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五章 阿爾卡迪亞的牧人 (1)

關燈
陸翎頭頂劈下一道閃電。

他站起身:“所以現在是怎樣?我要下跪還是該吻你的手?”

本沙明一陣大笑:“屈膝禮就行了。”他上前親熱擁抱他,“陸先生,謝謝你之前的熱情款待。”

陸翎無語凝噎。

難得亂|搞一次,竟然把王儲搞|上了床。

本沙明滿意地看著這個之前在床上生|猛無比,此刻卻哭笑不得的男人。

“不要擔心,我不會怎麽樣,何況我現在有了意中人。”他微笑著回頭朝蘇建拋了個媚眼。

蘇建臉紅了,陸翎無奈地看著他:“阿建,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那什麽,總裁,有一次在淩先生家門口的街上碰到他,就那個什麽了……那時候還不知道他是什麽……但是……”

“什麽跟什麽!”陸翎走過去緊緊抱住囁嚅的好兄弟,“恭喜你啊!好小子……”

蘇建跟他那麽多年,曾經也對他動過心,現在找到了兩情相悅的對象,雖然不知道他們能持續多久,但他打心裏為他高興。

“哎,陸先生,你想要抱多久?”本沙明恢覆了妖孽的舉動,伸手把他們撥開,“不管怎麽樣,那兩幅畫我是要定了,尤其是那張藍色的大床!”

“什麽藍色的大床!”陸翎回到現實,開始咆哮,“你都不懂還跟我搶!”

“不要生氣嘛,”本沙明拿過一杯酒,笑嘻嘻地道,“我看到它就想到和阿建的甜蜜時光,順說他在床上比你厲害一千倍!”

陸翎氣笑了:“這麽喜歡床,我買給你一張吧,踢什麽館……”

“總而言之我就是買定了!你讓你的溫柔小情人給你再畫不就好了!”

“什麽溫柔小情人,Wind在床上才比你厲害一千倍!”

展廳裏,一個無名畫家的畫布前,兩個位高權重的人像幼稚園的小朋友一樣無厘頭地吵架,引得媒體爭相拍攝。

等淩風跟著尼爾森出現的時候,撲面而來各種相機的閃光燈和快門的連拍聲讓他錯愕不已。而不遠處還在爭吵的聲音讓他耳膜震蕩。

“他們在吵什麽?”尼爾森偏過頭問身後的翻譯。

翻譯以一種韻律十足的語氣翻道:“什麽炮|友!Wind是我的未婚夫!”

淩風怔在原地。

身後的翻譯還在忠誠地繼續翻:“是你未來的丈夫的意思嗎?……不!是妻子,當然是妻子……哎,這與你無關吧!……”

尼爾森大笑。

開展第一天,由於尼爾森的力薦和展廳現場那場爭吵,加上最後兩幅畫分別以五萬歐和八萬歐賣出了無名畫家的天價,淩風的名字頓時出現在各大媒體藝文版頭條,引來藝術界的轟動。那兩幅畫更是在一年之內價格漲了三倍,淩風重新回到衣食無憂的狀態。

他搬到了十六區,原來的地下室則長租作為開放工作室,用來為剛到巴黎,暫無棲身之所的藝術家們免費使用。

淩風重新站到了社會的上層,不同的是,這次他是靠自己喜歡並且擅長的事,靠腳踏實地的努力走到了這一步。

兩年後,淩風在藝術界已經頗具名氣,不拘一格卻精湛的畫風引起的爭議,讓他的人氣在歐洲藝術品收藏者圈內持續飆升,原先廉價賣出的各類畫作為很多平凡的人帶去驚喜,市長千金也特地告訴他,她的肖像從閨房正式移到了家裏的客廳,那家畫了內墻的唱片店更是門庭若市。歷經兩年的籌備,淩風的個人畫展也即將在巴黎舉辦。

Arludik畫廊外暮色初降,館內燈火通明。輕輕走在兩邊掛滿自己作品的廊道裏,淩風的眼睛裏內斂平和,五味雜陳。展覽即將在三天後開館,現場的工作人員正在做最後的修整,調試燈光,準備酒水。

陸翎閑閑地走過來,遞過一個平板電腦。

“這是什麽?”他疑惑接過。

“來自臺灣的祝賀。”

那是一封網路信件,來自一個意想之外的人——秦婉。

她寒暄說交際圈內有人家裏掛上了他的作品,也特地提到了一年前法蘭西的歷史性事件。淩風記得那時候,數萬人湧上巴黎的大街小巷,支持和反對的聲音貫穿巴黎上空。但更多的是興高采烈的歡呼——國會力排眾議,堅定地通過了同性婚姻法。人們把兩個新郎的人偶放到國會大廈前 ,整個十六區歡聲雷動。

那個時候,他正趴在地上,精心雕琢一幅畫。畫的名字叫《聖子的祝福》。

她說自己在兩年前結束了自己的第一場婚姻。面店老板從平凡的生活撞大運一般躋身上流社會非常不適應,加上婚姻本身的畸形,他很快變得揮霍無度,緋聞爆料頻頻。後來結識了一個國小老師,那位溫婉的女士讓他重燃創業的熱情,提出離婚。

“哥哥,你說過我今後自己的選擇都由自己負責,這件事上,我想我有認真買單。好在去年,我遇見了另一個人,我們打算今年七月結婚,請你和你的家人也一起過來。另外,我在臺北縣找到忘記了自己的他們,現在家裏只差你了。”她寫道,“我已改姓為 ‘淩’。哥哥,我們和好吧!”

“她說的是 ‘你和你的家人’,”陸翎跟著淩風走到展館門口,望著巴黎晴朗的星空,“連阿建都向我辭職,跟那個名字二十個字的摩納哥親王之子秘密結婚了,現在你的事業也很順遂,我們什麽時候……”

淩風轉過頭看著他,他眼中反射著展廳射燈的星點光芒。

“我一直不敢跟你提這個,因為……”

“什麽?”

淩風垂目一笑:“她……因為她,我也很愧對你。”

“什麽意思?”陸翎眉頭皺起來,他忽然想到了秦婉的信,“他們”指的是夏安然和賈郁鴻的話,他很自然也想到了她。他的養母上官晴。

那一年的事,無疑是塊不能輕易揭的痂。

他突然明白為什麽再見到淩風後,對方這多年對於他都近乎寵溺地百依百順。

“這就是你成為純0的原因嗎?”

陸翎伸手扶上淩風的肩,淩風沒有敢看他,而是隱忍地笑了笑:“只要你開心,做什麽不好?你要願意,我也可以1啊。”

陸翎深吸一口氣:“根本就不是這個問題好嗎?媽媽說過,按她這輩子做的錯事來算,無論哪裏的法律都不夠她償命的……如果你一直為那件事抱愧,總有一天你會毀了一切。”

淩風急速地轉過目光,陸翎說得沒錯,他幾乎看得到他們的關系因為不堪重負而破裂。他輕輕搖頭,聲音努力控制,仍低沈哽咽:“……我不願意這樣,但是……”

陸翎把他抱緊,曾經他不小心就會溜出口的“娶你”之類的話,隨著時機越來越成熟,他反而不再說了。陸翎正納悶,原來他們還有餘事未了。

於是,隔天他帶淩風去了一個地方。

那裏四季綠樹掩映,他這三年多來卻從未走近過。

看到那一座座藝術品般的墓碑,淩風能懂陸翎帶他來的目的,一路無言。按照陸家的家底,他本以為上官晴的墓會很宏偉,陸翎卻帶他到一座半人高的墓碑前停住腳步。

墓碑造型是一只裝了三分之二酒水的高腳杯,“酒杯”空出的部分直接是與周遭相連的空氣,“酒”波蕩漾的頂部,小篆循仿波痕寫道“上官晴長眠於此”。

“她……舍棄夫姓了麽?”

“嗯,她說她就是她,活著身不由己,死了就不硬逼自己了。”陸翎蹲下扯掉碑面上的藤蔓,幾行中文露了出來。

“那件事的前一天,她就寫好遺言,叮囑墓地位置,還畫了這個墓碑的樣子。”陸翎擡起頭,對淩風笑道,“她的作派就是這樣。”

陸翎站起身:“這上面是她要求刻的一部分原文,你來告解吧。”

他說完就走到了墓地外的小路上。

“告解”這個環節,他從頭到尾沒跟淩風商量過,但淩風打算順從。雖說是揭不得的痂,但如果往事沒處理幹凈,傷口反而會化膿,潰爛。既然預見到這樣的結果,不如趁現在理順,才有愈合的希望。

淩風皺起眉頭,往事浮現,夏日的陽光在墓園外還光燦耀眼,此刻鋪陳在他的黑色禮服上,四周烏鴉盤旋,冷風陣陣,絲毫沒有灼熱的感覺。

淩風屈膝跪下,他靜靜地望著墓碑上寥寥幾行字,竟無言以對。

“求舍在我,死生由天。執念是禍,此行安然。”

她去之前,承認自己此生的執念將帶她走,卻到最後以那個人的名字來總結自己的一生。

十六個字說清至死都沒有放下的事,但整句話又表達她甘於如此。

淩風沈默半晌,俯下|身,把額頭貼到沙石粗礪的地面。

“伯母,您說過,當初的結果是您的選擇,對於陸翎來說,那也只是個令人痛心的意外。的確,我自始至終沒有希望過……夏姨……的報應,會被您擋下……”他狠狠地皺了一下眉,緩和眼中揉入鹽粒般的痛感,“今天親眼看到您的態度,我想我能明白您當時的抉擇……即便如此,我的歉疚還是無法抹滅,也許一輩子都不會。”

他直起身,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背對著他的那個身影。

“他說到一個可能性,說我這樣下去,可能會毀了我和他的未來……”淩風眼中的水汽伴隨眉間的酸痛,讓他無法看清那只巨型“高腳杯”上的字,“伯母,我不可能忘記我親手犯下的錯,無論你們自己怎麽解讀;但同時我也不能傷害他,無論什麽原因、不管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我也不想離開他……所以,請允許我,永生懷抱對您和對他的愧意,這一輩子好好愛他,好嗎?……”他眼睛通紅,卻露出一個笑意,“……您反對也沒用,就這麽決定了吧!”

淩風站起身,往樹下等著他的人走去。

他拍拍陸翎的肩:“來。”

兩人一前一後再次來到那只“高腳杯”前。

淩風看了一眼墓碑,再回頭笑望陸翎的雙眼。

“對你的誓言,我只對著你一個人說,但我想你需要一個見證人。”

他捉起陸翎的手,在他的驚訝中單膝跪下,從自己無名指上拔下來那個陸翎多次好奇吃醋,但他從沒拿下過的戒指,遞到他面前。

“陸翎先生,自從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我們共同經歷過那麽多的波折,對我來說都是過眼雲煙,只有你,永遠在我心裏最深的位置,從沒變過。我希望把我今後的一生都交給你,把我所有的愛都交給你。你願意和我一起,共度今後的人生嗎?”

陸翎鼻尖酸痛,他拿過戒指,眼睛透過霧氣看到指圈內有小小的一行字,經年的摩挲使它們邊緣光滑,溶入底質。

那是一句法語:éternel amour L.L.

他把戒指握進手心,也單膝跪下。接著,他做了一個令人意外的舉動——他一顆一顆解開禮服和襯衣的扣子,露出左|胸那道手術留下的創口。

他指著它,笑道:“我這裏現在跳動的,不完全是我自己的心臟,裏面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它跟當初愛上你的那顆心一樣,忠貞不渝地愛著你。”他拉著淩風的手,印上一個吻,“我當然十分願意,淩風先生。”

淩風側過頭,對著高腳杯上“上官晴”三個字笑道:“您覺得好嗎,媽媽?”

聽到這個稱謂,陸翎眼中的水汽一下子滾落出來。他看向對方,那是一雙堅定的眼眸。

一陣暖風低低地拂過墓園,墓碑邊的灌木被次第撫摸過,頓時綠意盎然。太陽的金光從頭頂洩下,照得人暖意一片。

“我們是被祝福了的意思嗎?”

陸翎難得親自駕車,回程中也頗感生疏,還是忍不住空出一只手,跟副駕駛座上的人交握。

淩風笑著吻了他的手:“嗯,媽媽那麽酷的人,一句祝福還不容易嗎?”他拿起他的手放回方向盤上,“雖然我很樂意,但我猜媽媽她恐怕不願意今天就親眼見到我們。你記得媽媽在 ‘杯柄’上是怎麽說的?”

“怎麽不記得!”陸翎聽話好好開車,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虧她那十六字真言那麽正經,白裝了!”他模仿上官晴的口吻,“‘本名媛在地府high翻天,沒事你們別來煩我!’”

兩個人笑壞了。

“就因為這句話,我這麽久沒來看過她。”

“是嗎,”淩風淡淡笑道,“她既然是證婚人,那雙方各退一步,今後每年來看一次吧!”

“嗯,也好。”

淩風的個人畫展開展當天,淩風本人卻沒有出現。

他和陸翎像兩只快樂的鳥兒,同時穿著白色的婚紗一邊大笑一邊飛奔進巴黎美國教堂,接受神父的祝願。

當天晚上,陸翎送給淩風一份小禮物。

淩風仔細看過半晌,便露出一個笑意放到一邊,卻隨手拿起了一管KY。

“今天讓我占|有你,可以嗎?”

陸翎淡淡地笑著。

“別說今晚,永生永世都沒問題。”

臥房主燈熄滅,矮桌上被淩風剛剛放下的一張老照片在腳燈的映照下依然清晰。

那是一張快要褪去顏色的彩照,照片上一群年輕舞女笑靨如花。舞臺下一個系著荷葉邊圍裙的女招待與臺上一張難得一見的中國面孔遙相笑望。

照片背後是原子筆寫下的一行漂亮花體。

淩風認識那是母親的筆跡。

“伊漢妮·舒與安然·夏。美麗的紅磨坊,難忘之民國71年。”

=======================================

備註關於未婚夫妻的法語稱謂:未婚妻fiancée和未婚夫fiancé讀音一樣,所以有了本沙明的疑問。

éternel amour:永恒的愛。

—正文完—

2014年夏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看完~明晚更新番外~~

☆、番外 十字架上的盜賊

四月,繁花處處的巴黎迎來全年最旺的旅游季。

自從定居巴黎後,每年民族掃墓節二人都會在“午後的葡萄園”祭奠已故親人,今年六月,淩風的首場個人畫展即將在Arludik畫廊與外界見面,為了保障一切盡善盡美,他常常通宵達旦作畫,為此甚至推掉了好幾個媒體的單獨訪問。陸翎以為這次的家奠他會爭分奪秒繼續工作,沒想到清明節當晚,淩風還是帶著一堆東西準時出現在後園藤架下的火盆邊。

“這些都是什麽?”陸翎伸手接過。

一本淩風在年初出版的畫冊,幾張各國藝術界頒發的獎狀影印本。

“我現在走的路跟爸爸媽媽他們期待的不同,一點成績向他們回報也算讓他們放心吧。”

陸翎理解地笑笑,看著他一張張把東西投進火盆。等火焰舔|舐完紙張,淩風又從身後拿出一卷畫布。

“這又是什麽?”陸翎驚訝地展開,“你這是要燒毀藝術界的瑰寶嗎?”

淩風伸手過來拿,陸翎不解地望著他,把它藏到身後:“給父母的回報不用燒原作吧,你天天不睡覺,畫這麽一幅畫就是為了燒?”

“……拿給我。”

“你不解釋,有問題哦!”陸翎忽然擡手指向淩風身後,“哇,有好兄弟!”說完拔腿就跑。

淩風朝身後神情無奈的保鏢阿尚抱歉一笑,轉身追進去:“你這個死小孩!”

客廳裏,那幅畫已經陡然展開,平鋪在茶幾上。

烏雲密布的夜空下,一頭藏羚羊在草甸中回眸。

燈光的映照下,畫布上的藏羚羊仿佛活了,眼神溫柔欲滴。

陸翎抱著手臂細細端詳,他皺起眉頭,仿佛在揣摩畫的涵義。淩風見他這樣,並沒有去奪畫,而是坐到沙發上。

“奇怪……從沒見過你這種畫風。”陸翎擡起眼睛,“你是有參過密宗還是怎樣?”

淩風不置可否地笑笑,陸翎觀察著他的神色:“為什麽要給你爸爸媽媽燒這個去?”

淩風淡淡道:“這是燒給別人的。”

“誰?”

“誰……”淩風倒了兩杯紅酒,一杯遞給他,“這幅畫是重生的意思,你確定要聽這個故事?”

陸翎狐疑地看著對方,那個人眼裏露出憐憫的神色,他敏感這件事跟自己有關。

他輕晃酒杯,紅色的液體被氧氣喚醒,散發出濃郁的香味:“我們現在這樣,還有什麽是不能聽的?”

“嗯。”淩風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這個人,斟酌該怎麽開口。

“你記得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學長。”

“記得,什麽流川,梵谷之類的。”

陸翎一臉不屑,淩風笑了笑:“跟他告白被拒絕後,我就去了無人區,希望靈|修之路能多少讓自己放下一點。”

獨自駕著吉普在無邊無垠的草甸上顛簸,車上準備了用以果腹的幹糧,在遠離人居的戈壁待了幾天,過程中成功甩掉了一路跟蹤的、不知是父親還是那個女人派來的人,沿著草甸上不時出現的骨架和腐爛的藏羚屍體,越野車駛入一片草木焦黃的淺灘。

這裏離公路和人煙已經很遠,看地貌,碰運氣也許可以遇到那種瀕臨滅絕的“軟黃金”。

淩風支起帳篷,晚上在車裏躲避可能出現的狼群,白天在帳篷邊塗塗畫畫,寒風猛烈的時候,他就跑到帳篷裏抱著腿回想自己還沒開始就宣告結束的初戀。

“學長,我們……可以交往嗎?”

綠樹掩映的塑膠跑道邊,陽光照在那位他暗戀的少年臉上,對方的臉色由平常的溫柔關懷瞬間變得震驚而陌生。

“歹……歹勢,我對男生沒興趣。”

對方說完就想跑,淩風面紅耳赤,笨拙地拽住對方的衣角:“不要緊……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對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扯回自己的衣服:“就……不用了吧!不好意思我還有課……”

對方斷然拒絕,淩風抿緊嘴唇站在紅白塑膠跑道邊,眼看自己仰慕的人奔跑消失在綠蔭盡頭。

當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進門就挨了父親一頓打。他藏起來的漫畫全部被發現,攤開在父親手邊茶幾上的幾本,都恰到好處地翻開男主角們熱力四射的床|戲環節。

那一頓揍,差點讓他死了。肉|體上的責罰倒是其次,前一分鐘剛剛失戀,後一分鐘自己作為精神慰籍的書本都在火中化成灰燼。遵照父親命令,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整夜後,他趁家裏沒人,收拾行裝只身出門。

十多天在戈壁的修行,他走過飄揚五彩經幡的神堆,半夜車停在路邊的時候,旁邊經過一個又一個五體投地膜拜神祇的藏民;他曾經身披白色的禮敬法器,在朱墻金棟的著名宮殿前轉過經筒。然而宗教中的故事在當刻,並沒有令他徹底緩過勁來。

遠視白雪覆頂的連綿群山,他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到那種生物的美麗樣貌。

於是他駕車南下,偏離主道開了兩天,到了這個藏語稱作“阿青崗加”的地方。

守了兩天,什麽收獲都沒有。直到第三天一早,他打開車門,一眼就看到了淺淺的河灘邊緩慢移動的十幾頭矯健漂亮的身形。

它們模樣溫馴,沿著河灘靜靜吃著地衣和綠草,廣袤的天地間向上豎起雉雞翎般的長角。

藏得真深啊,不夠虔誠的人,怎麽才能找得到?

淩風拿上畫具,坐到一塊石頭上,靜靜開始速寫。

察覺到不遠處草叢中的異常狀況時,他剛好在畫紙上寫完日期。

剎那間,他撿起身邊的石塊就砸向那群無害的生物,羊群騰蹄一哄而散,幾乎與此同時,一聲槍響,剛剛跳躍閃開的藏羚羊被驚得四散而逃,接下去的幾槍都落了空,霰彈沒入厚厚的地衣,濺起一片飛屑。

還好是獨行的盜獵者,淩風暗松一口氣,藏羚群已經跑遠了。

“塞恁北啊!”

隔著十多公尺的距離,草叢中傳來一句憤恨的問候。

淩風環視四周,雖然不乏半人高的石塊,但要用來做隱蔽只能是天方夜譚了。

草叢裏已經站起一個人,淩風飛速地閃身撲向一旁的巖石,那一瞬間就像錯覺,他好像是先感受到左肩一痛才聽到了槍聲。

“啪!”

心裏一空,灼燒的劇痛瞬間傳進腦仁,深紅的血液猖獗地從槍眼裏汩汩流出。

不知道有幾枚彈丸射中,他盡力支撐,還是向後仰倒了。

頭上全然呈現的一片天,好藍,好透明。很少這樣看它,此刻竟那麽使人眷戀。

踩碎枯草的聲音,那個強健的身影走近了,低頭看著他,逆光的剪影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

來吧,這麽近的距離再來一槍,一切就結束了。淩風覺得說不出的輕松。

那人站在他身旁,沾滿灰塵的皮靴踢了踢淩風的臉,鼻腔裏發出一聲冷笑,竟把手裏的獵槍扔到地上。

令人眩暈的疼痛讓淩風大汗淋漓,他清醒地感受到超越生死的不安。拼命掙紮著想要坐起身,卻被那穿著皮靴的腳毫不費力地踢倒,狠狠地踩在他中槍的左肩。

“啊!”他本能抱住那條萬惡的腿,對方反而借力朝他的傷口踩住碾了幾下。

眼前黑了一瞬,他松開手,冷汗涔涔。

耳邊幻覺般傳來一聲冷笑:“硬骨頭嘛!”說著,那人彎下腰“嘩”地拉下了他的褲子。

條件反射般坐起身,卻見眼前刀光一閃,右腿傳來的銳痛讓淩風渾身一震,他閉眼擰緊眉頭,極力不讓自己昏厥。

高原上過低的氣壓和連日來的簡單飲食讓他力量無以為繼,他側身倒地,身下的枯草被血浸紅。

那人冷笑著俯到他身上,猛地拔出匕首,再用左膝壓住那條一寸長貫穿的傷口。

“啊——!”淩風全身抽搐,他想拿出最後一絲力氣給對方一擊,而身體根本不聽使喚。拼死的反抗激怒了對方,那人再次拔出匕首,刺向他裸露的左腿,再拔出刺進他的右臂。

連喊叫的力氣也殆盡,眼前一黑,他終於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洪水猛獸般叫囂的劇痛讓他醒來,震驚地看著一張幾乎貼在他臉上的面孔。額角處一個閃電狀的疤痕觸目驚心,而自己的嘴唇正在被對方親吻。

淩風驚異一瞬,便一口咬住了對方的嘴唇,唇齒間溢滿血腥,男人壓抑地低吼一聲,卻沒有再對他施展暴力,甚至掙脫的意思都沒有,任他死命地咬著。

淩風很快沒了力氣,閃電狀的疤痕終於離開他。淩風這才看清,對方是一個雖強壯卻很典型南方長相的男人。滄桑的臉甚至透著一股受過良好教育的書卷氣。只有那道息肉般的疤痕,生動地表現著他骨子裏的殘忍。

他似乎並未發怒,只平靜地用手背擦了擦唇邊流下的血。

淩風吐掉嘴裏的鹹味:“畜生!”

對方扭曲地笑了一下,卷起淩風的睡袋扶他坐起身,朝一旁吐了口紅色的唾沫:“你要是不願意,我不會強迫你。”

他的聲音像銼刀銼枯木般低啞陰暗。

淩風無奈地冷笑,對方是在展現自己很有風度的意思嗎?

他發現自己的創口竟然被處理過,都用他車裏的急救繃帶紮緊。他擰緊眉頭,這個人到底想要幹什麽?

“‘畜生’什麽的,所有人都這麽叫我,”他笑了笑,“你是臺灣人?”

那一刻,淩風竟感受到對方難以名狀的痛苦,他閉上眼睛轉移自己的註意力,這種人的感觸他沒有什麽好體會的。

沒有收到淩風的回應,他從齒縫裏壓出一聲笑:“你壞了我的生意,但你條件不錯。本來想好好享用你一頓,再隨便扔在哪裏。”

“是嗎?為什麽不呢?”淩風挖苦道。

那人擡手拍了一下他的頭:“少年人,有沒有教養?長輩在說話!”

“……”淩風被他一拍,全身的傷口都牽扯起來,他一身冷汗,心裏罵了句臟話,只能聽任那個突然變成“長輩”的惡魔自言自語。

“你畫得不賴。”

失血的暈眩伴著嘔吐感襲來,卻看到男人手裏揚起一沓畫紙,那些,都是淩風的畫。

那人也不計較他的鄙夷神色,自顧自說什麽風吹飛了一疊紙,其中一張畫蒙到他的臉上。

他抽出其中一張畫紙,那是熱羅上師鬥惡鬼的故事。“是惡人惡報的意思吧,對我來說,什麽善報惡報都是狗屁!我這樣的人,活得稱心如意就好,死了要下地獄到時候再說。倒是你畫得不錯,我就多看了幾張。”

他把那張畫用一塊石頭壓在腳邊。

“我也了解過藏傳佛教,蓋瑪娟姆飛升烏杖焉,放在現實中就只是個巧合而已,你的畫卻有宿命的感覺。然後是這張……”

淩風看了一眼自己的畫,佛光普照的熱羅座前,一頭獠牙畢露的狼正伏在地上,接受上師的撫摸。

“其實,我一直認為,業障已經鑄下了,無非是什麽時候死、怎麽死而已,眼睛一閉的事情,造的業多才劃算呢。但是,看到你這張畫,怎麽說呢,越看越……我想,我就是這麽一頭孽畜吧。上師願意收服一頭作惡多端的畜生……好像,還不錯……”

淩風望著那人恍然覺悟般的笑容,無言以對。

“這一張,讓我開始同情你,”他拿出淩風最後的那張藏羚羊,“現在明明是早上,這張畫的背景卻被你畫成了黑夜,群居動物你也只畫了一頭。怎樣,被周圍視為 ‘妖魔’一樣的存在,你感到孤單在走夜路對嗎?”

淩風冷冷道:“請不要隨便侮辱妖魔,你……哪裏配!”寒風吹得他顫抖,但只是微微一動,身上的傷口再次叫囂起來。

不料那人卻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到他身上。

出人意料的舉動讓淩風心裏一熱,那人往褲子上擦幹凈手上的血跡,回身從畫紙裏拈出那張藏羚羊:“話說回來,三頭藏羚的命織成一條 ‘沙圖什’,買它們的人不都是你們嗎?口口聲聲提 ‘時尚’、 ‘貴氣’、 ‘沒有皮草就沒有滋味’的人不就是你們嗎?”

淩風冷笑:“現在是要說,你是為了別人的需求,委曲求全讓自己殺生?請問我身上有什麽讓那些貴婦想要的時尚部件嗎?”

對方很久沒說話,乜斜著眼睛望著他,忽然一笑:“回不去了……如果有機會,我也不想過這種生活……”

淩風看著他,無言以對。

“我想要懺悔。”

他緊盯淩風的眼睛,輕松的意味浮上他瞬間蒼老的臉:“藏羚是善類,難保前世也是惡狼受到加持。”

他望著男人站起身,到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張張鋪好畫紙,朝臺灣的方向跪下。他口中喃喃說著對不起那個孩子,對不起阿鳳,對不起眾生之類的祝語,說完舉槍朝天鳴了三槍,再拿起一張畫紙走回來。

“如果我救你出去,這幅畫,能送我嗎?”

淩風無言地點點頭。

一絲光亮浮現在那人的眼底,他小心翼翼地對折好那幅藏羚羊,藏進衣襟,擡眼笑看淩風。

“啪”一聲槍響,他的笑容凝固了,一口猩紅的血噴上了淩風的臉。

他仰面倒了下去,空洞的眼睛掃向頭頂的天空。嘴巴動了動,想說的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這一轉變太快,一股莫名的悲慟湧出淩風的身體,他也終於承受不住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已經躺在一間骯臟的病房裏,身上紮滿止血帶。一個藏民打扮的魁梧男人告訴他,自己是當地的一名警官,是他和他手下的警員們把淩風送來的。那個傷害他的男人叫王宗政,是被通緝很久的盜獵者,殘殺過好幾名巡山人。那天他連放的幾槍暴露了行蹤,被趕去的警方當場擊斃。

“他通常行蹤詭異,犯案後逃得比草原上的兔子都快,這次不知道為什麽逗留那麽久。”

男人拿出一張被血漬浸透的紙:“這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應該是你的東西,但已經被血膠住,差點打不開了。”察覺淩風難過的表情,他很上道地安慰,“再重要也不過身外之物,受那麽重的傷還能保下一條命就該高興……”

“那個地方極少的機會才能連上網路,他到最後也沒能帶走那張畫,我就拍下它傳給小婉報平安。”淩風笑笑,“經過那件事,我突然想明白了,傳給小婉其實是想向家裏求救。當然後續收場很混亂。”

陸翎摁住太陽穴,皺起眉頭:“他……你……還好,你活著。”

淩風安慰地握住他的手:“死前能夠懺悔,算老天給他的厚待;不能善終,是老天給他的懲罰。但這幅畫是當初答應送他的,所以……”

“那也不能送原作!”陸翎好像恢覆了精神,他拿出相機,在淩風寬容的註視中翻拍下那幅畫,再讓人影印出來。

在淩風的陪同下,那頭黑夜中獨行,眼神卻無害清澈的藏羚消失在明亮的火焰中。

“從此以後,徹底忘了他,好嗎?”淩風攬住他的肩。

陸翎點點頭。

那幅名為《重生》的畫被他掛到了客廳,淩風說,無論犯過什麽錯,只要活著,身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