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十三年七月六日, 立秋。宜納采、捕捉、祭祀、開光、破土、修造。

天還未亮，謝軒便早早起床，趕著向威遠侯府找自己的外祖父。

近來謝晗的新夫人秦衣竹, 懷了孕。

家裏要添丁, 謝老太太合不攏嘴。

她成天地圍著秦衣竹轉，生怕人磕著碰著，謝軒知道這是人之常情, 他並不奢求祖母的目光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可沒時間失落, 要忙著娶媳婦呢。

沒人幫他料理這些事, 他就自己學著弄, 等楚苒嫁過來, 他也能照顧她。

威遠侯府。

韓覆今天休牧, 因為謝軒提前跟他打過招呼, 說讓他去楚府提親。

可是他實在沒料到, 這兔崽子來得這麽早。

原本還在夢周公的韓覆，迷蒙間看見一個黑黢黢的身影直直地杵在自己床前。

他嚇得一激靈，下意識就要踢過去。

謝軒靈活地閃避開, 忙提醒道，“外祖父，是我！”

韓覆悠哉游哉地收回腿, “你來這麽早做什麽？”

“我......我怕您沒醒。”

韓覆冷笑一聲, 這哪是怕他沒醒, 這明明就是自己等不及。

這些個年輕氣盛的少年人喲, 一句實話都沒有。

“現在還早, 我再睡會。”韓覆擡腿上床, 打了個呵欠, 像是又要躺下。

“外祖父！”謝軒連忙阻止, “那個......您要不要換身衣裳，孫兒去給您拿。”

“你放心，等我睡醒，換身衣裳的時間還是有的。”韓覆幽幽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怨懟。

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外祖，一大早地來折騰他這把老骨頭。

“咱得挑一身威武的、莊重的、大氣的衣服嘛。”謝軒十分諂媚，“外祖父快起床。”

“......”

謝軒自打跟楚苒相處以來，很多時候他都會無意識的撒嬌，他自己都沒發現這一點。

但是韓覆發現了，這撒嬌賣乖的語氣，讓他有些懷疑，眼前這人當真是他外孫嗎？

那時他母親去世，整個人陰陰沈沈的，後來有了韓悠悠和韓子衿這兩個玩伴，才養得活潑一些。

眼下這模樣，倒是有幾分豁達少年郎的模樣。

想到這個改變，都是因為那個女孩子。

韓覆覺得，被窩好像也沒有那麽舒坦了。

畢竟，自家外孫的終身大事，好像更加重要。

一大早的，楚府門口的小廝剛打開大門，便見外頭烏壓壓地站滿了人。

謝軒和韓覆背光而戰，小廝一開始沒看清他的臉，見人這陣仗，還以為是來尋仇的。

他身子顫了顫，“敢問閣下有什麽事嗎？”

“我是來提親的。”謝軒聲音嘹亮，他往前一站，那小廝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原來是謝世子啊。

小廝吐出了一口氣，朝謝軒和韓覆行了個禮，“您二位稍等，我去通報一下。”

謝軒點了點頭，站得筆直。

街上零零散散的人看過來，他站得更直了。

這得意的模樣，看得韓覆一樂。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要來提親了。

不用這麽得意，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

謝軒看著小廝漸漸遠去的背影，他有些懊惱。

來這麽早，也不好。

都沒人看見。

他不滿地壓了壓嘴角。

不過想到之後正婚的典儀，他下垂的唇角又勾了起來。

還有一次炫耀的機會。

到時候他可要準備好多金豆子，迎親回去，他定要撒上一路！

小廝回去通報消息後，楚府開始沸騰。

楊鳶原本一身素衣，她並不知道謝軒會上門提親。

想起昨天楚苒那般堅定地拒絕相看，楊鳶也覺出些味來。

上次嫁女兒她不在，這次可得好好辦。

她讓丫鬟服侍他換上了莊重的誥命服。

謝軒和韓覆早就被請到了大堂裏，用上好的茶水和點心招待著，一切都十分合禮數。

終於，在丫鬟的服侍下，楊鳶慢慢地走了出來。

她緩緩朝韓覆行了個禮，韓覆大她一輩，又是陛下親封的鷹遠大將軍，楚瑋見了他都要行禮，更不論楊鳶。

韓覆頷了頷首。

而後謝軒起身，朝楊鳶行了個禮，恭敬地喚了聲，“楊姨。”

楊鳶也點點頭，三人落座。

“今日我是代我女兒，替我這外孫來提親的。”韓覆率先開口，“這是準備的聘禮以及禮單。”

韓覆給謝軒使了個眼色，謝軒忙將手中的單子遞上去。

楊鳶接過，細細看起來。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黃金二百斤、白銀萬兩、馬匹六十匹、金茶筒一個、銀茶筒兩個、銀盆子兩個、綢緞一千匹、馱甲二十副、玉器二十件、玉如意四柄、龍鳳呈祥琺瑯盤......

還有各種名人字畫和府邸良田。

這......嫁公主都沒有這麽大的規制。

“敢問賢侄，這聘禮單子，是誰準備的？”楊鳶氣息頗有些不穩。

“是我。”謝軒不免有些忐忑，是出了什麽問題嗎？

他求助地看向韓覆。

韓覆輕輕咳嗽了聲，“這孩子從小就沒了娘，爹又是個混不吝的，若是少了，你多擔待著些，我回去讓我兒媳婦幫著看看，到時候定親的時候，再補上。”

楊鳶知道他們是誤會了，趕忙解釋道，“不不不，不少，這就是太多了，不合規制。”

韓覆挑了挑眉，他朝楊鳶道，“讓老身看看。”

楊鳶將禮單遞回給他，韓覆接過來，一目十行地掃視一番。

好家夥，這臭小子怕不是把棺材本都翻出來了罷。

他淡淡地瞥了謝軒一眼，見這人一臉緊張，罷了罷了，就娶這麽回媳婦了，由著他罷。

韓覆清清嗓子，“這不多，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都是應該的。”

他嘴上雲淡風輕，心裏卻在滴血。

這臭小子的錢全拿去娶媳婦了，也沒見平時買幾瓶美酒孝敬孝敬他。

“可是，到時候成婚，這些個聘禮，會不會太過招搖？”

說來也是，誰家嫁娶，敢超出公主出嫁的規制。

“那到時候低調點？”韓覆提出了個解決辦法，送出去的東西，斷沒有拿回去的道理。

韓覆十分有骨氣。

見這爺孫兩一臉堅定的樣子，楊鳶咽下了自己的質疑，猶豫著點了點頭。

之後她又同韓覆商量了婚期，最後決定在八月十二和九月七這兩天裏選一個。

作為娘親，楊鳶自然偏向後者，時間長點，她也好準備，讓自己女兒風風光光出嫁。

可是謝軒等不及了。

他只得使出殺手鐧，“楊姨，近來陛下的身子不好，可能熬不過兩個月了。”

皇帝去世，一年國喪。

再等下去，楚苒都成老姑娘了。

“可是，八月十二太倉促了些，苒苒的嫁衣還沒開始繡呢。”

“這個您不用擔心，我都備好了。”謝軒信誓旦旦地道。

興許是眼前這人赤誠的眼神，跟楚瑋那時看她的十分相似，楊鳶一陣恍惚。

“那......就八月十二。”

“好嘞！”謝軒雀躍著答。

楊鳶和韓覆見他這模樣，也被感染了，三人笑作一堂。

謝軒讓人將聘禮搬到了楚府的庫房裏頭，清點過後，沒有錯漏，便往外走。

韓覆早在主院門口等他多時。

見他來了，問他，“都辦妥了？”

謝軒鼻尖上滲出了汗，他點了點頭，“辦妥了，都辦妥了。”

“嘖嘖。”韓覆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瞧你這點出息。”

“嘿嘿。”謝軒狡黠地笑了笑，眼睛瞇成一條縫。

他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我是真的很高興。

韓覆怔了怔，這孩子。

隨即不禁莞爾。

兩人一起往外走，走到府裏花園處，楚裕突然出現。

他走至兩人身前，恭恭敬敬地朝韓覆行了個禮，喚了聲，“韓大將軍。”

韓覆笑了笑，“嗯。”

“跟您借個人。”楚裕看向謝軒。

“去吧。”韓覆頷了頷首。

楚裕點了點頭，用眼神示意謝軒，謝軒馬上跟上他。

兩人走到花園裏空曠的地方，站定。

楚裕看向謝軒，“我幼時就想過，若有人想娶我妹妹，得先過我這關。”

“嗯。”謝軒自然知道，楚裕很寶貝楚苒，他心裏也知道會有這麽一遭。

這還是楚瑋不在，要是楚瑋在，謝軒恐怕就應付不來。

“那來吧，讓我看看你的本事。”楚裕挑了挑眉。

早在上回兩人一起擊敗突厥軍隊之時，楚裕跟他便生了幾分情誼。

沒有以前誰看誰不順眼的模樣了。

這回，不是借機報覆。

只是作為女方的哥哥，考驗一個想求娶自家妹妹的小子。

說罷，不等謝軒回答，楚裕擅自出拳。

幸而謝軒反應快，及時躲了過去。

兩人逐漸打成一團。

跟楚裕的拳擦身而過，謝軒覺出幾分認真的意味。

知道楚裕這是在考驗他，他也收起了原本打算挨頓打，蒙混過去的心思，認認真真的應起戰來。

兩人都不是什麽花架子，都是在屍山血海裏拼搏出的練家子，武功底子自然不相上下。

出拳迅猛，拳風淩冽。

旁邊的韓覆看得直拍手叫好。

一刻鐘後，兩人的額頭上都冒出來了豆大的汗珠。

衣襟也被汗水沾濕，謝軒今日穿的是黑袍，看不出來，但楚裕的灰色袍子上，深色的痕跡十分明顯。

“不打了不打了。”楚裕喘著粗氣，休戰道。

謝軒停下動作，兩人席地而坐，手肘撐在地上，向後仰倒，相視一笑。

待到氣息平覆了幾分，謝軒試探著開口，“我這算過了罷，哥。”

“嗯。”楚裕從鼻尖裏憋出一聲悶哼。

“嘿嘿，謝謝哥。”謝軒咧了咧嘴，笑得可歡。

“謝行之，平時多讓著她。”

“多心疼她些，不知道誰給她養的性子，有事總不愛與人說。不要她不說，你就什麽也不做。”

“若是待她不好，我早晚把你腦袋揪下來當球踢。”楚裕連叮囑帶威脅道。

“知道知道，我都明白。”謝軒趕忙點頭。

“嗯，那沒事了。”楚裕聲音微喘，他後腦傳來微微的刺痛。

看著旁邊的韓覆還在等著自己，謝軒腰部使力，從地上彈了起來。

“那，哥，我先走了？”謝軒指了指那邊，“我外祖父還在等我。”

“去吧。”楚裕酷酷地擺了擺手，“帶著我的祝福，滾吧。”

“好嘞。”謝軒應承得很快，狗腿得很。

楚裕看著謝軒漸漸離開，他癱坐在地上，沒有動。

後腦勺傳來隱隱刺痛，估計是運動得太劇烈，原本的傷口崩開了。

他心下嘆了口氣，打算再休息會，就回去上藥。

奈何天有不測風雲，八百年不愛出院子的於楠，突然出現在了花園裏。

以一種上下打量的眼神看著他。

楚裕咽了口唾沫，他被她看得心裏發慌。

他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尷尬地笑了笑，“那個，我就出來走走，天氣太好就曬曬太陽。”

於楠擡頭看了看天，然後無語地看向他，仿佛在說，你當我是瞎的嗎？

楚裕敗下陣來。

“那個，他來提親，我考驗考驗他。”

“嗯。”於楠輕輕冷冷地應了一聲，“再不回去上藥，傷口真的要裂開了。”

“啊，哦哦對，好。”楚裕立馬從地上爬起來，他走了兩步，又退回來。

“那個，能麻煩你幫我上個藥嗎？我.....我不好上。”楚裕有些不好意思，黑黢黢的臉上泛起了些許紅暈。

“嗯，走吧。”於楠點了點頭。

“好。”

兩人往回走，楚裕走在前頭，他跟於楠保持著不緊不慢的距離，於楠有潔癖，他現在一身臟兮兮的，不能碰到她。

於楠看著他走在前面的背影，若有所思。

韓覆跟著謝軒出了府門，打算上馬車回府補覺。

結果走在前面的謝軒突然轉頭，跟韓覆說，“外祖父，我還得去找一趟楚苒，你先回去吧。”

說罷，他便從馬車上抱著個錦盒下來，又往楚府走。

“......”韓覆扶額，合著他就是個工具人唄。

罷了罷了，不管了，天大地大，補覺最大。

他轉身上了馬車，回了威遠侯府。

謝軒抱著那嫁衣，橫沖直撞地就往楚苒院子方向走。

走到門口，他便不再向前了，在門口喚了聲小桃，問她楚苒起沒起。

楚苒愛賴床的毛病，不是一天兩天的，謝軒知道。

小桃見到謝軒的時候，眼前一亮，她們準姑爺這身裝扮，屬實是英俊又瀟灑。

“世子，我家小姐還沒醒呢。”

“那等她醒了，把嫁衣給她試試，應該是她的尺寸，不對的話告訴我，可以再改。”

“穿的時候小心一點，那嫁衣外頭有些裝飾品鋒利的很，別刮著她。”

謝軒將錦盒遞過去，而後又叮囑了句，“告訴她，我晚點再來找她。”

這一大串話砸得小桃沒反應過來。

等到回過神來，謝軒已經走遠了。

小桃後知後覺的發現，她家姑爺這次好像是——

真的很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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