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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生死一發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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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便突然一齊湧出,甚至連眼珠子都已凸出,脫離眼眶。然後,羅金鵬、原怒鵬、蕭銀鵬才散開。

羅金鵬身子還是蝦米般彎曲著,臉上已疼得全無人色,眼淚沿著面頰流下,將嘴角的鮮血顏色沖成淡紅,他牙關緊咬,還咬著韓棠的一塊肉。

只有屠大鵬還是站在那裏,動也不動,臉上也已全無人色。

那當然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恐懼。

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韓棠的臉。

他雖然殺人無數,但看到這張臉時,還是不禁被嚇得魂飛魄散。

韓棠還沒有倒下,因為屠大鵬的刀鋒還留在他小腹中。

他們每一個動作,孟星魂都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面撲在地,可以將胃壓住,他此刻必已不停嘔吐。

他自己也殺過人,卻很少看到別人殺人。

他想不到殺人竟是如此殘酷,如此可怕。

他們的動作已不僅是殘酷,已有些卑鄙,已連野獸都不如。

過了很久很久。

屠大鵬才能發得出聲。

他的聲音抖得像上緊了的弓弦,緊張而嘶啞。

“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死後——定會變為厲鬼,但你的鬼魂卻不該來找我們,你應該去找那出賣你的人。”

韓棠當然已聽不見,但屠大鵬還是往下說:“出賣你的人是律香川,他不但出賣你,還出賣了孫玉伯!”

蕭銀鵬突然沖過來,將屠大鵬拖開。

他的聲音也在發抖,嗄聲道:“走,快走……”

韓棠屍體倒下時,他已將屠大鵬拖出很遠,就好像韓棠真的已變為厲鬼,在後面追趕著要報仇。

羅金鵬已不能舉步,只有在地上滾,滾出去很遠,才被原怒鵬抱起。

他突然張嘴嘔吐,吐出了嘴裏的血肉,吐在魚池裏。立刻有一群魚游來爭食這團血肉。

這是韓棠的血,韓棠的肉。

他活著的時候,又怎會想到魚也有一天能吃到他的血肉?

他吃魚,現在魚吃他。他殺人,現在也死於人手!這就是殺人者的結果!

死寂。

風中還剩留著血腥氣。

孟星魂伏在地上,地上有他的血,他的汗。

“這就是殺人者的結果。”

冷汗已濕透了他的衣服。

今天他沒有死,除了因為他判斷正確外,實在還有點僥幸。

“真的是僥幸?”

不是!

不是因為僥幸,也不是因為他判斷正確!

看屠大鵬他們殺韓棠,就可以看出他們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事先都經過很嚴格的訓練和很周密的計劃。

他們的動作不但卑鄙殘酷,而且還非常準確!

每一個動作都準確得分毫不差!

“但屠大鵬那一刀為什麽會差上半寸呢?”

孟星魂一直在懷疑,現在突然明白。

他沒有死,只不過因為屠大鵬根本就不想殺死他!

他所說的話,屠大鵬根本連一句都不信,也全不入耳,屠大鵬顯然認定,他也是韓棠的同伴,孫玉伯的手下。

所以屠大鵬要留下他的活口,去轉告孫玉伯。

“律香川就是出賣韓棠的人,就是暗中和‘十二飛鵬幫’串通的奸細!”

所以律香川絕不是奸細!

萬鵬王要借孫玉伯的手將律香川除去。萬鵬王要孫玉伯自己除去他最得力的幹將!

因為在萬鵬王眼中,最可怕的人不是韓棠,而是律香川。

要殺孫玉伯,就一定要先殺了律香川。

這計劃好毒辣。

直到現在,孟星魂才明白律香川是個怎麽樣的人,才明白他地位的重要。

現在孫劍和韓棠已被害,老伯得力的助手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以他一人之力,就能鬥得過萬鵬王的“十二飛鵬”?

盂星魂在思索,卻已無法思索。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很冷,疲倦得只要一閉起眼睛就會睡著。

冷得只要一睡著就會凍死。

他不敢閉起眼睛,卻又無力站起。

傷口還在往外流血,血已流得太多,他生命的力量大多都已隨著血液流出,剩下的力量只夠他勉強翻個身。

翻過身後,他更疲倦,更無法支持。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葉翔。

屋子裏很陰暗。空氣潮濕得像是在條破船的底艙,木器都帶著黴味。

風吹不到這裏。陽光也照不到這裏。

這就是韓棠活著時住的地方。

屋角有張凳子,高而堅硬,任何人坐在上面都不會覺得舒服。

韓棠卻時常坐在這張凳子上,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不喜歡舒服,不喜歡享受。

他這人活著是為了什麽,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現在,坐在凳子上的是葉翔。

他靜靜地坐著,眼睛裏一片空白,仿佛什麽也沒有看,什麽也沒有想。

韓棠坐在這裏時,神情也和他一樣。

孟星魂就躺在凳子對面的床上,已對他說出了這件事的經過。現在正等著他下結論。

聽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現在卻已到了他說話的時候。

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今天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孟星魂點點頭,苦笑,道:“我知道,我本來不必挨這一刀的。我早就應該從屠大鵬的眼睛裏看出,他們根本沒有殺我的意思。”

葉翔緩緩道:“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必要流血。”

他笑了笑,笑得很幹澀,慢慢地又接著道:“在我們這種人身上,剩下的東西已不多,絕沒有比血更珍貴的。”

孟星魂眼睛望著屋頂。

屋頂上也發了黴,看來有些像是鍋底的模樣,韓棠這一生,豈非就好像活在鍋裏一樣麽,他不斷地忍受著煎熬。

但他畢竟還是忍受了下去。

孟星魂嘆了口氣道:“也許還有比血更珍貴的!”

葉翔道:“有?”

孟星魂道:“有一樣。”

葉翔道:“你說的是淚?”

孟星魂點點頭,道:“不錯,有種人寧可流血,也不願流淚。”

葉翔道:“那些人是呆子。”

孟星魂道:“任何人都可能做呆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屠大鵬他們今天本來也不必留下我這個活口的。”

葉翔沈吟著,道:“他的確不必。”

孟星魂道:“孫玉伯知道韓棠的死訊後,第一個懷疑的人必定就是律香川了。”

葉翔道:“一個人遇到很大的困難和危險時,往往就會變得很多疑,對每個人都懷疑,覺得世上已沒有一個他可以信任的人。”

他苦笑,又道:“這才是他的致命傷,那困難和危險也許並不能傷害到他,但‘懷疑’卻往往會要了他的命。”

孟星魂道:

“孫玉伯若真殺了律香川,就會變得完全孤立。”

葉翔道:“你錯了。”

孟星魂道:“錯了?”

葉翔道:“你低估了他。”

孟星魂道:“我也知道他不是個容易被擊倒的人,但無論多大的樹,若已孤立無依,也都很容易會被風吹倒。”

葉翔道:

“一棵樹若能長得那麽高大,就必定會有很深的根。”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說……”

葉翔道:“我的意思是說,大樹的根長在地下,別人是看不見的。”

孟星魂道:“孫玉伯難道還有別的部屬?藏在地下的部屬?”

葉翔道:“還有兩個人。”

孟星魂道:“兩個人總比不上十二個人。”

葉翔道:“但這兩個人也許比別的十二個人加起來都可怕。”

孟星魂道:“你知道這兩個是誰?”

葉翔沈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道:“一個叫陸沖。”

孟星魂皺了皺眉道:“陸沖?你說的是不是陸漫天?”

葉翔道:“是。”

孟星魂道:“他怎會和孫玉伯有關系?”

葉翔道:“他不但和孫玉伯有關系,和律香川也有關系。”

孟星魂道:“哦?”

葉翔道:“他是律香川嫡親的外舅。”

他接著又道:“孫玉伯手下有兩股最大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道:“還有一人呢?”

葉翔道:“易潛龍,你當然也知道這個人。”

孟星魂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易潛龍的人很少。

長江沿岸,有十三股流匪,有的在水上,有的在陸上。

易潛龍就是這十三股匪的總瓢把子。

孟星魂沈吟著道:“這麽說來,那十三股流匪也歸孫玉伯指揮了?”

葉翔緩緩道:“他並沒有直接指揮他們,因為他近來已極力的走向正途,不想再和黑道上的朋友有任何關系,但他若有了危險,他們還是會為他賣命的。”

孟星魂道:“想不到孫玉伯的根竟這麽深。”

葉翔道:“所以‘十二飛鵬幫’現在就算占了優勢,但這一戰是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孟星魂默然。

葉翔凝視著他,忽又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你懂不懂?”

孟星魂道:“我懂。”

葉翔道:“真的懂?”

孟星魂道:“你想要我放棄這件事。”

葉翔道:“我不勉強你,我只想勸你,好好地為自己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所以他心中充滿感激,葉翔這一生已毀了,他已將希望完全寄托在孟星魂身上。

因為孟星魂就像是他的影子。

但孟星魂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忽然又道:“你對孫玉伯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葉翔忽然沈默。

“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的?”他沒有問,因他知葉翔不願說。葉翔不願說,就一定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孟星魂六歲時就和他生活在一起,現在才忽然發現自己對他了解並不太深,知道得也並不太多。

“一個人若想了解另一個人,可真不容易。”

孟星魂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現在還不想放棄。”

葉翔道:“為什麽?”

孟星魂道:“因為我現在還有機會。”

葉翔道:“你有?”

孟星魂道:“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他笑了笑,接著道:“孫玉伯和萬鵬王的力量既然都如此巨大,拼下去一定兩敗俱傷,這就是我的機會,而且機會很好,所以我不能放棄。”

葉翔沈默了很久,道:“就算你能殺了孫玉伯,又怎麽樣呢?”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車軛既已套在我身上,我就只有往前走。”

有時他的確覺得自己像是匹拉車的馬,也許更像是條推磨的驢子,被人 蒙上了眼,不停地走,以為已走了很遠,其實卻還在原地未動。

“走到什麽時候?”

他沒有想過,也不敢想,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葉翔慢慢道:“所以,你就想在這裏等著。”

孟星魂的笑容比魚膽還苦,點頭道:“等的滋味雖不好受,但我卻已習慣。”

“等什麽?”

“等殺人?還是等死?”

孟星魂忽又道:“你回去告訴老大,就說我也許不能在限期內完成工作,但我若不能完成工作,就絕不回去。”

葉翔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這一生已準備為高老大活著——我明白,因為我以前也一樣。”

孟星魂道:“現在呢?”

葉翔道:“現在?現在我還活著麽?”他忽然覺得滿嘴苦澀,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壺,喝了一口。

他已有很久沒有喝過茶,想不到這茶壺裏裝的居然是酒。

很烈的酒。

葉翔忽又笑了,喃喃道:“想不到韓棠原來也喝酒的,我一直奇怪,他怎麽能活到現在,像他這種人,若沒有酒,活得豈非太艱苦。”

孟星魂忍不住說道:“你對他知道得好像也很多。”

他以為葉翔必定不會回答這句話,誰知葉翔卻點點頭,黯然道:“我的確知道他,因為我知道我自己。”

孟星魂道:“他和你不同。”

葉翔苦笑,道:“有什麽不同,我和他豈非全都是為別人活著的?我不希望你也和我們一樣。”

他擡起頭,望著發黴的屋頂,慢慢地接著道:“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得為自己活些時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時常都覺得我這一生根本就沒有真正活過。”

孟星魂試探著,問道:“連一天都沒有?”

葉翔灰暗的眸子裏,忽然閃出一絲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短促卻燦爛。

他知道自己的確活過一天,那真是光輝燦爛的一天。

因為他的生命已在那一天中完全燃燒。

他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歡愉,他要永遠保持秘密,獨自享受。

因為除了這一天的回憶外,他已沒有別的。

葉翔已走了很久,孟星魂卻還在想著他,想著他的一生,他的秘密。

“他跟孫玉伯和韓棠之間,必定有種奇特的關系!”

孟星魂忽然看到他出現在這裏的時候,就已想到了這一點。

他到這裏來,為的也許並不是孟星魂,而是韓棠。

孟星魂想問,卻沒有問。因為他覺得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保留些秘密,誰都無權刺探。

他嘆了口氣,決定先好好地睡一覺再說。

等他睡醒的時候,孫玉伯必已知道韓棠的死訊,必已有所行動。

他希望孫玉伯不要做得太錯,錯得一敗塗地。

但他也知道,每個人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

孫玉伯也不例外。

路很黑。

但葉翔並不在意,這段路他似乎閉著眼睛都能走。他曾經一次又一次躑躅在這條路上,一天又一天地等。

他等的是一個人,一個曾將生命完全燃燒起來的人。

那時他寧可不惜犧牲一切來見這個人,只要能再看這人一眼,他死也甘心。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再看到這個人。

他覺得自己已不配。

現在他只希望那個人能好好地活著,為自己活著。

路很黑,因為天上沒有星,也沒有月。

路的盡頭就是孫玉伯的花園。

那也是他所熟悉的,因為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在園外窺探。

他始終沒有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只看到了自己悲慘的命運。

風中忽然傳來馬蹄聲,在如此靜夜中,蹄聲聽來分外明顯。

葉翔停下腳,閃人道路旁黑暗的林木中。

他的反應不算太遲鈍。

來的是三匹馬。

馬奔得很快,在如此黑夜中,誰也看不清馬上坐的是什麽人。

但葉翔卻知道。

馬蹄聲中,還夾雜著一聲聲鐵器相擊時所發出的聲音,清脆如鈴。

那是鐵膽。

只要有陸漫天在的地方,就能聽到鐵膽相擊的聲音。

“陸漫天果然來了!”

孫玉伯顯然已準備動用全力。

陸漫天做事本來一向光明正大,無論走到哪裏都願意讓別人先知道“陸漫天”來了,可是他今天晚上的行動卻顯然不同。

他們走的是最偏僻的一條路,選擇的時間是無星無月的晚上。

這麽樣做可能有兩種意思:

孫玉伯的召喚很急,所以他不得不連夜趕來。

他們之間的秘密關系還不願公開,他們要萬鵬王認為孫玉伯已孤立無助,這樣他們才能找出機會反擊。

“因為你若低估了敵人,自己就必定難免有所疏忽。”

他們的反擊必定比萬鵬王對他們的打擊加倍殘酷。

三匹馬都已遠去了,葉翔還靜靜地站在榕樹後面的黑暗中。

黑暗中往往能使他變得很冷靜。

他想將這件事冷靜地分析一遍,看看孫玉伯能有幾分勝算。

他不能。

他腦筋一片混亂,剛開始去想一件事時,思路就已中斷。

他忽然覺得頭痛如裂,忽然雙腿彎曲,貼著樹幹跪下了。

現在他已無力思考,只能祈禱。

他全心全意地祈禱上蒼,莫要對他喜歡的人加以傷害。

這已是他惟一能做的事。

粗糙的樹皮,摩擦著他的臉,他眼淚慢慢流下,因為他已無力去幫助他所喜歡的人。

他也不敢。

他走到這條路上來,本是要去見孫玉伯的,可是現在他卻只能跪在這裏流淚。

鐵膽被捏在陸漫天手裏,竟沒有發出聲音,因為他實在捏得太緊。

他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桌上擺著盛滿波斯葡萄酒的金樽,金樽前坐著看來已顯得有些蒼老的孫玉伯。

他本想開懷暢飲,高談闊論。

但是他已沒有這種心情,他心裏沈重得像是吊著個鉛錘。

曙色已將染白窗紙,屋子裏沒有別的人,甚至連平日寸步不離老伯左右的律香川都不在。

這表示他們談的事不但嚴重,而且機密。

陸漫天忽然道:“你能證實韓棠和孫劍都是被十二飛鵬幫害死的?”

老伯點點頭,“嘣”的一聲,他手裏拿著的酒杯突然碎裂。

陸漫天又道:“你沒有找易潛龍?”

老伯道:“明後天他也許就能趕到,我叫他不必太急,因為……”

他神色看來更疲倦,望著碎裂的酒杯,緩緩接著道:“我必須先跟你談談。”

陸漫天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律香川的事我應該負責。”

老伯疲倦的臉上又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道:“我一直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甚至比自己的兒子都信任,但現在我卻不能不懷疑他,因為有些事除了他之外就好像沒有別人能做到。”

若懷疑一個自己所最親近信賴的人時,那實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陸漫天面上卻全無表情,淡淡道:“我可以讓你對他不再懷疑。”

他語氣平淡輕松,所以很少有人能聽得出這句話的意思。

老伯嘴角的肌肉卻突然抽緊,他明白!

“只有死人永不被懷疑。”

過了很久,老伯才緩緩道:“他母親是你嫡親的妹妹。”

陸漫天道:“我只知道組織裏絕不能有任何一個可疑的人存在,正如眼裏容不下半粒沙子。”

老伯站起,慢慢地踱起方步。

他心裏——有不能解決的煩惱痛苦,就會站起來踱方步。

陸漫天和他本是創業的戰友,相處極久,當然知道他這種習慣,也知道他思考時不願被人打擾,更不願有人來影響他的決定和判斷。

很久很久之後,老伯才停下腳步,問道:“你認為他有幾分可疑?”

這句話雖問得輕描淡寫,但是陸漫天卻知道自己絕不能答錯一個字。

答錯一個字的代價,也許就是幾十條人命!

陸漫天也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道:“七勇士的大祭日,埋伏是由他安排的?”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所有的人都歸他直接指揮?”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派去找韓棠的人呢?”

老伯道:“也由他指揮。”

陸漫天道:“首先和萬鵬王談判的也是他?”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這一戰是否他造成的?”

老伯沒有回答。

陸漫天也知道那句話問得並不高明,立刻又問道:“他若安排得好些,萬鵬王是否就不會這麽快發動攻勢?”

老伯道:“不錯,這一戰雖已不可避免,但若由我們主動攻擊,損失當然不會如此慘重。”

陸漫天突然不說話了。

老伯凝視著他道:“我在等著聽你的結論。”

對這種事下結論困難而痛苦,但陸漫天已別無選擇!

他站起來,垂首望著自己的手,道:“他至少有五分可疑。”

這句話已無異宣判了律香川的死刑。

只要一分可疑,就得死!

老伯沈默了很久,忽然用力搖頭,大聲道:“不能,絕不能。”

陸漫天道:“什麽事不能?”

老伯道:“我絕不能要你親手殺他。”

陸漫天沈吟著,試探道:“你想自己動手?”

老伯道:“我也不行。”

陸漫天道:“能殺得了他的人並不多,易潛龍也許能……”

他忽然冷笑,道:“但易潛龍至少已有十五年沒有自己動過手,他的手已嫩得像女人的屁股,而且也只能摸女人的屁股。”

老伯笑了笑。

他一向對陸漫天和易潛龍之間的關系覺得好笑,卻從來沒有設法讓他們協調。

一個人若想指揮別人,就得學會利用人與人之間的矛盾。

陸漫天又道:“他現在知不知道你已對他有了懷疑?”

老伯道:“也許還不知道。”

陸漫天道:“那麽我們就得趕快下手,若等他有了警覺,就更難了。”

老伯又沈吟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道:“現在我還不想動手。”

陸漫天道:“為什麽?”

老伯道:“我還想再試試他。”

陸漫天道:“怎麽試?”

老伯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

他重新找個酒杯,為自己倒了酒。這動作表示他情緒已逐漸穩定,對這件事的安排已胸有成竹。

他一口喝下這杯酒,才緩緩道:“派去找韓棠的人是馮浩,你應該知道這個人。”

陸漫天道:“我知道,他是我第一批從關外帶回來的十個人中之一。”

老伯點點頭,笑笑道:“看來這些年你對酒和女人都還有控制,所以你的記性還沒有衰退。”

陸漫天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他並不想喝酒,只不過想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因為他生怕自己的臉會紅。

這些年來他對酒和女人的興趣並不比年輕時減退,得到這兩樣東西的機會卻比年輕時多了幾倍。

艱苦奮鬥的日子已過去,現在已到了享受的時候。

他已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肌肉日漸松弛,記憶也逐漸衰退,但馮浩這個人卻是他很難忘記的。

老伯手下最基本的幹將全來自關外,都是他的鄉親子弟!

這些人的能力也許並不很強,但忠實卻絕無疑問。

馮浩尤其是其中最忠實的一個。

陸漫天幹咳了兩聲,道:“難道馮浩現在也已歸律香川指揮?”

老伯嘆了口氣,道:“近來我已將很多事都交給他做,他也的確很少令我失望。”

他忽然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馮浩到底還是馮浩,他知道韓棠的死訊後,立刻就直接回來報告給我,現在還在外面等著。”

陸漫天沈吟著,道:“你的意思是說韓棠的死訊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

老伯點點頭,道:“除了我之外,那些殺他的人當然也知道。”

陸漫天道:“律香川呢?”

老伯道:“他若沒有和十二飛鵬幫串通,也絕不可能知道,所以……”

他又倒了一杯酒,才接著說道:“所以我現在就要去找韓棠。”

陸漫天還沒有完全明白老伯的意思,試探著道:“到哪裏去找?”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方剛這個人?”

陸漫天道:“是不是‘十二飛鵬幫’中的鐵鵬?聽說他前幾天已離開本壇,但行蹤很秘密。”

老伯面上露出滿意之色,他希望自己的手下每個人都能和陸漫天一樣消息靈通。

他替陸漫天倒了杯酒,道:“他是三天前由本壇動身的,預定明天歇在杭州的大方客棧,因為那時萬鵬王會派人去跟他聯絡。”

陸漫天道:“這消息是否準確?”

老伯笑笑道:“七年前我已派人到‘十二飛鵬幫’潛伏,其中有個人已成為方剛的親信。”陸漫天露出欽佩之色,老伯永遠不會等到要吃梨時候才種樹,他早已撒下種子。每粒種子都隨時可能開花結果。

老伯道:“我的意思現在你是否已明白?”

陸漫天說道:“你要律香川到大方客棧去找韓棠?”

老伯道:“不錯,律香川若沒有和萬鵬王串通,既不可能知道韓棠的死訊,也不可能知道方剛的行蹤,他一定會去……”

他啜了口酒,又慢慢接著道:“但卻不是找韓棠,而是去殺韓棠。”

律香川的表情顯得很驚詫,忍不住道:“你要我去殺韓棠?”

老伯沈著臉,道:“我剛才已說得很清楚,你難道沒有聽清楚?”

律香川垂下頭,不敢再開口。老伯的命令從沒有人懷疑過。

過了半晌,老伯的臉色才緩和,道:“我要你去殺韓棠,因為我知道他近年對我很不滿,認為我已對他冷落,所以就想另謀發展。”這解釋合情而合理,無論誰都會覺得滿意。

律香川動容說道:“難道他敢到‘十二飛鵬幫’去謀發展?”

老伯道:“不錯,他已約好要和方鐵鵬商談,他們見面的地方是杭州的大方客棧,時間就在明天晚上。”

律香川道:“我是否還能帶別人去?”

老伯道:“不能,我們的內部已有奸細,這次行動絕不能再讓消息走漏。”

律香川不再發問,躬身道:“我明白,我立刻就動身。”

老伯的命令既已發出,就必須徹底執行,至於這件事是難是易,他是否能獨立完成,那已全不在他考慮之中。老伯就算叫他獨立去將泰山移走,他也只有立刻去拿鋤頭。

陸漫天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瞧著,自從律香川走進這屋子,他就一直在留意觀察著老伯的表情和動作。

現在他不但對老伯更為佩服,而且更慶幸老伯沒有對他懷疑,慶幸自己沒做出對不起老伯的事。

無論誰欺騙老伯,都是在自尋死路。

他只希望律香川沒有那麽愚笨,這次能提著方鐵鵬的人頭回來見老伯,能證明自己的忠實。因為律香川畢竟是他的外甥,無論哪個做舅父的人,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外甥死無葬身之地。

律香川推開門,就看到林秀。

隨便什麽時候,他只要一開門,都會看到林秀。

林秀是他的妻子,他們成親已多年,多年來感情始終如一。

他從沒有懷疑過妻子的忠實。他無論出門多久,她都從不埋怨,近年來他已很少親自執行任務,夫妻間相聚的時候更多,情感更密,所以他們的家庭更充滿了溫暖和幸福。

他們的家庭就在老伯的花園中,因為老伯隨時都可能需要他,有時甚至會在三更半夜時將他從妻子的身邊叫走。

對於這一點,林秀也從不埋怨,她對老伯的尊敬和她丈夫一樣,雖然老伯以前並不十分讚成他們的婚事,因為她是江南人,老伯卻希望律香川的妻子也是他的同鄉。

林秀站了起來,以微笑迎接她的丈夫,柔聲說道:“想不到你這麽快就回來,我正在怕今天你又吃不成早點了。今天我替你準備了一只雞,一只剛好兩斤重的雞,而且是用你最喜歡的吃法做的。”

她說完已轉過身去準備,似乎沒有看到律香川的表情,微笑著道:“我母親告訴我,早點若是吃得飽,整天的精神都會好。”

律香川呆呆地看著她的腰,似乎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

她的腰雖已不如以前那麽標致苗條,但對一個結婚已多年的婦人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律香川突然走過去,抱住了她的腰。

林秀吃吃地笑,道:“快放開,我去看看雞湯是不是已涼了。”

律香川道:“我不要吃雞,我要吃你。”

林秀心裏忽然升起一陣熱意,情不自禁倒在她丈夫懷裏,咬著嘴唇道:“你至少也得等我先去關好門。”

律香川道:“我等不及。”他抱起他的妻子,輕輕放在床上。

在別人眼中看來,律香川是個冷酷而無情的人,只有林秀知道她丈夫是多麽熱情。

她慶幸他的熱情經過多年都未曾減退。

但今天她卻忽然發覺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生硬笨拙,他們的配合一向完美,只有心不在焉的時候他才會如此。

林秀張開眼,就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著的,而且果然帶著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的熱潮立刻減退,低聲問道:“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門?”

律香川苦笑,她對他實在了解得太深。

林秀的熱情雖已消失,心中卻更充滿感激。

她懂得他的意思,每次出門前,他都要盡力使她歡愉。

她附在他耳畔,柔聲道:“你不必這樣做的,不必勉強自己,我可以等——等你回來——”

律香川輕撫著她光滑的肩,慢慢地從她身上翻下,他雖然沒有說什麽,但目中的歉疚之意卻很顯明。

林秀溫柔地凝視著他。

她已發覺他心裏有所恐懼,這次的任務一定困難而危險。

她雖然同樣感到恐懼,卻沒有問,因為她知道他自己會說。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說出心裏的秘密。

這次她等得比較久,過了很久,律香川才嘆了口氣,道:“你還記不記得杭州大方客棧?”

林秀當然記得。

他們新婚時曾經在大方客棧流連忘返,因為從大方客棧的後門走出去,用不了走很遠,就可以看到風光如畫的西湖。

律香川道:“今天我又要到那裏去,去殺一個人,他叫韓棠。”

林秀皺皺眉,道:“韓棠?他值得你親自去動手麽?我從未聽過這名字。”

律香川道:“他並不有名,可怕的人並不一定有名。”

林秀道:“他很可怕?”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他也許是我們見到的人中,最可怕的一個。”

林秀已發現他提起這個人名字的時候,目中的恐懼之意更深。

她知道他不願去,她也不願讓他去,但是她並不阻攔。

因為她知道他非去不可。

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你能不能喝點雞湯再走?”

律香川道:“不能,我也喝不下。”他已穿上衣服忽然轉身出門,他已不忍再看他妻子那種關心的眼色。

這種眼色最容易令男人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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