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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殺手怖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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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

孟星魂站在小路旁,從薄霧中看過去,依稀可以看到一棟小小的屋子,褚紅色墻,暗灰色的屋頂,建造得很精致。

屋子外有個小小的花圃,有幾簇花正盛開,卻看不出是茶花,還是菊花。

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人,窗子裏仿佛有盞孤燈還未熄滅。

昨天晚上一定有人在屋裏等,等得很遲。

小蝶癡癡地看著這窗子,良久良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這就是我現在的家。”

孟星魂道:“現在的家?你以前,還有過別的家?”

小蝶道:“嗯。”

孟星魂也嘆了口氣道:“你的家倒真不少。”

小蝶笑了笑,道:“其實只有一個,現在這地方根本不能算做家。”

孟星魂道:“你為什麽不要以前那個家了?”

小蝶笑得很淒涼道:“不是我不要它,是它不要我。”

她似乎不願再提以前的事,立刻改變話題,道:“就因為這地方根本不能算是家,所以我才一直不願你送我回來。”

孟星魂道:“現在你為什麽又要我送你回來?”

小蝶道:“現在我反正什麽都不在乎了,而且,我也想要你看看……”

孟星魂道:“看什麽?”

小蝶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溫柔,緩緩道:“看一個人,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樣喜歡他。”

孟星魂的臉色變了,咬著嘴唇,道:“我想……還是不要看的好。”

小蝶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以為我要你來見那個人?”

孟星魂道:“不是?”

小蝶道:“當然不是,非但你不願意見他,我以後也永遠不想再見他。”

孟星魂道:“他現在……”

小蝶道:“他現在絕不會在這裏。”

孟星魂道:“那麽你帶我來看誰?”

小蝶沒有回答,拉起他的手,和他並肩走上了花圃間的小路。

很靜,靜得幾乎聽得見花瓣開放的聲音。

他們慢慢地走在鋪滿了細碎石子的路上,屋子裏竟立刻有人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

一個孩子的聲音叫著道:“是不是娘娘回來了,寶寶要出去看看……寶寶要出去看看……”

開門了,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拉著個三四歲小孩子走出來。

這孩子圓圓臉上也滿是睡意,用一雙又白又胖的小手揉著眼睛,一看到小蝶,立刻笑著,跳著,掙脫了那小姑娘,張開雙手奔過來,叫著道:“娘娘回來了,寶寶想死你了,娘娘抱抱寶寶。”

小蝶也甩開了孟星魂的手迎上去,道:“寶寶乖乖,快來給娘娘香香臉。”

她緊緊抱起小孩子,像是再也舍不得放開。

那小姑娘的眼睛裏已無睡意,正吃驚地瞪著孟星魂。

孟星魂扭過頭,心裏亂糟糟的,也不知是甜?是苦?是酸?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發現小蝶抱著孩子站在面前,用一雙充滿了柔情的目光凝視著他,道:“寶寶叫聲叔叔!”

孩子笑得像天使,立刻叫道:“叔叔……這個叔叔乖不乖?”

小蝶柔聲道:“當然也乖,跟寶寶一樣乖。”

孩子道:“叔叔乖乖,寶寶香香臉。”

他張開一雙小手,撲過去抱住孟星魂。

孟星魂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湧,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伸手接過孩子,抱在懷裏。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抱孩子。他忽然希望抱的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又開始在痛。

小蝶看著他們,目光更溫柔,不知過了多久,一粒晶瑩的淚珠慢慢自眼角流落,滾下面頰。

她悄悄拭幹淚珠,柔聲道:“外面好冷,寶寶先跟姐姐過去好不好?”。

孩子的笑臉立刻不見了,幾乎快哭了出來,道:“娘娘又要出去嗎?”

小蝶道:“娘娘不出去——娘娘陪叔叔說幾句話,就進去陪寶寶。”

孩子道:“娘娘不騙寶寶。”

小蝶道:“寶寶乖,娘娘怎麽舍得騙寶寶。”

孩子立刻又笑了,從孟星魂身上溜下來,笑道:“寶寶乖,寶寶先進去,娘娘就喜歡……”

他雀躍著奔進去,又向門外探出頭,朝孟星魂搖了搖手。

孟星魂也搖了搖手,也想笑笑,但一張臉卻似乎已麻木僵硬。

等孩子走進去,小蝶才轉過臉來望著他。孟星魂勉強笑了笑,道:“這孩子的確很乖,很可愛。”

小蝶慢慢地點了點頭,淒然道:“很乖,很可愛,……也很可憐。”

孟星魂長長嘆了一聲道:“的確很可憐。”

小蝶垂下頭,道:“你現在總該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回來了吧!”

孟星魂點點頭。

小蝶的聲音哽咽,唉聲道:“他已經沒有父親,我不能讓他再沒有母親。”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當然明白,世上也許不會再有別的人比他更明白,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是多麽可憐,多麽痛苦。

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少次在半夜中被噩夢驚醒,醒來時已滿面淚痕。

小蝶黯然道:“無論父母做錯了什麽,孩子總是無辜的,我實在不忍讓他痛苦終生。”

孟星魂雙手緊握,癡癡地旺了半晌,忽然道:“我該走了,你……你也不必送我。”

小蝶幽幽道:“你就這樣走?”

孟星魂道:“你不忍,我……我也不忍……我留在這裏雖痛苦,但走了一定會更痛苦。”

他轉過身,小蝶卻又將他拉回,凝註著他,道:“你不能走,我還有話說。”

孟星魂道:“你說,我聽。”

小蝶目光移向遠方,道:“你當然知道這孩子就是那個人的吧?”

孟星魂道:“嗯。”

小蝶道:“我發現自己有孩子的時候,我真恨,不但恨那個不是人的人,也恨自己,恨這孩子,我甚至下了決心,一等他生出來就把他淹死。”

孟星魂在聽著。

小蝶道:“但等他生下來後,我第一眼看到他,看到他那張紅紅的醜醜的小臉,我心裏的恨就變成了愛。”她聲音如在夢中,慢慢地接著道:“我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看著他一天比一天可愛,我抱著他吃奶的時候,也會感覺出他吸得一天比一天更有力,我忽然覺得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會暫時忘記自己的煩惱和痛苦。”

孟星魂低低咳嗽幾聲,若不咳嗽,他熱淚又將奪眶而出。

小蝶道:“那時候我才知道這一輩子是絕不能離開他的,他雖然需要我,我更需要他,為了他,什麽痛苦委屈都可以忍受,我也決心忍受一生。”

她黯然長嘆,接著道:,“我既然舍不得孩子,就不會有勇氣離開那個人,那個人自己當然也知道,所以他從未想到我會反抗,會改變。”

孟星魂道:“你……你變了?”

小蝶道:“我的確變了——若沒有你,我也許永遠不敢,可是你給了我勇氣,我才敢下決心——下決心離開他!”

孟星魂的眼睛忽然明亮了,道:“你……你真有這決心?”

小蝶面對著他,道:“我只問你,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的孩子?”

孟星魂忍不住擁抱起她,柔聲道:“你說過,孩子是無辜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小蝶道:“真的?”

孟星魂道:“當然真的。”

小蝶道:“我們以後也許會遇到很多困難,很多麻煩,你會不會後悔?”

孟星魂道:“絕不後悔!死也不後悔。”

小蝶道:“死也不後悔?”

孟星魂道:“只要已活過,死又何妨?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算活著。”

小蝶“嚶嚀”一聲。撲人他懷裏。

兩個人緊緊擁抱,整個世界仿佛已被他們抱在懷裏。

風輕輕地吹,霧輕輕地散,花輕輕地散發著芬芳。

小蝶忽然道:“你喜不喜歡蝴蝶?”

孟星魂道:“蝴蝶?”

小蝶道:“嗯,蝴蝶,我喜歡蝴蝶,因為我覺得有些人的命運就跟蝴蝶一樣,尤其是我。”

孟星魂道:“你?”

小蝶道:“有一天我發現我的丫頭將一只蝴蝶捉來夾在書裏,心裏本來很生氣,我想不出那小丫頭竟說出了一篇很令我感動的道理。”

孟星魂道:“她說什麽?”

小蝶道:“她說這蝴蝶雖因她而死,卻也因此而保存了它的美麗,它活得已有價值,就算她不去抓這只蝴蝶,蝴蝶也遲早會死的,而且可能死得更慘……”

她淒然一笑,接著道:“所以我假如忽然死了,你也用不著傷心,因為我活得總算也有了價值,我知道你一定會永遠記得我的。”

孟星魂抱得更緊,道:“你怎麽能說這種話?你怎麽會死?”

小蝶不再說話,靜靜地依偎在他懷裏,過了很久,才輕輕道:“你先回去等我好不好?”

孟星魂道:“你呢?”

小蝶道:“我這裏還有些東西要收拾,然後我就立刻帶著孩子去找你。”

孟星魂沈吟著,忽然搖頭,道:“我還是在這裏等你的好。”

小蝶道:“為什麽?”

孟星魂道:“我不放心。”

小蝶嫣然道:“傻孩子,有什麽不放心的,難道你還認為我會騙你?”

孟星魂道:“你當然不會騙我,可是,萬一有了什麽意外……”

小蝶道:“絕不會有意外,那個人暫時絕不會來,所以我要把這裏的一切收拾妥當,要他以後永遠找不到我。”

她輕撫著孟星魂瘦削的臉,柔聲道:“所以你盡可放心,我很快就會去找你,無論如何都一定會去找你。我已決定要跟你快樂地活在一起,就算只活一天,我也願意!”

你若愛過,你就會懂得她的話,那麽你也會同意,只要你能真心相愛地活一天,也是幸福的。

那已比跟你所憎惡的人活一輩子好得多。

孟星魂沿著這條小路慢慢地走回去。

路窄而崎嶇,可是他卻非走不可。

“每個人都得走完他自己的路。”

他本已習慣孤獨,但現在他忽然覺得孤獨竟是如此難以忍受。

他相信她一定會來,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心裏總仿佛覺得有種不祥的預兆,這種感覺非但使他精神恍惚,簡直已使他有點失魂落魄。

就算是條久經訓練的獵犬,在懷春的時候也會變得反應遲鈍的。

他竟完全沒有發覺暗中有個人一直在跟著他。

這個人的眼睛充滿了怨毒和嫉妒,若是目光能殺人,孟星魂早已死在路旁。

直等孟星魂走遠,這人才慢慢走出來,咬著牙,喃喃道:“你們一定要後悔,我雖不殺你們,但總有一天要叫你們後悔,為什麽不早點死掉,我要叫你們活得比死還痛苦十倍。”

他語氣中雖充滿了怨毒,但卻還是很平靜。

在這種時候,還能保持平靜的人,就表示只要是他說出的話一定做得到。

孟星魂推開門,才發覺高老大在屋子裏。

她就坐在床上,在小屋裏暗淡的光線中,她看來還是那麽年輕,那麽美,美得足以令大多數男人的呼吸停頓。孟星魂的呼吸似已停頓。

高老大望著他吃驚的面色,嫣然道:“你沒有想到我會在這裏?你嚇了一跳?”

孟星魂只能點點頭。

高老大沈下了臉道:“以前你就算站在十丈外,也會感覺到這屋子裏已有人的,現在怎麽忽然會變得遲鈍了?是什麽事令你改變的?”

孟星魂低下頭,他無法解釋,也不能解釋。

高老大冷冷道:“狐貍只有在懷春的時候才會落人獵人的陷阱,你呢?”

孟星魂道:“我不是狐貍,我是人。”

高老大道:“人也有懷春的時候。”

孟星魂道:“這裏沒有陷阱,你也不是獵人。”

高老大道:“我若是呢?”

孟星魂道:“你現在已死了。”

高老大瞪著他,良久良久,終於展顏而笑,道:“你果然是跟以前一樣,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她忽又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有些人在背後叫你什麽?”

孟星魂道:“隨便他們叫我什麽都沒關系。”

高老大笑了笑道:“他們叫你‘釘子’,無論誰撞上你,頭上都會撞出個洞,連我都不例外。”

孟星魂道:“那麽你就不該來,你要我做的事,我並未忘記。”

高老大道:“我來看看你都不行嗎?莫要忘記,你小時候連一天都離不開我的。”

孟星魂又垂下頭,垂得更低,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不會忘記的——永遠都不會忘記。”

高老大柔聲道:“葉翔已來對我說過你的事,我既然知道你受了傷,怎麽能不來看你?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會抽空來看看你的。”

她笑了笑,接著又道:“我還記得有次你去偷人家田裏的芋頭,被那家人養的狗在你腿上咬了兩口,咬得你好幾天都躺著不能動。”

孟星魂道:“我……我也記得……那次你一直在旁邊守護著我。”

他並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但每次憶及往事時,心裏都會發痛。

高老大道:“看來你的傷已好了些?”

孟星魂道:“好得多了。”

高老大道:“那麽,你想在什麽時候動手?”

她笑了笑,接著道:“我並不是在催你,只不過,現在的確有個很好的機會。”

孟星魂道:“什麽機會?”

高老大道:“現在老伯又在暗中招兵買馬,準備跟萬鵬王最後一戰,像你這樣的人若去投靠他,他一定會重用你。”

孟星魂道:“他也定會仔細調查我的來歷。”

高老大道:“不錯。”

孟星魂道:“他若發現我根本沒有來歷時,你想他會對我怎麽樣?”

他的確沒有來歷。

江湖中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

沒有來歷比任何一種來歷都更容易令人懷疑,因為像他這麽樣一個人,是絕不可能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

高老大道:“他若查不出你的來歷,說不定就會殺了你。”

孟星魂道:“你是要我殺他,還是要他殺我?”

高老大笑道:“但你並不是沒有來歷的人,我已替你安排了個來歷。”

孟星魂道:“什麽來歷?”

高老大道:“你姓秦,叫秦中亭,是魯東秦家的人,秦護花秦二爺的遠房侄子,因為從小就跟著秦二爺手下的海客出海去做生意了,從未在中原露過面,所以也就沒有人認得你。”

她又笑笑,接著說:“你總該知道,秦護花不但欠我的情,而且一直想討好我,我就算說你是他叔叔,他也不會否認的。”

孟星魂道:“秦家的子弟,為什麽要投靠老伯?”

高老大道:“因為你想出人頭地,老伯和‘十二飛鵬幫’之間的爭戰,早已轟動武林,年輕人若想揚名立業,這正是最好的機會。”

孟星魂看著她,心裏不禁升起欽佩之意。

她雖然是個女人,雖然還是很年輕,但做事計劃之周密,十個老江湖加起來也萬萬比不上。高老大也正在看著他,目光尖銳而冷靜。

孟星魂在接觸到她目光的時候,心裏常會懷疑,現在坐在他面前的冷酷而現實的女人,是否真的還是那將他們從泥沼中救出來,不惜犧牲一切將他們養大,使他們免於寒冷饑餓的那個女孩子。

有時他甚至會懷疑,那時她是為什麽而救他們的?是真的出於憐憫和同情?還是有了利用他們的打算?她對他們的照顧和愛,只不過是種有計劃的投資?

他懷疑,卻從來不願想得太多,太深。

他不願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高老大從懷中取出兩本裝訂得很好的紙簿,道:“這一本是秦家的家譜,魯東的秦家是大族,人很多,你最好全部記下來,其中有個叫秦雄的,就是你的父親,你十歲的時候,他已死了。”

孟星魂道:“怎麽死的?”

高老大道:“病死的。”

她考慮了一下,又道:“據說是種不體面的病,所以別人問起時,你可以拒絕答覆。”

孟星魂道:“另外這本呢?”

高老大道:“這本是秦中亭自己在船上寫的私記,記載著這些年來他的生活,認得了些什麽人,到過什麽地方,所以你更要記得很熟。”

孟星魂道:“那些人……”

高老大打斷了他的話,道:“那些人都已出海,兩三年內絕不會回來,所以你不必擔心他們會揭穿這秘密。”

孟星魂道:“我只擔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你是不是擔心老伯會找到真的那個秦中亭?”

孟星魂道:“是。”

高老大笑笑說道:“你放心,他找不到的。”

孟星魂沒有問為什麽。

他知道高老大若想要一個人失蹤,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高老大凝註著他,道:“你還有什麽問題?”

孟星魂道:“沒有了。”

高老大道:“那就該我問你了,你去不去?”

孟星魂轉過身,面對著窗子。

風從遠方吹過來,落葉在風中飄舞,遠方的山色淒清。

孟星魂緩緩道:“若不是你,我根本活不到現在,你知道我隨時都準備為你死的。”

高老大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道:“但我卻不希望你為我而死,我只希望你為我活著。”

孟星魂道:“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甚至連朋友都沒有,我可以為你死也可以為你活,可是現在我……”

高老大道:“現在怎麽樣?”

孟星魂的手緊緊抓著窗門,緩緩道:“現在我希望能為自己活一段時間。”

高老大目中的溫柔之意突然結成冰,道:“你是不是想離開我?”

孟星魂道:“我並不是這意思,只不過……”

高老大突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的意思,我想我已經明白。”

她的目光更冷,但聲音卻更溫柔,柔聲接道:“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意中人?”

孟星魂沈默著,沈默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認。

高老大道:“你用不著瞞我,這是件喜事,我也為你高興,只不過……那女孩子是不是值得你這樣做呢?”

孟星魂道:“她很好。”

高老大笑了笑,笑的時候還是沒有絲毫溫暖之意。她笑著道:“我倒真想看看她,能令你如此傾倒的女孩子,一定非常出色。”

孟星魂道:“你不反對?”

高老大道:“我為什麽要反對,你本已到了應該成家的時候,只要是你喜歡的女孩子,我一定也會喜歡的。”

孟星魂回過頭,目中充滿感激,感激得連喉嚨都似已被塞住。

高老大卻轉過頭,道:“你們準備到什麽地方去?”

孟星魂沈吟著,道:“現在還不知道,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

高老大道:“你們準備什麽時候走?”

孟星魂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兩本簿子,道:“那就要看這件事什麽時候才能做好。”

這已是他報答高老大恩情的最後一次機會,他不能不去。

高老大轉過頭來望著他,連目光都已變得非常溫柔,道:“這次的任務很危險,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會怪你。”

孟星魂道:“我去,我已經答應過你。”

高老大道:“你沒有把握?”

孟星魂面上露出微笑,道:“你用不著為我擔心,應該擔心的人是孫玉伯。”

他從未對自己如此自信,這任務無論多麽困難危險,他也有信心完成。他忽然覺得自己比以前更成熟,更聰明,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愛情可以令人變得堅強,勇敢,自信。

愛情幾乎可以做任何事,只除了一樣——愛情改變的只是你自己,你不能改變別人。

高老大走了,是帶著微笑走的。

遠處有一輛華麗的馬車在等著,她帶著微笑坐上馬車。趕車的車夫本已等得有點不耐煩,現在心情也好了起來:“老板娘今天一定很順利,一定得到很令她開心的消息。”

他從未發現老板娘的笑容竟是如此可愛,如此令人歡愉。無論誰見到這種笑容,心情都會變得好起來的。

回到快活林的時候,還不算太晚,她又陪客人們喝了幾杯酒,臉上的笑容更甜蜜動人,連客人們都忍不住在問:“老板娘今天為什麽特別高興?”

直到很遲的時候,她才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貼身的丫頭也覺得她今天脾氣特別好,連洗澡水涼了,她都全不在意。

她微笑著叫丫頭早點休息,微笑著關起房門,然後突然回過身,將屋子裏每一樣可以砸碎的東西都砸得粉碎!

孟星魂一直站在門口,所以小蝶一走進樹林,他就已看到。

“她果然來了,帶著孩子來了。”

孟星魂這一生從未有過比此刻更幸福快樂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那種不祥的預感很荒謬很可笑。

孩子已睡了。

小蝶輕輕地將他放在床上,她看看孩子,再看看孟星魂。

目光中充滿了幸福滿足,溫柔得如同夕陽下的湖水。

孟星魂已張開雙臂,等著她。

小蝶撲入他的懷裏,滿足地嘆息了一聲道:“現在我完全是你的了,隨便你要怎麽樣都可以。”

孟星魂的手從她領子裏滑了進去,輕撫著她溫暖光滑的肌膚,道:“隨便我要怎麽樣?”

小蝶閉上眼睛,吃吃地嬌笑道:“隨便……你難道會吃了我不成?”

孟星魂道:“我正是要吃了你,一口一口地吃到肚子裏去。”

他低下頭輕輕地咬她耳朵和脖子。

小蝶笑著閃,喘著道:“孩子……留神莫要吵醒了孩子……”

孩子卻已坐了起來,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們。

小蝶趕緊推開他,拉著衣襟,雖然在自己孩子面前,她還是有點臉紅。

孩子眨眨眼,忽然笑了,道:“娘娘親叔叔,叔叔一定乖得很。”

孟星魂也忍不住笑了,走過去抱起孩子,道:“寶寶也乖得很,叔叔親寶寶。”

孩子揉著眼睛,道:“寶寶想睡了,娘娘帶寶寶回家好不好?”

小蝶接過孩子,放在床上,柔聲道:“寶寶就在這裏乖乖地睡,這裏就是我們的家。”

孩子用力搖頭,道:“寶寶不要這個家,這裏好臟,好亂,寶寶睡不著。”

小蝶瞟了孟星魂一眼,勉強笑道:“寶寶先乖乖地睡一覺,叔叔就要帶我們到好的地方去了。”

孩子道:“叔叔會不會騙人?”

孟星魂柔聲道:“叔叔怎麽會騙人?寶寶只管安心睡吧!”

孩子笑道:“叔叔騙人就不乖,娘娘就不親叔叔了。”他拉著母親的手,閉上眼睛,臉上還帶著甜甜的笑,喃喃道:“叔叔就要帶寶寶到好的地方去了,那地方,有好香的花,寶寶睡的床又軟又舒服……”

他已在夢中找到了那地方,他睡得很甜。

孟星魂的心卻又已開始刺痛,他的確想讓他們活得更安定舒服,他的確想要給他們一個很好的家。可是他忽然發現自己辦不到。

愛情並不能改變一切,不能將這破房子改變成一個溫暖的家,也不能將陽光青草變成孩子的食物。

孟星魂的手不由自主伸進袋口,緊緊捏著剩下的一張銀票。

這已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手心突然沁出冷汗。

小蝶凝註著他,顯然已看出他的心事,走過去輕撫他的臉,柔聲道:“你用不著擔心,只要我們能在一起,日子過得苦些,也沒關系。”

她本來當然還有些珠寶首飾,可是她什麽也沒有帶來。

她已決心拋卻以前所有的一切,重新做人。

這點也正是孟星魂最感激的,他知道她願意跟他同甘共苦,可是孩子……

孟星魂忽然搖搖頭,道:“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他已下定決心,決心要盡快完成那件任務。

任務完成後,高老大一定會給他一筆很豐厚的報酬。

孟星魂又道:“你能不能在這裏等我十天?”

小蝶道:“等你十天?為什麽?”

孟星魂道:“我還有件事要去做,只要這件事能做好,孩子以後也可以活得好些。”

小蝶道:“可是……你卻要離開我十天,整整十天。”

孟星魂道:“十天並不長,我也許還可以提早趕回來。”

小蝶垂下頭,道:“以前我也會覺得十天很短,就算十年,也好像一眨眼就過去,可是現在,現在卻不同了,因為……”

她忽又緊緊將他擁抱道:“因為我一定會時時刻刻地惦記著你,時時刻刻地為你擔心,你若不在我身邊,那種日子我簡直連一天都過不下去。”

孟星魂柔聲道:“你一定能過下去的,只要想到我們以後還有幾千幾百個十天,這十天也很快就會過去了。”

小蝶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到哪裏去?”

孟星魂遲疑著,勉強笑了笑,道:“以後我定會告訴你,但現在你最好莫要知道。”

小蝶目中出現憂慮之色,道:“為什麽?是不是怕我擔心?你做的事是不是很危險?”

孟星魂笑道:“你用不著為我擔心,只要想到你,就算有些危險,我也能應付的。”

小蝶道:“你……你是不是一定會回來?”

孟星魂道:“當然,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回來。”

他假笑著,親了親她的臉,又道:“就算別人砍斷了我兩條腿,我爬也要爬回來的!”

小蝶望著孟星魂的身影消失,眼淚又流下面頰。

也不知為了什麽,她心裏忽然覺得很亂,仿佛已預感到有某種不幸的事將要發生。

尤其是孟星魂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更使她憂慮不安。她仿佛已看到孟星魂的兩條腿被砍斷,正爬著回來。

她真想不顧一切,將他留在身邊,可是她沒有這樣做。

因為她知道男人做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幹涉——一個女人若是時常要幹涉男人的事,遲早一定會後悔的——等到這男人受不了她的時候,她想不後悔也不行。

但小蝶若是知道孟星魂現在要去做的是什麽事,去殺的是什麽人,那麽她寧可被他埋怨,也會不顧一切地將他留住。

因為他此去所做的事,必將令他們兩人後悔終生。

高老大望著滿地的碎片,一雙手還是在不停地發抖。

她這一生從未如此憤怒過。

只要她想要的,她就不擇手段去要,就一定能得到。

她一得到就抓得很緊,因為她不願再失去,更不願被人搶走,不到那樣東西已失去價值時,她絕不肯松手。

她甩掉過很多已失去價值的東西,甩掉過很多已失去價值的人,就像甩掉手上的鼻涕一樣。

可是她從未被別人甩掉過。

現在,她一手撫養大的孟星魂,卻要離開她了,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她,這種事,她怎麽能忍受?

憤怒就像是一股火焰,從她的心裏開始燃燒,直燒到她的大腦。

她需要發洩。

無論摔破多少東西都不能算是發洩。

她是女人,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得到真正的發洩。

她新浴後的皮膚在燈下看來白裏透紅,宛如初生嬰兒的臉。

昂貴柔滑的絲袍是敞開的,修長的腿從敞開的衣襟裏露出來,仍然結實而充滿彈性。

小腹也依然平坦,全身上下絕沒有任何地方肌肉松弛。

像這樣的女人,當然還可以找到很多男人,每當他看到她時,目中的垂涎之色就像是餓狗看到了肥肉。

她並沒有低估自己的魅力,但卻不願這麽做。

女人的肉體就像是餌,只能讓男人看到,不能讓他得到。

因為男人是一種很奇怪的魚,他吞下了餌,往往就會溜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她多年前就已懂得男人的心,所以她多年前就已懂得利用情欲來征服男人。多年前一個酷熱的夏夜,她忽然被情欲燃燒得無法成眠了,悄悄走出去,提桶冷水在倉房的一角沖洗。她看到有幾雙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著她赤裸的身子——那天晚上看到她裸浴的,並不止孟星魂一個人。

她並沒有阻止他們,也沒有掩蓋自己,反而沖得更仔細,盡量將自己完美無瑕的胴體裸露到月光下。

因為她忽然發覺自己喜歡被男人偷看。

每當有人偷看她時,她自己同樣能感覺到一種秘密的歡愉。

在那天晚上,她另外還發現了兩件事。

那些孩子都已長成。

她在他們心目中已不僅是母親和朋友,而是個女人,只要她懂得利用這一點,他們就永遠不會背叛她。

她第一次遭受失敗,是在孟星魂的木屋裏。

她想不到孟星魂在那種時候還能控制自己,孟星魂奔出木屋的時候,她憤怒得幾乎忍不住要將他拉回來斬成肉醬。女人被男人拒絕時,心裏的感覺,並非羞愧而是憤怒,這點只怕是男人想不到的。

她也控制住自己,因為她確信以後還有機會。

她永遠想不到孟星魂會離開她。

推開窗子,風很冷。

情欲也正如火焰一樣,冷風非但吹不滅它,反而更助長了火勢。

她撩起衣襟,掠了出去。

小何現在雖已沒有用,但她知道在什麽地方能找到葉翔。

酒樽是空的。

葉翔手裏的酒樽仿佛好像都是空的。他俯臥在地上,用力壓著大地,仿佛要將大地當作他的女人。

他的心雖已殘廢,人卻未殘廢,就像其他那些三十歲的男人,時時刻刻都會受到情欲的煎熬。

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後,酒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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