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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聖伊拉斯莫斯與莫裏斯的會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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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我房間。”

陸翎磁性帶笑的嗓音在淩風心裏鋪了很大一個梗。

直到對方拿出厚厚一本影集,淩風才發現自己真是想多了。

“你念攝影?”

“念經濟,攝影只是愛好。”陸翎笑道,“中國人講究緣分,既然我們有緣,不如來場學術討論吧!”

他輕拍自己的相冊封面,自詡是“學術”。淩風笑笑,現在滿坑滿谷不知來歷的人買來高檔的單眼背著滿世界炫,拍出來的東西還不如有悟性的人用手機拍的作品。他不願意在陸翎身上失望。

“說到‘學術’,你剛剛評價我的畫‘奇奇怪怪’,是什麽意思?”

陸翎停止翻開相簿的動作,回眸笑笑:“沒有人味。”

淩風臉色一僵。繪畫是現在的他唯一對得起自己的東西,但他那位頗具盛名的導師就曾一邊讚賞一邊惋惜地說:“你的所有作業都是A,僅此而已。淩風先生,你需要對人性,不,是對自己,更坦誠,否則我很擔憂你的未來。”

坦誠對自己是什麽意思?是說他的畫沒有心?

為什麽一個初次掃到他畫作的人就能說出一模一樣的話?

“你看看我,”陸翎厚顏無恥地翻開相冊,要淩風學習,“這裏面有我的經歷和理想……”

他坐到了淩風旁邊。如此近的距離,輕易就刺中肯綮又熱忱相待的話語,讓淩風莫名地心跳加速。

陸翎修長的手指指向第一張照片,開始向他講述那些與之相關的趣事。他不停地回頭說笑,溫熱的氣息不斷地拂向淩風的臉,極富磁性的聲音輕輕振蕩著淩風的鼓膜,淩風被掻得心慌意亂,只好小口偷偷吸氣。

“雖然技術還很嫩——我知道,但我記錄的是熱辣的生活。而你的畫,技術精湛,卻沒有感情。你……”他回過眼來,眼眸中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嘲笑,“你站在局外畫畫,抱的是很官方、很‘扣題’,不,是很虛偽的讚頌。”

淩風心中一痛,小腹卻莫名其妙竄過一股火焰,看著這個說著真話的人,忽然想要擁抱他。

“是嗎……”他控制著自己的沖動,模棱兩可地回應。

好在陸翎沒有註意到他的異樣,繼續分享。

“其實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感悟,但你把自己裹得太緊,修過美學吧,其實我們只用像這種……”

他盡量把註意力轉向陸翎聚焦過的景物,一切那麽有生命力。有的讓人欣喜,有的讓人惆悵,觸動點層次豐富不一而足。他望著他臉上的笑意,這個人的內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從這裏開始,就是巴黎的景色了。”陸翎喚回他飄遠的神思,“這邊是中央菜市場……”

淩風一個激靈,心裏莫名企盼。

“……這些,就是到目前為止拍的所有東西了。”

他說了結束語,淩風頓時沮喪得臉都灰了。沒有聖嬰之泉,他記得陸翎明明拍過,為什麽沒有呢?那裏對於陸翎來說,並不值得記憶麽?

“相信聽完我的‘教誨’,”陸翎親熱地搖搖他的肩膀,讓他從發呆中回過神,“您的人生收獲頗多吧!”

他繼續發揚恬不知恥的精神,側臥到床上,擺了個撩人的姿勢,就像泰坦尼克裏羅絲對著傑克。

“要不然,今晚對著我,以新的心得練習一張?”

淩風的臉已經完全灼燒。

“……再說吧!晚……晚安。”

他狼狽地掉頭就走,生怕再待下去,另一個部位會高調地向對方致意。

陸翎在他身後爽聲大笑,一連串晚安蓋好被子明日請早之類的話被壓在門縫外。

再回到畫架前,淩風翻看昔日博得無數亦真亦假讚嘆的畫作。其實他從前不是這麽畫畫的,但他的藝術語言在表達時太直白,太容易被人看透謎底。

誰願意輕易就被旁人看到自己的心呢?

他撫摸著畫夾,被導師跟陸翎批評為“沒有人性”的作品,其實是他對自己委婉表達的修行。

也許過度委婉就成了懦弱甚至虛偽?

“死小孩!會讓你見識到我的水準!”他磨牙恨恨地自言自語。被剛才那種暧昧濃郁的氛圍“啟迪”,實在太挑戰他的自控力。

不過托陸翎的福,他的藝術追求會站到一個新的起點上重新開始。

六個小時後,臺北陽明山被午前的日光籠罩。

秦婉正埋首電腦,溫習經濟學課程。在她身後張羅茶點的,是淩家女主人,她的生母夏安然。

母親對她的功課總是十分用心。每天都跟現在一樣,細致打點好身為貴婦的妝發出現。親自為一旁的秦婉和她的老師洗茶葉泡茶,整個過程優雅溫柔不發一言。

這個家,任誰都認為現在的淩夫人是個珍珠般溫潤珍貴的好太太。

大概只有哥哥淩風除外。

在夏安然帶著她嫁入淩家之後,秦婉發現他變得恪守小輩的禮貌,很快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樂於跟心心念念的“夏姨”、或者任何一個家裏人交談分享。

只有對她,依然是對待妹妹的寵愛態度。

“寶貝,你要加油學習。爸爸就盼著我們婉兒能挑起淩氏的大梁呢!”這是幼時母親常跟她說的話。

“那風兒哥哥呢?”

“哥哥心思不在這上面,淩家必須要有一個出色的人擔當才行。”

母親是這麽跟她說的,他們漸漸長大的過程中,每次淩風惹惱父親,要挨上幾拐杖或者跪祖先牌位時,母親也是差不多的話語,淚流滿面地去勸解。

“風兒這孩子玩心大,也怪我這多年管教不善,讓這孩子沒學好,”她哭得淩儒涵盛怒之下都心疼,“老爺子你多原諒他,打是已經打不好了……”

秦婉漸漸發現這類沖突的蹊蹺,但至於具體是什麽,她想不好。

觀察淩風的表現,雖然很多時候毫無過分可言,但有時候他的舉動她也無法理解。

淩家家教嚴,淩風跟她不但在長輩面前一向恭恭敬敬,背著家裏也從不像同類子弟們那樣花天酒地鋪張亂來。但淩儒涵習慣在近年來,越來越多地對她和淩風拋出一個企管或公關之類的問題,過後會針對他們的答覆讓管家賈郁鴻修正他們接下去的學習課程。

換言之,這種即興問題的回答漂亮與否,直接關乎淩儒涵對於家業繼承人的判斷。

但淩風每次都敷衍得很明顯,“小婉的觀點很有道理”,被呵斥先回答時,他總是幹脆地說“抱歉爸爸,我不懂,還是讓小婉來說吧!”讓淩儒涵大為光火,好幾次掄起手杖就打下去。

“我淩家幾代都是儒商,出你這麽個孬貨,你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不僅如此,連為兩個人特設的補習課,淩風也從不出現。這樣一來,連秦婉都認為淩風扶不起來了。

可偏偏有一次他說的一句話又讓她陷入迷思。

前兩年淩氏的發展勢頭大好,一時食品、飾物、軟裝、礦山、網路,盤子鋪得很大。順風順水時沒什麽問題,但前段時間陸續嘗到了各路出不了頭的苦味。不是產品不好,然而無論淩氏的招牌再怎麽推,新辟的生意,市場就是不買賬。

包括淩儒涵在內的整個淩氏上層都著急了,每天開會到深夜。淩儒涵也不再有心情去測試他們兄妹的水準。

淩風自然樂得偷空就往外跑。直到有天大清早背著畫板打算溜出門時,撞見開完通宵討論會的淩儒涵拄著拐杖從會客廳出來,人明顯老了一輪,見他要出門,也懶得罵他,哼了一聲就往屋裏走。

誰都沒想到,那一刻淩風卻反而停了下來,從背後叫住了他。

“爸爸,”他深思熟慮般說道,“淩氏是做物流鏈起家的,牌子也是由物流鏈打響的,臺灣人想起物流鏈想的是淩氏,別的生意當然想到的也會是別的招牌,我們何苦要花那麽多力氣去搶臺灣人心裏搶不過來的東西呢?”

那是他第一次主動說到家裏的生意,淩儒涵不禁也認真聽了回,甚至問他建議:“那現在我們已經牽起了那麽多產業的頭,有的之前並沒有龍頭老大說話,現在收手不就白幹了嗎?”

“別人已經占了山頭的,我們再多投入也沒用,之前的投入都是沈沒成本,繼續投只會虧得越多,不如收掉;之前沒有龍頭老大的,我們換品牌去占,不要透露新的品牌隸屬於淩氏就好。”

那時他的建議可謂壯舉,特別是淩儒涵竟全盤照著他的話去做,並在關鍵時刻有力地救淩氏於焦點模糊原位不保的深淵。淩儒涵大感欣慰,淩風卻說這主意是“小婉妹妹提的”。

秦婉在母親的書房聽到來自傭人蒂娜討好的轉述,跟母親都大吃一驚。

淩儒涵再次大失所望,雖然對於淩風的說法半信半疑,但倘若淩風說的是假話,那麽一個人連自己家族企業的功都不居,這種用意似乎更讓人心寒。

夏安然在淩儒涵面前喜出望外地大力誇讚了淩風。

“風兒真有出息,平時看風兒貪玩,喜歡出國采風,原來膽識和閱歷都有增長,特別是還能不居功自傲,真難得……”

“哼!安然你別偏袒他!”淩儒涵的臉色在聽到“不居功自傲”時就陰沈下來,“我看他也是瞎貓碰到死老鼠,一向玩物喪志,我就不信他還有什麽更多的能耐!”

“哎喲,老爺子你別這麽想……”

秦婉感激母親能為哥哥說話,雖然到最後,淩儒涵對淩風的這次表現,由欣慰變成了惱怒出人意料,但繼父的心思從來就難以摸透。

接著,一件令秦婉更覺奇特的事情發生了。

夏安然在秦婉的補修課上問了她的老師,那位有著智威湯遜工作背景的講師告訴她,以行銷學的理論來說,淩風的建議涉及到的是“品牌心智戰略”,這套理論在美國八十年代就提出,但在亞洲,仍有非常多的企業因為不懂或者發展太快忘記這一根本而不斷倒臺。

“婉兒,這套理論你有學過嗎?”

課後,母女獨處,夏安然忽然笑瞇瞇地過問她。

“學是學過,不過……”秦婉發現母親的眼神隨著她的回答變得淩厲,囁嚅起來,“公司那麽大的決策……管理層也肯定都知道這個理論,我想……他們都沒有……我,我怎麽敢……”

“那淩風不是藝術生嗎?!”母親的聲音高了八度。

秦婉嚇得渾身一震。

“平時看他渾渾噩噩,他憑什麽把淩氏的處境知道得那麽清楚,又憑什麽提出了這麽精確的建議?尤其他還把功勞推給了你,這表明他提出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建議是正確的,他憑什麽有這樣的自信?!”

秦婉難以置信地望著從不發飆的母親。

“您……您對哥哥……您不是很開心嗎?”話一出口,就感到一陣涼意沿著背脊爬滿全身。

夏安然頓了一下,伸出手指點著秦婉的額頭,笑道:“我是很開心啊,我擔心的是你!你天天跟著那麽多老師學了那麽多經典,都學到哪裏去了?你為什麽連一個不上課的人都不如?”

秦婉大氣不敢出,趕緊低頭道歉。

可這麽說來,淩風的水準到底在哪裏?

秦婉的補習課很快增加了風投和品牌管理的模擬實戰演練。

她的學習效果立竿見影,夏安然喜在心上,頻頻向淩儒涵回報,說是養了個爭氣的女兒,為老爺子分憂工作指日可待。

這一次哥哥不顧父親的反對,再次掉鏈子出游,秦婉的休閑時間卻被課程排滿,每門課夏安然幾乎都親自督導。

看著秦婉嫻熟地操作圖表分析數據走向,對特聘老師的問題對答如流,夏安然臉上的笑意漸濃。

“叩叩”,全英文的課堂論答被急促的敲門聲打斷,“夫人。”

賈郁鴻推門微鞠一躬便急匆匆走了進來。

他伏在母親耳邊說了句什麽,母親立刻打發了她的老師,對秦婉吩咐道:“你也先出去吧,功課明天拿給我看。”

帶上房門的時候,秦婉瞄到賈郁鴻打開了手上的筆電,母親則緊盯屏幕,表情迫不及待。

“難道是關於哥哥?”

這麽猜測沒有依據,全憑直覺。

她壯著膽靠到窗戶邊,想聽到裏面漏出的哪怕只言片語。

可房間的隔音實在太好,秦婉拼命聽,還是什麽都聽不到,霧化過的窗戶也什麽都看不清。忽然一個身體撞到了她,只聽得“叮當”瓷器相碰的聲音,秦婉嚇得一抖,懷抱的教案隨著輕聲滾落的杯盞撒到厚厚的地毯上。

撞她的人是個生面孔,他嚇得臉色慘白,道歉都忘了。顧不上簇新的制服,跪在地毯那一大灘水漬裏,手忙腳亂地拾起散落的紙片。除了那聲“叮當”聲,整個過程就像默劇,沒想到母親和賈郁鴻已經從房間出來。

“什麽事?”夏安然目光像刀,猜忌地盯住早該離開的秦婉,半晌才轉到慌亂起身問好的傭人身上。

“這是新來的傭人,叫阿木。”賈郁鴻看了他一眼,“怎麽回事?”

阿木連連躬身:“我本來要給您和夫人送茶的,只顧茶水,沒註意看路,不小心撞到了小姐。”

賈郁鴻勸母親息怒:“他初來咋到,對環境還不熟悉,用用就順了。”

夏安然不置可否回身逼視秦婉:“你怎麽還在這裏?”

秦婉腦子飛速地轉著:“我……邊走邊看那些文件資料,結果……”她看向母親,硬著頭皮轉移她的註意力,“媽媽,那個……解析方案明天就拿出來……太倉促了,我怕做不好。”

夏安然終於表情松動了一下:“那再給你一天吧,如果做得不錯,再去給你父親。”

“嗯。那我走了。”秦婉急忙欠身離開。

看著秦婉走遠,夏安然回過視線仔細打量阿木,後者正低眉順眼地靜待吩咐。她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猜疑通過目光傳遞給賈郁鴻,繼而收到對方安撫的眼神。

“這裏就請你收拾一下,以後我跟賈先生談家事的時候就不用送茶來。多熟悉一下環境,做好分內的事,不會虧待你。”

阿木受寵若驚般躬身:“是,請夫人放心。”

他的存在感極低,表情木訥像剛到城市打工的原住民,但手腳麻利,對剛才一席話的領悟能力也很好。

不太像賈郁鴻所肯定的、一個背景單純的務工人員。

但相比自己的直覺,夏安然更倚重賈郁鴻專業的背景調查手段。

走進房間時,她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那個繼續跪到地上收拾殘局的身影。

她沒想過,她的每一個舉動,其實也被地上的人收在眼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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