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可真冷——

葉修很想這麽說，可事實上那天無風無雨，甚至算得上是晴空萬裏。只可惜冬日裏的室外就連周圍看不見的空氣都是冷的，所以那亮晃晃的陽光還說帶來溫暖呢，真是連個屁都不是。

葉修坐在街邊，肚子餓得連叫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都癟癟臟臟的，看著像是一坨仍在地上幹了好幾天的破抹布。

葉修那會兒15歲，剛滿，距離真正成年還有遙遠的幾年時間。當時的他認定自己也活不到那個所謂的成年的一天了，畢竟他這次離家出走唯一順利的也只是一開始偷拿弟弟葉秋準備好了的離家裝備而已。

其實也不算碰巧，葉修甚至在葉秋本人之前就察覺到了他想要離家出走的意圖，因為他本人也快要被那個家逼瘋了。硬要把鳥關在兔籠子裏大概就是這樣的下場，不是鳥在終於能夠展翅的瞬間就立刻離開，就是還沒等到長大就被那一大堆兔子屎悶死。

溜出來的那個瞬間，葉修腦子裏回蕩的全是劫後餘生幾個字。

然後他就被人劫了。

這麽大一頭肥羊放著不宰實在對不住劫匪的列祖列宗，於是離開家沒過幾條街，葉修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光棍兒一條。而且，因為是離家出走的關系，葉修也不敢報警，也不敢去找同學，連學校周圍方圓500裏都被他歸作了禁區。

葉修連討口飯的資格都沒有，他不瘸不拐也不聾不瞎，說白了，之前家裏養得實在太好所以葉修根本就是一白白胖胖的小夥子，一丁點討口的基本素質都沒有。於是在離家了三天之後，葉修焦慮地坐在了街邊上，期待自己體內能夠醞釀一點葉綠素什麽的，好借著冬日裏難得的陽光產生一點能量出來。

蘇沐秋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挺好看一小夥，背挺得老直，衣服也穿得好看，雖然有些舊，但洗得幹凈，讓人看了就能產生好感。只是他腳上的那對玩意兒，葉修認了半天才看出來那不是倆包子而是一雙大得離譜的棉靴，鞋面上棉花都綻了出來，白花花的隨著主人的步伐軟軟地動。

對於出生好人家的葉修來說，這實在是難得一見的產物，於是不由地盯著看了好一會兒。

於是那倆包子就在他面前停下了。

葉修擡頭，頭頂上逆著光的位置，蘇沐秋正彎著腰看他。

“我說，你該不會是丐幫失落在外的弟子吧？”

葉修楞了一下，雖然想著完了完了遇到神經病了，卻還是抓著機會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價值：“我是凈衣幫的。”

那頭頓時就笑了：“好巧，我也是。”

然後就伸手把葉修從街道上拉了起來，“走，哥帶你吃飯。”

後來葉修才知道，蘇沐秋根本不是什麽神經病，只是一個深度游戲中毒癥患者而已。碰到葉修的那陣子蘇沐秋正玩一個武俠網游玩得昏天黑地，和自家妹妹一起吃飯都要抱著碗去墻角邊縮著吃，實在是入戲太深，神仙都沒有辦法。

葉修被蘇沐秋撿回去了。走到通往他家的那個小弄的時候，路上遇到了一個剛放學的學生，那是個穿著白襯衣紅背帶裙還紮了兩根麻花辮的漂亮小姑娘，也是衣服舊舊的但是洗的特別幹凈的那種。然後葉修就看到蘇沐秋死皮賴臉地蹭了過去，扭著小姑娘的胳膊一個勁兒地叫沐橙。

那大概算是在撒嬌。

而那位，應該就是蘇沐秋的妹妹蘇沐橙了。

葉修當時也只和蘇沐秋吃了一頓丐幫飯，然後走了兩公裏的路而已，卻已經曉得了不少蘇沐橙的事。比如長得漂亮，體貼哥哥，家務能幹，學習頂尖什麽的，每說一句都看得出來蘇沐橙絕對是蘇沐秋的驕傲。

那時候葉修盯著蘇沐秋眉開眼笑的樣子，腦子裏一直在想自己說到葉秋的時候會不會也是這樣的表情，結果還沒將那張臉置換到自己臉上，就已經連著打了好幾個抖。

前頭蘇沐秋和蘇沐橙小姑娘說了幾句什麽，小姑娘沒吭聲，過了好一陣子才點了點頭。如釋重負的蘇沐秋立刻回過頭來招呼葉修，“葉修呀，我家沐橙讓你跟緊點，別丟了。”

葉修應了一聲，連忙跟了上去。當時的他也沒多想，只是打好了今後的算盤。總之就那麽湊合著過吧，今天遇到好人了那算是自己運氣好，明天人家要自己滾蛋那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

他覺得自己肯定住不了多久，反正離家出走這種戲碼通常是不會持續超過一星期的。

大概蘇沐秋也覺得他不會住多久，所以連正兒八經的床都沒給葉修準備，讓他湊合著把家裏幾根高矮不齊的板凳一拼就算是床了。

結果葉修一住就是一個月。

一個月的時間讓葉修得到了一段和以往上學時一般無二的規律生活：平時跟著蘇沐秋一起打工掙錢，晚上回家等著蘇沐橙做頓好吃的，三個人擠在一張搖搖晃晃的小桌子上吃得歡聲笑語，然後蘇沐橙去做作業，倆小夥子洗完碗去弄堂外面的網吧玩游戲。

之前說過，蘇沐秋是資深游戲迷。

葉修一開始也就當個消遣，結果跟著玩了兩局被蘇沐秋大大表揚是個苗子之後，在家裏鮮少被人表揚的他也不由地對那些個玩意兒上了心，幾天之後就跟著網游裏叱咤風雲的蘇沐秋大大一起成了游戲發燒友。

玩游戲的過程中很能看出一個人真實的性格。蘇沐秋看起來咋咋呼呼的，玩兒的職業也經常選一些招式花哨的類型，但真正操作起來卻是滴水不漏，走一步算了十步都不止。很多時候他的操作在當時看起來簡直就是不知所雲，但往往過上幾秒鐘就能變成神來之筆，而且還常常變成一次戰鬥勝負的關鍵。

游戲就是蘇沐秋的天下，葉修這麽想著，手下的操作其實也沒比對方慢上多少。蘇沐秋顯然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說葉修有天賦是個苗子，那葉修就真是個有天賦的人。很多時候，在其他人都以為蘇沐秋只是運氣好撞上了的時候，只有他旁邊的葉修知道，或者說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一句運氣就能夠概括的。

磨蹭了一月有餘，葉修早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家。或者說他根本就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真正的家，真正的歸屬，只是這種矯情的話他從來都說不出口一樣。

蘇沐秋蹦蹦跳跳地推開那扇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壽終正寢的破舊大門，告訴葉修他找到了一個興趣掙錢兩不誤的法子。

幫別人練號。

雖說的確是從興趣裏延伸出來的掙錢法子，但說實在的，當興趣變成養家糊口的行當時，其中究竟還有多少當初的樂趣在，葉修實在說不清楚。但他不能放棄，不能想真的當做興趣愛好一樣的，說不幹就不幹了。

他看著自己旁邊屬於蘇沐秋的手臂，白白細細的看起來就像是女孩子的一樣，實在是可憐得厲害。葉修一直沒過過什麽真正的苦日子，他以為自己和蘇沐秋兄妹倆過的就是苦日子了，但聽蘇沐橙說那還算是他們比較好的時候，至少還有間房。

那天蘇沐秋少有的沒蹭在蘇沐橙旁邊，而是在外面不知道晃蕩個什麽勁兒。蘇沐橙做作業做得有點累了，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和葉修說起了那些。葉修這才知道為什麽蘇沐秋那個時候會撿他回家，就是因為蘇沐秋自己也曾那樣餓得受不了只能躺在街邊上而已。

葉修聽著那些事情，心裏當然覺得難受，但看著蘇沐橙一臉坦蕩的樣子他又覺得自己絕對不能表現出一點異樣來。於是他只能在蘇沐橙那咋咋呼呼的腳步聲響起的時候，伸手揉了揉蘇沐橙的腦袋。

“現在就好了，你有兩個哥了。”

蘇沐橙楞了一下，然後彎著嘴角對葉修笑了，兩個酒窩淺淺的看著特別特別可愛。剛好蘇沐秋咋咋呼呼地沖進來，看著兩人這樣子就開始追問究竟咋回事，在被那根瘦瘦的手臂圈著的時候葉修就想，原來自己真不是一個人了。

於是葉修堅持了下去。

或許堅持下去就會有好的未來在等著他們，他和蘇沐秋都是這麽相信的，而事實上未來也的確是這麽發展的。

他們遇到了榮耀。

新的網游蘇沐秋肯定不會錯過，而且新游戲也意味著新的代練機會，白白放棄這種機會可不是他蘇沐秋會做的事。葉修無所謂，他也喜歡游戲，但絕對沒有蘇沐秋那麽瘋狂。蘇沐秋甚至會覺得幫人練級都是一種享受，那個時候的葉修是絕對做不到這點的。

結果他們遇到了榮耀。

全新的概念和體驗，榮耀絕對是前所未有的網游。先是蘇沐秋狂熱地沈迷了進去，大有要從玩家晉升為研究學者的架勢，每天就在葉修的腦袋邊上念叨這也有可能，那也是能行的，每天都要拿著草稿紙演算好幾遍他所謂的構思，看起來還真有點瘋狂數學家的架勢。

然後，他旁邊的葉修也是個擋不住挑戰的人。之前還只是喜歡游戲而非狂熱，原因很簡單，那不僅是因為葉修自身有天賦的關系，更是因為身邊有著一個游戲全通的蘇沐秋。蘇沐秋的存在，讓葉修從未感覺游戲有什麽特別的難度。或許他們不是戰友，而是對手會更好，極其偶爾的時候，葉修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但那是在遇到榮耀之前。榮耀是不同的，榮耀讓蘇沐秋都感到頭痛，於是跟著一起遇到了一個又一個難題的葉修，也非常快樂地投入了進去。

他沒想過以此為生，只是覺得每天的生活裏要是少了榮耀，那就不算是完整的一天。

葉修和蘇沐秋一起，在榮耀的世界裏叱咤風雲。那個時候的他們還真以為榮耀就是一切，每天都興致勃勃地計劃著游戲裏的一切。

然後他們認識了陶軒，那個時候陶老板還只是一個網吧老板而已，抽著煙打打網游，順便教壞兩個小朋友怎麽靠著香煙熬夜。陶軒和蘇沐秋說過說不定以後能靠榮耀發家，當時蘇沐秋沒在意，隨便笑了笑之後就扭頭跟葉修說，我想到了一個新武器，說不定以後散人也能走下去。

於是葉修的註意力也轉移了過去，沒多久就和蘇沐秋進入了二人世界。陶軒坐在一旁看著這兩個小兔崽子，想罵人，卻又覺得好笑得很，坐在一旁默默地抽起了煙。然後蘇沐秋對他招招手，“陶老板也給我一根唄！”

“我呢，我呢。”

葉修也跟著懶洋洋的應和，兩個人也不管陶軒的臉色，死皮賴臉地就把手伸了過去。然後一人挨了一巴掌，正中手心的位置。

“遇著你們倆潑皮了。”

陶軒笑著罵，然後把手邊的煙丟了過去。過了一會兒，三個人開始一起吞雲吐霧。

“別打工了，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吧。”

過了一會兒，陶軒這麽說道。他望著蘇沐秋，蘇沐秋想了一陣，終於沒有再無視陶老板的話了。扭頭看了葉修一眼之後，點點頭：“好，成立。”

葉修沒反對，反正這種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只是享受游戲本身而已。

“叫啥名字啊？”然後蘇沐秋很是認真地問道。在他看來，隊伍名字這種事絕對不能馬虎，那就得和少林武當一樣簡潔又有分量，一說出口就得有高手的範兒才行。

然後陶軒說，“嘉世。”

那是他家網吧的名字。後來葉修常想，這世上的網吧老板大概都一個調調，喜好到處宣揚自己的名號，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街角的那一小圈地兒是自己的一樣。

於是後來赫赫有名的嘉世就這麽簡單地成立了。

一開始也不過是一個只有三個員工的小工作室而已。

那個時候好多工作室在後來都成了職業戰隊，比如說嘉世，比如說藍雨，比如說霸圖，從剛開始打工仔的時候就開始互相鬥，後來進了戰隊還是各種鬥，搞得後來葉修對自己的對手比自家人還清楚。

在真正成為戰隊之前的日子簡直過得豬狗不如。就連葉修都不想回顧那段可怕的日子，倒是蘇沐秋還是一如既往的興致勃勃，大概只要沾了游戲，他就能一直戰鬥續航到天荒地老吧。

那天蘇沐秋難得的沒在電腦前搗鼓，而是把葉修拉到了一旁。

“跟你說個事兒。”

“說唄。”葉修靠著門框抽煙，抖煙灰的動作相當熟練，看得出來已經久經沙場了。

“我家寶貝叫千機傘如何？夠酷炫吧！”見葉修挑著眉盯著自己，蘇沐秋只好把正事說了，“過幾天要正式成立戰隊。”

“這事兒不早決定了麽？”

“到時候每個人都要登記，你有身份證麽？”

葉修頓時傻了眼。他開始愁眉苦臉地搓頭發，“不是吧，還得回去……”

“回去唄，你爸媽肯定想你。”葉修早把自家的情況和蘇沐秋說了，這邊說起安撫的話也算是頭頭是道。

葉修咬牙。

“還有你弟。”

“那小子肯定不想我！絕對是要啃我骨頭的！”葉修相當肯定地反駁。

對面蘇沐秋就開始笑，“那你回去看看唄，看他會不會真咬你骨頭。”

“你也忍心……”葉修這麽說著，又盯著蘇沐秋看了半天。他其實也很清楚，既然蘇沐秋單獨和他說這事了，那麽這就是板上釘釘要照辦的。於是他咬著牙妥協了，“行，我明天就回去一趟。”

蘇沐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家裏人還有什麽是說不開的。”

葉修沒開口，用拳頭輕輕敲了蘇沐秋的肩膀一下。

第二天他出發的時候，蘇沐秋站在小弄口告訴他那天有點事不能陪著一起。葉修罵了一句又沒什麽毛病，回家還要人陪。然後就看到蘇沐秋笑瞇瞇地沖自己揮了揮手。

葉修還記得回家的路，他本以為自己記不得的，結果那條老路走起來還是那麽順溜。他準備了好一陣，看到父親怎麽說話，看到母親怎麽說話，要是被質問了自己要怎麽據理力爭。結果最後他只遇到了生病在家的葉秋。

那天是工作日，早就黑白顛倒的葉修當然不會記住這種事。

開門的葉秋看著他，表情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苦大仇深。說來也奇怪，明明有近兩年的時間沒見了，兩個人卻還是在第一時間內找到了最適合彼此的相處方式。

“幹嘛。”

“拿身份證。”

葉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身，“我去倒茶。”

葉修一下子就被他那套待客的禮節搞得渾身不舒服，趁著葉秋離開的空當摸進了對方的房間。結果葉秋放東西的習慣還和兩年前一模一樣。

一點都教不會啊，葉修一邊嘆息一邊理所當然地把葉秋的身份證揣進了懷裏。走過客廳的時候他還是不由地放緩了腳步，結果廚房裏的葉秋毫無防備地在泡茶，根本沒註意到他的小動作。葉修仔細看了葉秋好一陣，最後還是覺得自家那個妹妹更可愛一點。

他溜出了大門。只是走出那片屋檐而已，葉修就覺得如釋重負。

葉修哼著歌回家。他到底沒感覺那天究竟有什麽特別的，就像是他遇到蘇沐秋的那天一樣，普普通通的天氣，普普通通的街道，他們就這麽相遇了。

然後就這麽分開了。

那天葉修先是回家了一趟，那時候手機還不普及，所以他只能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發現一張蘇沐橙給自己留的紙條。上面字跡潦草，只說讓他去醫院，蘇沐秋車禍。

葉修當時還沒覺得有啥大不了的，他覺得那種重大車禍距離自己非常遙遠，所以他不慌不忙地出門，不慌不忙地趕去醫院，他總覺得自己推開房門的時候，一定會看到一個只纏了一點繃帶的蘇沐秋對自己齜牙。

然後他看到的是一大塊白白的布。

手在那上面來回摸索了好一陣，卻一點都不敢掀開來看。

葉修知道自己是個懦夫，不然他肯定會在家裏抗爭出一片天地，而不是選擇離家出走；他是個懦夫，不然不會在意識到自己已經拖累了蘇沐秋兄妹的時候還死皮賴臉地留在那間小房子裏；他就是個懦夫，不然不會選擇平時家裏沒人的時候回去。

他是個懦夫，他不敢掀開那塊布。

他聽到門外蘇沐橙的哭聲，覺得那聲音真是遠啊，怎麽會那麽遠呢？遠得簡直聽都聽不見。

葉修點燃一根煙，前頭陳果立即回頭瞪了他一眼。他沒管，笑瞇瞇地舉著煙做了一個告饒的手勢之後就理所當然地把煙塞進了嘴縫裏。

陳果忙著看電影，又瞪了他一眼之後就沒理了，她旁邊唐柔和蘇沐橙坐得端端正正看得很是投入；倒是更隔壁的老魏和包子一如既往的咋咋呼呼，仿佛大家是在看功夫片一樣；兩人旁的方銳、喬一帆和羅輯一臉折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但還是距離莫凡、安文逸呆的那個寂靜角落有一點距離。

坐在最後的葉修瞇著眼睛盯著屏幕，看見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過去，一次又一次地規避那些錯誤，卻最終智能換回更糟的未來時，突然伸手搓了一把臉。

“真特麽虐。”

他這麽說，然後把才吸了幾口的香煙放到了一旁的煙灰缸上。淡白色的煙一點點飄起，熏得人連眼都睜不開了。

然後葉修又點了一根煙，放到了自己嘴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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