很大的責任，但我必須留下來……”

程俊逸瞪著眼睛：“你還留下來？”

李海推了推眼鏡兒：“驢子，你還留下來，不想活了是吧……”

江源終於苦笑了一下：“今天這事情，相信教育局領導很快就會知道，我的處理決定，也會很快下來，我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就走掉……”

程俊逸：“屁的個處理決定，誰不曉得志願支教，分錢沒有？”

李海：“說你是頭犟驢就是一頭犟驢，不明不白的走了，那又怎麽樣？還能抓你去坐大牢不成……”

“逸哥、海子，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可是，我真不能就這麽走了，我這麽跟你們說吧，這書，我肯定是沒法子教下去了，處理決定，肯定會是這樣的結果，可我……就算是被趕回去，我也必須拿到結果再走……”

江源說這話的時候，朱艷珊的堅持，曾順瑩的處境，孔遂的聰明伶俐……好的，壞的，一幕幕情形緩緩在江源眼前劃過。

打一開始來這裏，江源都已經很為自己的沖動後悔，巴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個貧窮，與世隔絕的小山村，回到自己的那個世界，去過自己的生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江源的確實不想留下來，甚至每一天都讓江源覺得是在“熬”，可這短短的十多天當中，大青山留給了江源太多太深刻，甚至一輩子都可能不會忘記的東西。

也許是大青山的貧窮，也許是大青山的孩子，也許，還有很多。

而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就算江源還想留下來在偉大青山做點兒什麽，或者都已經沒有可能了。

教育局的處理決定，一定會是終結江源的支教工作！

這一點，江源很明白，無論是不是江源失職，結果那都是一樣的，可是，江源真的很想等到這個結果，也是必須等到這個結果再走。

——江源就是這麽一頭犟驢。

見江源寧願等處理決定下來，灰溜溜的走，也不肯現在就走，程俊逸氣急不已，直接轉頭，沖著幾個戴安全帽的人揮了揮手：“弟兄們，撤……”

李海也扔了一句：“驢子，你就在這裏等死吧，我們幫不了你……胡總、肖總，我們……”

胡忠國跟肖成毅兩人搖了搖頭，均是嘆息了一聲，跟在程俊逸一幫兄弟後面，失望而去。

朱艷珊痛哭流涕：“江源……逸哥、小李……胡老板……肖老板……不要走啊……不要走啊你們……”

一幫老頭子老太太目瞪口呆的看著程俊逸、李海等人離去。

看著江源去送程俊逸等人，孔遂掙開孔奶奶的手，撲到江源身邊：“嗚……江老師……是我不好，你罰我吧……嗚嗚……”

王志權狠狠地瞪了王大剛一眼：“就知道鬧鬧鬧，江老師要走了，我跟你沒完……”

吳大鵬掙開吳紅軍，跑過來，幹脆抱著江源的腿，哇哇的哭著：“江老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朱俊傑的眼淚鼻涕都掉了出來：“江老師……江老師……”

朱曉蓉行動不便，只遠遠的哭著：“江老師……是我們錯，我們改……”

曾順瑩推開眼睛不好使的楊素雲，跑到江源跟前，撲通一下子跪了下去：“江老師，你不要走，你讓做什麽都可以，你怎麽罰我都可以，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再也讀不成書了……江老師，我想讀書啊……我想讀書……”

幾個孩子哭叫聲中，程俊逸跟李海兩個人均是忍不住回過頭來，但是只看了看江源，兩個人又嘆了一口氣，立刻便又轉過頭去，之後，再也沒回頭。

江源看著哭得淚人似的幾個孩子，好不容易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尤其是曾順瑩一聲聲的“我想讀書”，讓江源冰涼冰涼的心，再一次疼痛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江源才跟幾個孩子說道：“回去上課吧，這都已經耽擱了好幾節課了……”

江源說得很平靜，但充滿了蒼涼。

剩下的兩節課，江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出來的，等孩子們放了學，江源木然的回到自己的住處。

朱艷珊在，但江源沒去看，只是再一次把自己直接扔到簡陋的床上。

“還有七十八天……”過了許久，靠墻坐著朱艷珊，看著掛在墻上，被江源打了十幾個叉的日歷，輕輕地說了一句。

江源用枕頭蓋住自己的臉，哼都沒哼一聲。

還有七十八天，剛剛這兩節課，每一分鐘都比一年還長，比一年都還難熬，還有七十八天，那就是七十八個世紀，七千八百年！

“還有七十八天……”朱艷珊又輕輕的念叨了一句。

江源呼的將枕頭扔了出去：“還有七十八天那又怎麽樣，那是今天以前，從今天起，到處理結果下來，我還有多少天？你知道？我告訴你，我很煩，我巴不得現在就走，你知道不知道，我很煩啊……你能不能不要再來煩我……”

朱艷珊的眼淚一下子又湧了出來：“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我想，他們也會明白過來的，江老師，你不要跟他們計較，好不好？”

江源蹭的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很看重我，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讓我幫你們大青山，對吧，好，我幫，我盡我一切力量幫你……”

江源說著，幾乎是撲到自己的行李箱前，嗤的一聲打開行李箱，幾下將箱裏的衣物扯了出來，然後一陣亂翻，隨即找出來一張金卡。

直接把金卡扔到朱艷珊身上，江源又大叫道：“這是我媽給我的生活費和零花錢，還有十多萬，我全給你，我給你，成了吧，朱主任，朱艷珊，朱大小姐，你放過我吧，我求求你放過我好嗎……”

叫完，江源又開始在這小小鬥室裏面打轉，沒頭的蒼蠅，又或者拉磨的驢一般。

“江老師……”

“別叫我江老師……”江源用力揮了揮手，紅著眼睛瞪著朱艷珊：“我什麽都不是，我什麽都幹不好，可我現在就只想快點兒拿到處理結果，然後趕緊走人，你放我走吧……”

朱艷珊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勉強笑著說道：“江老師，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們全村的人都對不起你，我道歉，我代我們全村的人給你道歉，對不起，只要你不走，你打我，罵我，都行，我只想請你留下來。”

江源跺著腳吼道：“我不需要道歉，你們也沒對不起誰，還有，現在不是我想不想留下來的問題，是處理決定，處理決定，你知道嗎……”

學校出了這麽大的問題，恐怕教育局那邊早就知道了，接下來，就是調查落實，以及公布處理結果，而這個結果，恐怕多則一個星期，少的話，也就兩三天。

朱艷珊再一次抹了抹淚水，又勉強笑道：“我看你的日歷，每過去一天，你都仔細的打上叉，我知道，你在給你自己做倒計時，我也知道，你在這裏過得很不開心，可是，我們真的很需要你……”

頓了頓，朱艷珊又繼續流著淚說道：“是你，第一次跟我說我的工作方法有問題，也是你第一次糾正我的工作態度和工作方式，還有，你讓我真正地看到我們大青山的希望和未來，我，我們大青山需要的是你這樣有能力的人的幫助……”

江源瘋了一般揮舞著雙手：“處理決定，你還是沒搞明白吧，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最多就可能在這裏留下來一個星期，我是想幫你，幫所有的人，可現在，還有可能嗎，有可能嗎？你非要我跟你說明白是吧……”

朱艷珊努力笑道：“只要你還願意留下來，就算去求，我也一定會做到。”

江源有些無力的叫道：“你用不著去求誰，我也不願意再留下來，我不願再留下來，也不是我想當逃兵，而是我不忍心再去看那些人，那些眼睛……”

程俊逸跟李海走了之後，那些終於明白過來的老頭子、老太太，一雙雙渾濁的眼裏，除了內疚就是後悔。

內疚的是，孩子們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心裏都清楚，但在沖動之下，這樣一鬧，第一個最為嚴重的問題就是孩子們很快就不會再有老師給他們上課了，江源江老師，必須得走。

再說，困擾了大青山祖祖輩輩的一個簡單，卻又無力解決的飲水問題，因為他們這一鬧，又不知道還得等多久又才能有機會解決。

害人害己啊！

內疚和後悔，在那些老頭子老太太的昏黃暗淡的眼裏，很明顯，也很真切，這讓江源極不忍心再看到任何一個人眼裏再有那樣的神色，一如江源不怎麽敢再去聽曾順瑩那一句“我想讀書”的話一樣。

江源同情這些人，這些老頭子老太太和他們的孩子，也想幫這些人所有的人，可是，原本十拿九穩，能夠解決的問題——程俊逸跟李海都已經過來的飲水工程和藥材投資，根本都還沒談，就讓人家直接掉頭走人了，江源還能怎麽辦？

江源的手上，資源就這麽多，沒了這些資源，江源想幫也幫不了啊，既然江源什麽都幫不了，處理結果又最多一個星期就會下來，江源還能怎麽辦？

一個星期之內，離開大青山，這事兒，已經成了定局！

朱艷珊說去“求”，原則擺在那裏，求誰去，去求誰恐怕都沒有用。

離開大青山之後，江源也有江源想要做的事情，又哪裏還有精力能顧得上這大青山了。

朱艷珊不再流淚，只是緩緩的站了起來，看著江源，眼裏閃爍著少有的堅定：“只要你願意留下來，我這就去找你們領導……”

本來煩躁不已的江源怔了怔，都這會兒了，天都快黑了，去找自己的領導，開什麽玩笑，自己的領導離這裏有多遠，朱艷珊會不知道？僅僅是下山到鎮上，恐怕都還得摸上好長一段路，去找自己的領導，開什麽玩笑？

讓江源沒想到的是，朱艷珊說完，毅然轉身，走了出去。

江源跟了出來，可是，只看到朱艷珊回到自己的屋裏，隨即隱隱又聽到朱朝貴的聲音，江源忍不住怔了片刻，這才轉頭回去。

只是在轉頭那一剎那，江源的臉上一涼，一顆水滴落在了臉上，如同朱艷珊落下的一顆淚水，很大的一滴。

擡起頭來看時，江源才發現，鉛灰色的雲層，一如江源的心情，灰暗，沈重，仿佛馬上就要坍塌下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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