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回家◎

扶瓔細看著他的變化, 指尖卻落在肋下，不再挪動。

“仙君空明琉璃心，不該自己看清, 還需問我？”

她收回了手端坐，垂下的眸光一片難明。

太微不語竟掩藏得如此之深。

可她卻愈發動搖了。

仙君緩下氣息, 低聲道：“我還需一段時間……弄明白。”

他肌膚之上緋紅未褪，孤冷莫近的仙君，竟讓人有種我見猶憐的感受。

扶瓔淡笑，“多久？”

太微不語抿唇，“……我不知道。”

“仙君需要多久，並不重要。”

扶瓔低聲說道，微妙地涼下神色。

“但我需要十年, 去做一個選擇。”

太微不語凝神感知，“姑娘此番外出, 難道遇見了當初那人。”

扶瓔眸光微滯, 謔然道：“仙君感知他人，可比感知自身要篤定得多。”

仙君無奈頷首, 扶瓔坦然道：“的確如此。”

“難怪姑娘今日反常……”

太微不語捏緊了雙手, 某種異樣的情緒在心中凝聚。

那情緒名為失落, 為不甘。

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這些凡俗感受。

“好，太微便等姑娘十年後做出選擇。”

此話落地堅決。

扶瓔柔婉笑笑, 今日對太微不語，又多了一分認識。

之後, 扶瓔再沒有去刻意惑他, 仙君比起從前, 卻局促了許多。

扶瓔時常瞧見他垂首坐在崖邊, 似乎在觀察谷中的人群。

偶爾, 他甚至會走到谷中，與人談話。

被交談的墮魔張皇驚懼，習慣過後也見怪不怪。

之後扶瓔從墮魔們口中得知，太微不語詢問的，都與她有關。

難怪他總會在她床頭擺上一枝花，撫的琴曲也成了輕悠小調，原來都是聽了別人的主意。

十年間，扶瓔依舊沒能扭轉自己。

巧殊終於煉成了十神丹，歡欣雀躍地拿去向扶瓔展示，扶瓔如約給予了他報酬，派無束送他出谷時，依舊不忘將他五花大綁，屏蔽了五感扛出去。

對此，巧殊長老已然習慣，不哀不嚎，乖乖被裹在乾坤袋裏穿行了數千裏。

煉成世間獨一的神級丹藥，還獲得了夢寐以求的紫金聖鼎，有這等好處，再將他綁一次也無妨。

數著日子，快到了與晏尋清約定的時間。

於理，扶瓔對此並不抱有期望。然到了那日，她望著天邊雲霞，心思紛亂，鼓動著她要去看個究竟。

“十年前，你說要做出選擇。”

太微不語站到她的身後，面容清冷。

“到了今日，為何又在猶豫。”

崖風撩起女子的碎發，她長長嘆息，低聲呢喃。

“我原以為自己對什麽都不在意。”

“現如今，我卻對早已註定的將來，感到恐懼。”

她側眸看向正對她的話語斟酌推敲的白發男子，淡笑道：“仙君是無法體會的。”

男子擡眉，錯愕之間，又聽扶瓔輕輕道了聲“走了”，而後氣息遠去。

他下意識擡手，只捉到一縷清風。

低眉，寂寥無聲。

扶瓔尋到當初那座山林，遠遠望見一抹白影，心頭不自覺跳了跳。

她隱匿了身形與氣息，悄然落在樹梢。

青年靜靜站在樹旁，神色空洞迷茫，好似已等了許久。

葉落在他肩頭，呆滯的青年才稍稍回神，拈起那片葉，百無聊賴地在指尖旋轉翻看。

扶瓔看著他，曾經種種都在眼前浮現。

這不是那陰郁癲狂的燕不留，可與當初的天靖宗大師兄相比，卻又有些不同。

他幾乎沒有修為，除了腰間那把懷玉劍，瞧不出任何威脅。

莫非是新的儡殼……扶瓔想起初次在妖魔域的洞窟中探查到的畫面，原來那時晏尋清便計劃著用蛇蛻制造新儡殼，以備不時之需麽。

只是，僅憑一副虛假的外殼，便想扭轉她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

扶瓔輕咬著拇指尖思索，那個心思深重的妖魔至尊，絕不會有這般淺顯的打算。

她決定暗中觀察。

林中的白衣青年並未察覺她的到來，他自白天等到黃昏，又情緒低落地等到深夜，月半靠樹淺寐，時常被風葉與獸鳴聲驚醒。

日出時，他依舊站在落葉上靜等，偶爾無奈一嘆，緩緩踱步，逐漸消沈後又凝聚了眸光，盼望著等待之人的到來。

如此，持續了數日。

扶瓔有時覺得，他當真不是她認識的那人了。

厭倦了一成不變的晝夜，她掀起一陣颶風，刮得山林劇動。

白衣青年頃刻亮出懷玉劍，銳眼警惕著四周，衣發翻飛。

扶瓔打量著那副俊俏身軀，心道他雖然修為沒了，劍招氣勢卻還在，去凡界還能充個俠客，在危機四伏的修真界，便全然不夠看。

她傳音道：“吾乃此地的主人，小友停留甚久，已驚擾一山生靈，還不速速離去。”

白衣青年驀地擡頭，那聲音環繞四周，辨不清老少雌雄，他無法察覺對方在何處，便收了劍朝著半空抱拳一禮。

“不知前輩在此，晚輩失禮。只是晚輩與人相約在此，若就此離去，只怕再也尋不到她，還請前輩通融。”

扶瓔冷笑：“你等了數日，都未等來赴約之人，那人失信，便是不待見你，你還等她作甚。”

白衣青年矢口否認：“不……”

一瞬慌張過後，他垂下眉眼，怔怔道：“她會來。”

扶瓔註視著那一身蕭索的青年，他說得確信，氣息卻迷茫而失落，分明只是固執罷了。

“哦？如此堅定，你等的是何人？”

青年悠遠望著虛空，輕輕動唇。“我不知道。”

扶瓔詫然。

他怎會不知？

“不知對方是誰，就在這兒空等，你可真是個呆子。”

那高深莫測的聲音在四面八方譏嘲著。

青年目光空而輕，他喃喃道：“我忘了許多事，但我記得，我與誰人在此地相約，那是不可磨滅之人。”

談及時，他唇角不由自主地織起一抹淺笑。

扶瓔望見那笑，不禁動容。

那般輕淺溫柔的笑意，仿佛都是前塵記憶了。

原來這才是晏尋清的打算。

為了證實猜測，扶瓔試探道：“你是何人？”

“晚輩名叫晏尋清，是……”

青年恍惚了一陣。

“是天靖宗弟子。”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確定，偏信那無謂的約定。”神秘之音蔑然道。

晏尋清沈沈呼出一口氣，“我是誰，不重要，清楚我想做什麽便足矣。”

扶瓔嗤笑，這根本就是油鹽不進的失憶人。

她厲了聲音，又掀起狂風，故意震懾他道：“小友的理由不足以說服本座，快快離去，否則別怪我留了你這小輩性命。”

青年顯露一分焦色，卻愈發堅定地攏了眉頭。

“晚輩不走，還請前輩成全。”

扶瓔倍感無奈，一窮二白還敢這般固執，若當真遇見什麽難對付的高人，也不怕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銳氣掠向晏尋清，青年下意識擡袖遮擋，片刻平息後，他略微放下手，便見如仙倩影落在前方，遺世獨立。

他頃刻睜大了眸，興奮欣喜，又不可置信。

“瓔兒……”

扶瓔狐疑攏起眉頭，“你記得我？”

晏尋清這才怔住，劫後餘生般笑了笑，“我也是親眼見到後才想起，原來我要等的人是瓔兒。”

他口中反覆呢喃著她的名字，像是找回了丟失許久的寶物一般，珍惜又喜悅，生怕又將它忘記了。

曾經她答應與他結為道侶時，他也這般開心。

那並非虛假麽……

扶瓔暗暗搖頭，誰知他此番是否盡數真心。

“所以方才那聲音，是瓔兒假扮的？”

青年雙眸明澈，透著熠熠星光。

“……”

他忽然變成從前這般模樣，她倒有些不適應了。

約莫是疑心作祟，總覺他還藏著幾副假皮。

她面色涼薄，“大師兄怎會落到這般境地？”

晏尋清搖了搖頭，扶額無奈道：“抱歉，我記不清了。”

扶瓔細細將他的神情看在眼底。

“你還記得多少？”

青年擡起烏睫，明眸定定看著她。

“你我在凡界江上賞燈，我問你可願與我結為道侶……”

“你答應的，可還作數？”

扶瓔微微張口，卻未回應他的期待。

她抿唇冷淡一笑，“你這妖魔，還想與我結侶？”

晏尋清頓露愕然，而後凝眸正色。

“瓔兒是否誤聽了讒言，我生來為人，十五歲便入天靖宗，怎會是妖魔？”

他言語真誠，以扶瓔覺醒後的神識去探，都未能查出破綻。

扶瓔不禁沈思，他將一切陰暗的記憶都拋去，獨留無垢善面，這便是他靠近她的方式麽。

她目光嚴肅，“你可知我是誰？”

青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漸漸化開溫柔笑意。

“瓔兒對我，從來都藏著秘密。但不論如何，此心不變。”

清露滴入心湖，泛起淺淺漣漪。

扶瓔視線模糊一瞬，若這才是真正的晏尋清，她便不用再輾轉幾遭，二人命運便全然不同了。

可惜，這仍是一尊偽像。

割棄邪性的偽像騙過了他自己，可如此是否能當得起至高無垢，她不知。

接受他，乃是一場拼上一切的豪賭。

她還無法下定決心接受賭局。

“瓔兒，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何事？”

晏尋清面露擔憂，還藏著一分謹慎。

他小心翼翼牽起扶瓔的手，眉眼低落。“你對我……冷淡了許多。”

男子長睫低垂，揪心道：“是因我變成如今的模樣，讓你失望了麽。”

扶瓔情不自禁想要抹去他眉間那抹神傷，伸出指尖，又悄無聲息地落下。

“怎麽會呢。”

她淺淡笑笑，那股疏離之感卻愈發清晰，晏尋清下意識將她的手握得更緊，眸中鋪滿驚慌。

“瓔兒，別這樣……”

青年聲音沙啞顫抖，惶恐不已。

“是我做錯了什麽？求你告訴我，我定加倍補償。”

扶瓔感受他掌心微涼的溫度，心間有細沙流淌，又癢又麻。

她勾勾他的指尖，輕聲道：“別多想。”

晏尋清仍在擔憂，扶瓔拉起他的手，道：“走吧。”

“去哪兒？”

“大師兄不是曾說，想見識扶瓔的家人麽。”

女子略微加深笑意。

“我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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