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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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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衡等著賀燕繼續往下說,但賀燕卻維持著那個姿勢,沈默了。

向衡道:“錄音已經關掉了,我們下面的談話不會被記錄。”

賀燕終於擡起頭,道:“我註意到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可以信任我。我很希望能夠幫助顧寒山。”

“顧寒山。”賀燕嘴裏念叨著這個名字,道:“如果不是顧寒山,大概我的生活會完全不一樣。如果沒有她,顧亮就還是一個幸福的已婚男人,我也沒機會成為他的妻子。如果沒有顧寒山,我可能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寡婦,不會像現在這樣還要兼做偵探。我真怕她出事呀,她明明是個成年人了,卻比一個孩子還讓人擔心。”

向衡不說話。顧寒山確實是,讓人很擔心,也讓人很生氣。

賀燕繼續說,語氣像是在抱怨:“普通的小孩,你能猜到她會做什麽。顧寒山卻不一樣,你永遠不知道她腦袋瓜裏裝著什麽。她想到就馬上去做的沖動和執著,誰也攔不住。真的太讓人操心了。兩年前我在派出所得知顧亮兇多吉少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我得回家,我得看好顧寒山。直到現在,我的生活已經恢覆正軌,工作也算順利,也有男人在追求我。可我還在為找出兇手東奔西走。如果不是顧寒山,我可能早就放棄了。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人還有日子要過對不對?可我心裏總會想到,如果真兇沒找到,顧寒山怎麽辦?”

賀燕看著向衡:“向警官,顧寒山是個大麻煩。如果可以,最好不要太關心她。不然被拖下水,後患無窮。她能把你的生活攪得面目全非,但她不能給你任何回報。”

向衡迎著她的目光,琢磨著她這話裏的意思。

“我原本也想著為了我和顧寒山彼此的安全,最好是一起住。但最後發現沒辦法。沒有顧亮在,只我跟她,我會被她氣得每天都想揍她,但我又打不過她。”

向衡:“……”還真的曾經打過嗎?

“我搬出去後,我們關系好多了。而我這種心情變化,對顧寒山來說完全沒影響。你氣得半死也好,你愉快高興也罷,她都不痛不癢,毫不關心。”賀燕仍看著向衡:“向警官,跟顧寒山相處,保持著距離是最好的。”

向衡忍著沒炫耀人家顧寒山剛才還為了讓他開心學禮貌呢,誰說她不痛不癢毫不關心,她的心也是肉長的。

但跟人家家長反駁爭執這些實在太奇怪了些,顯得他很幼稚,向衡只問:“你轉移話題,是為什麽?”

“我沒轉移話題,是順接的,承上啟下。”

向衡:“……”看來顧寒山的行事作風,不只有顧亮的教導,這位後媽也功不可沒。

“你有什麽顧慮,也可以直說。”向衡道。

“你關掉錄音,支開別人,就是說現在我們的談話是私人立場,對嗎?”賀燕恢覆了那一臉女強人的精明能幹。

“我覺得這樣可能更容易溝通。”

“如果是私人交談,我覺得顧寒山的一些私事是不需要告訴你的。”賀燕道:“如果是公事公辦,那麽我也有權保持沈默。我覺得那是顧寒山的隱私,與現在案子無關,對破案也沒有幫助。我拒絕向你透露。”

向衡一楞,這倒是完全沒想到。他還以為他掌握了談話的主導權。

“好了,談話結束。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賀燕站了起來。

“坐下。”向衡喝道,不自覺的拿出了重案組組長的氣勢。

賀燕被他的嚴厲一震,僵住了。

向衡放緩了語氣,再道:“你坐下,談話沒結束。”

賀燕坐下了。向衡看著她的眼睛,賀燕不甘示弱地回視他。

向衡道:“我問你的問題,我也可以去問顧寒山,你說顧寒山會不會回答我?”

賀燕不說話。

“她會。”向衡道:“她信任我。”向衡頓了頓:“她還願意讓我把拖鞋放她家裏。”

賀燕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

向衡心裏吐槽,真的想低調點都不行。

“可我不想問她。雖然她會告訴我,但她敘述時,她的腦子裏會有畫面,如果是會刺激她的事,我不想勾起她的回憶,我寧願事情從你嘴裏說出來。我以為你和我一樣,是願意保護她的人。事情跟案子是不是有關系,我作為警察,會去判斷,會調查。現在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顧寒山有生命危險,任何事都有可能是有牽連的。這次她走運,下一次呢?”

賀燕想了想,終於道:“顧寒山小的時候,我去她家,那時我還沒跟顧亮談戀愛,不太清楚顧寒山的病。我到她家時,看到她正在看電視,電視上播著一部狗狗的動畫片,她看得很專心。後來我問她,喜不喜歡狗狗?她說喜歡。我對顧亮有好感,想追求他,就有了討好顧寒山的念頭,我想送她一只小狗,但我剛把狗送到她家,就被顧亮請出來了。他讓我把狗帶走。”

向衡:“……這又是承上啟下嗎?”

“耐心點,聽我說完。”賀燕道:“後來我才知道,顧寒山小時候就有些破壞傾向,後來隨著她爸嚴格教育,她自己身體好轉,這毛病就沒犯了。但是她爸很警惕,不希望有任何能刺激誘導到她的東西。她的腦子,有些缺陷。你了解她,應該知道,她沒感情,沒什麽恐懼感,所以她對生命不敬畏。簡語也曾就顧寒山大腦的這個問題跟顧亮溝通過,他說一定要好好照顧和引導,讓顧寒山建立正確的觀念,一定不能越界。雖然不是絕對的,但是越界的刺激,會讓她的大腦食髓知味。而這個後果,不能確定是好事還是越來越糟。”

向衡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些還是屏住呼吸。他想起顧寒山看到胡磊的大腦掃描圖時說的:“這就是個會殺人的腦子。”

賀燕道:“顧亮從來不在家裏處理活禽,也會嚴格控制顧寒山看的影片和書籍,家裏不養寵物。好像這樣做就能防範似的。我在跟他結婚之前,他詳細地跟我談過顧寒山的病,以及未來有可能出現的情況。那一年他剛剛找到簡語,簡語對顧寒山病情的準確判斷讓顧亮很高興,簡語給調整的康覆訓練對顧寒山也有效,顧亮覺得很有希望。後來在領證之前,他帶我去見了一次簡語。”

“讓簡語當面跟你解釋顧寒山的病?”向衡問。

“是的。”賀燕道,“再婚這件事,顧亮非常的慎重。是他求的婚,但他又不讓我馬上答應,他給了我很多次機會考慮清楚,見一見顧寒山的醫生是他給我安排的最後的功課。他說見完這個醫生,你再給我答覆。”

“簡語怎麽說的?”

“他說顧寒山的病情是他見過最特別最覆雜的,但她的狀態卻是他見過最好的。他誇顧亮是個了不起的爸爸。他跟我說了如果要加入這個家庭會面對的困難,以及顧寒山的病情以後有可能會面對的結果。”

“比如呢?”

“最大概率的是,顧寒山終生需要監護人看護,但可以居家生活,情況好的時候,可以有條件的參加社會活動。也有可能病情惡化,需要長期住院療養。還有一種情況,概率不大,但有可能會發生的,就是如果看護不當,讓她長期經受負面刺激,她可能會發病,反社會、暴力。一旦發生,沒法回頭。

“簡語說他經手過的相關病例都有證明這一點。但他也讓我們不必太擔心,雖然顧寒山有先天的腦部問題,但基因上的高危突變少,最重要的是,她有個很幸福的家庭,她是在愛裏長大的孩子,而且一直接受著有效的治療。她的病和行動一直得到及時、正面的積極幹預。”

向衡打斷她:“什麽基因高危突變?”

“就是有一些基因突變,最有名的,叫戰士基因。攜帶這類基因的人好鬥、易怒、多動、神經質等等,如果在童年時遭遇過虐待、暴力,就有機會會發展成反社會,走上犯罪道路。具體的醫學上的解釋我說不出來,你可以去查一查。”

向衡在他的筆記本上記了下來。

賀燕又道:“女性攜帶這類基因的概率是很低的,所以受到的影響小。總之,他說顧寒山的情況,會發展到這種程度的可能性非常小。但他作為醫生,基於顧寒山的腦部情況,會給我們建議,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一定要看護好她,給她正確的引導。”

賀燕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向衡耐心等了等,卻見她只看著自己,便道:“你想說顧寒山已經得到了最好的照顧,但有時候她也身不由己,這些是有科學依據的,是嗎?”

賀燕沒回答,只繼續往下說:“那天我跟簡語聊了三個多小時,學到了很多東西。然後我就答應了顧亮的求婚,我們結婚了。我之前就跟他們父女倆相處過幾年,我對未來非常有信心。顧寒山雖然冷冰冰,但不招惹她,她也懶得理你,比那些沒事找你麻煩的孩子其實更好相處。只要別想著討好她,別想改變她,就能相安無事。我和顧亮還按著原來的生活方式照顧顧寒山,她也非常穩定,越來越好。”

“嗯,我等著你說重點。”

“向警官,你知不知道,人的大腦,直到二十多歲時,神經遞質才完成分層,大腦才基本發育成熟。發展型的精神類問題總在十幾二十幾歲的時候才出現,有些精神分裂癥在這個階段才首次出現明顯癥狀,因為這個時期,青少年的壓力是最大的,戀愛、升學、求職等等,這些壓力對前額皮質的發育損害最大。所以顧亮對顧寒山的高中階段和上大學之後的情況很小心處理,密切關註她的狀態,生怕她承受了不必要的壓力。”

向衡想到了簡語說的,顧寒山的高考壓力很大。他們這些普通人只想著她的完美記憶考高分易如反掌,但其實後面居然還有這些多的艱難。

等等,向衡忽然反應過來了,他坐直了。

積極的正面幹預,充滿愛與呵護的家庭溫暖,這些對顧寒山有益的東西,在顧亮死後都沒了。

負面刺激、如同虐待一般的綁縛困境、以及大腦發育期的不穩定階段的最糟糕情況,卻全都有了。

這個時機!

賀燕道:“從前,顧寒山雖然也有艱難的時候,也發過病,曾經傷害過自己,但她沒有真正傷害過別人。她很懂醫學,了解人體結構。她一直知道這些要用在正道上。她真的很喜歡狗,但她很懂事沒提過要求,有次她在寵物店摸狗狗,她爸催她走,她知道她爸擔心什麽,她還說,你看這狗的眼神,它比你更信任我。”

這次向衡聽懂賀燕的意思,顧寒山說得出來,就是她做得到的。她完全沒有打算傷害誰。

“但是。”賀燕話鋒一轉,那語氣讓向衡知道終於要說到重點了。“顧亮死後,顧寒山住院,在她情況好轉後,有天她突然襲擊了一位男性護工。監控拍到了襲擊過程,她抓住那護工的手指,一下就掰斷了,然後抓住他的頭撞向病床床欄,正好撞到眼睛,接著她踢他,把他那裏踢傷了。”

向衡:“……”

“非常果斷利落,絲毫沒有猶豫,行為相當暴力。當時旁邊就站著別人,都來不及阻止她,她已經打完了。那個護工傷得很重。”

向衡:“……她為什麽襲擊他?”

“她說之前她被綁的時候,那護工摸她。”

向衡皺緊眉頭。

“醫院方面不承認,那護工也不承認。那護工雖然幾次幫著搬搬擡擡顧寒山,但旁邊都是有人的。他沒有單獨跟顧寒山在一起。顧寒山也說確實是這樣,所以那人只是趁機摸她,雖然沒能真正做什麽,但幾次都有摸她。顧寒山那時候沒法反抗,精神受到了嚴重傷害,她說她這麽久沒能康覆,也有這個原因。”

向衡把本子推給賀燕:“把這個護工的名字和資料寫給我。”

賀燕拿過筆寫上,一邊寫一邊道:“這事情後來私了了,我們賠付護工的醫療費,他眼睛視力受損嚴重,那裏也傷了。顧寒山下手挑地方,攻擊非常有效。不是沖動的,是她有計劃的,蓄意的。她受到了傷害,她要報覆。那時候我就知道,顧寒山不一樣了。私了這事,簡語也有幫忙,他跟院方非常熟。院方也知道顧寒山的情況,這事真打起官司來,他們理虧的,對聲譽影響也大。那護工嘴裏不承認,但也不敢追究。”

“你覺得那護工真的做過嗎?”

“我只能想他就是做過。”賀燕道。她把本子推回給向衡。

向衡道:“顧寒山被綁是她犯病最嚴重的時候,神志清楚嗎?”

賀燕不回答,只道:“這事發生之後,我把從前簡語、顧亮跟我說的,平常研究的有關顧寒山病情的事都認認真真想了一遍。就是前面我跟你說的那些。那些保護她的,正面溫暖有愛的條件,都沒有了。她又正好處在一個敏感波動的時期。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壓力讓她崩潰發病,而治療手段和強制約束對她來說就是虐待……”

賀燕說不下去了,她擡眼看著向衡,向衡也看著她。

賀燕道:“謝謝你,向警官,你還能跟顧寒山要一個承諾,她答應給你一個阻止她的機會,她就會盡力做到的。而我,沒有阻止她的能力,沒法跟她提要求。真兇是必須要找的,不然我和顧寒山都還有危險。可是找到了,會不會有另一個悲劇發生。”賀燕越說越難過。“顧寒山這麽年輕,她不能在牢裏或者醫院裏度過後半生。就算她僥幸逃脫,這事對她的影響怎麽消除,刺激的快感讓她大腦上癮,像毒品一樣,她會不會以後就變成另一個人?我跟她討論過這件事,我跟她爭執過,她只是冷冷地看著我,我知道,我說服不了她,她是下定決心的。殺父之仇,她一定要報。所以,有些我做的調查,沒有結果之前我不會跟她說太細節的東西,我怕她一時沖動釀成大禍。我沒有阻止她的能力。”

“你有這個能力,賀燕。”向衡道:“你有。你就是那個正面溫暖有愛的條件,那個在顧寒山從小到大一直保護她的條件,沒了顧亮,還有你。”

賀燕的眼眶紅了。

“我不會讓她變成另一個人的。”向衡道。她是小仙女,她不能墜入地獄。

“謝謝。”

——————

走廊裏,顧寒山正對著羅以晨皺眉頭:“為什麽不能過去找他們呢?”

“他們談完了就會出來的。”

“不是談完了才讓你出來找我的?”

“是啊。”

“那為什麽還談?”

“也許有補充。”

“那你為什麽不進去?”

“我要看著你。”羅以晨很鎮定地應答。

顧寒山盯著他看,審視他的表情。沒看出什麽來,這時候不遠處的門開了。

顧寒山和羅以晨同時看過去。

賀燕擦著眼淚走出來,向衡跟在她身後。

顧寒山看著這兩人,沒動。

賀燕也看到了顧寒山,她吸了吸鼻子,有些狼狽地把淚痕擦幹。她朝顧寒山走過去,顧寒山問她:“你怎麽了?”

“說到你爸了,難過。”

“哦。”顧寒山冷漠。

賀燕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顧寒山,你抱我一下。”

顧寒山受驚嚇似地往後退了一步。

賀燕上前兩步,一把將她抱住。

顧寒山僵了一僵,沒推開她。

賀燕思緒萬千,眼淚又流了出來。好難呀,顧亮,真的好難呀,我真的努力了。好在,現在我不是孤身一人了。

顧寒山聽到她哭,渾身不自在,正想推開她,卻看到向衡的表情。

向衡看著她們,走過來,伸出了手。

顧寒山就盯著那手掌。那手伸到她面前,擡高,按在了她的頭上。然後,有壓力從她腦袋上壓下來。

顧寒山順從了那壓力,於是她的腦袋就被壓在了賀燕的肩膀上。

賀燕哭出聲。

顧寒山:“……”

她悄悄看了看向衡,向衡對她點點頭,安撫地輕輕拍拍她的腦袋。

顧寒山苦著臉,維持著被擁抱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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