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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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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大娘子回府了,大家都在老太太那邊呢。”外面女使遠遠傳話,穿過一重屏風一重垂簾,落在肅柔耳邊。

她“啊”了聲,才發現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等回過神來,褙子已經被他脫得扔到了一邊,要是沒有外面那一聲通傳,恐怕真要被他得逞了。

肅柔應了聲“這就來”,慌忙套上衣裳,氣得把他推進被褥間,怨懟地嘟囔,“你又胡鬧!”

他吃吃發笑,奸計雖未得逞,但娘子著實為他意亂情迷了。這秋日的午後,百無聊賴時候,還能尋到這樣的趣致,這就是娶妻後的快樂啊!

他斜崴著身子,支著腦袋看她飛快整理衣裳、斂裙抿頭。回身站在妝臺前重新點口脂,黃銅鏡裏倒映出一個曼妙的身影,那曲眉豐頰也籠上一層溫柔的微光,透過鏡子看他一眼,很有些亦嗔亦怨的韻致。

“我先過去了,你略歇一會兒也起身,找大哥他們品茶說話去。”肅柔交代完便不再耽擱,帶上兩個女使,往園子裏去了。

進了歲華園,姐妹們都在,大家圍著姑母聽山海經般,聽她說江陵府發生的一切。

肅柔來得晚了一步,從大家零星的言辭間,得知官府已經將姑父的外室判還給了那個舉人,申可錚和她所生的孩子是奸生子,地位更是連婢生子都不如,入不了族譜,也承繼不了家業。姑母算是大度的,為了籠絡住丈夫,特意在檢校庫①為那孩子托管了十萬兩銀子,等那孩子弱冠之後可以任意支取。申可錚對此再沒有怨言,甚至有些感激妻子,不曾虧待了那個孩子。

“過繼的事,也辦得差不多了。”申夫人緩緩道,“眼看天要冷下來,趕在立冬之前做了文書,也好讓章哥兒吃飽穿暖,安心在學堂讀書。”

所謂的章哥兒,就是申可錚族弟的孩子,上回曾聽過那孩子的境遇,落進了後母手裏,大冬天裏都穿著單衣。

太夫人頷首,“很好很好,也是做了件好事,那孩子怪可憐的。他父親和繼母那頭,沒生什麽閑話吧?”

申夫人道:“他父親自然是願意的,那填房虧待孩子,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為了求太平,一向裝糊塗而已,眼下聽說我們要過繼,求之不得呢。反倒是那填房不情願,章哥兒承繼了我們這一房,往後必定比她自己的孩子富貴,她欺壓慣了,怕將來招得章哥兒報覆,哪裏願意冒那個險。”

淩氏唾罵:“世上果真有那樣的混人,自己不得超生,也不容別人冒尖。”

申夫人說是啊,“為了讓她松口,著實很費了一番功夫。不過章哥兒聰明得很,那日跪在他繼母跟前磕頭,說了許多情真意切的話,說兄弟如手足,將來一定幫襯弟弟,請繼母放心。”

太夫人聽來感慨,“才那麽點大的孩子,難為他明事理。幫襯兄弟很應當,不說將來孝敬生父和繼母,是他承嗣的道理。”

是啊,若是吃了別人家的飯,還想著孝敬原生的父母,那麽點他出嗣的人家何其冤枉,平白奉送家業,拉扯成全了人家一大家子,這也是很多人為什麽不願意過繼嗣子的原因。

申夫人道:“他繼母聽了這話才放心,總算勉強答應了,只是時候倉促,來不及辦妥文書,否則這回應當帶到上京來,讓大家都掌掌眼的。”

太夫人道:“聽你這麽說,想必是個周全的孩子,知道好歹,不會一味糊塗顧著自己的親爹。可是……別人的肉,也不知能不能貼到自己身上,倘或能夠懷上,還是再懷一個為好。”

申夫人不由失笑,“阿娘,我都快三十五的人了,還指著生孩子呢!”

元氏說那可不一定,“我娘家一個表姐,年輕時候死活懷不上,四十歲那年竟生了個女兒,孩子長得白白胖胖,別提多可人疼。像你這樣的,算是沖喜押子,保不定肚子嫉妒了,真能懷上。”

這可難說了,申夫人並不抱那個希望,笑道:“我請高人算過,說我命裏註定沒兒子,如今過繼一個,將來有人養我老,我也就足了。”

這時女使送茶點進上房,大家圍著喝香飲子,聽見隔壁安哥兒哭起來,申夫人才想起問尚柔,家裏如今怎麽樣了。

尚柔現在氣色很好,沒有了陳盎的磋磨,臉色鮮亮得發光。聽姑母這麽問,恬淡地笑了笑,“家裏一應都好,又換了好幾個大夫給澄川看病,想了好些法子都不頂用,我公婆也沒了主張,往後大抵就聽之任之了。”

如今的陳盎,除了吃喝拉撒,沒有任何要求,從最初的不信命,到現在看淡生死,終於換了個人,頹敗得連話都不怎麽說了。

尚柔看他寂寞無聊,讓幾個擅音律的女使坐在他榻前吹拉彈唱,色鬼的好色之心一時不死,她站在一旁看著,看他晦澀的眼睛陡然放光,不由嘆氣,這個人,大概只有蹲在牌位上,才能徹底老實了。

後來從他書房裏搜出好多春、宮圖來,便對祝媽媽說,也要學一學文人的雅趣——掛畫。然後命人搬了畫架在他床前,將十幾幅畫一字排開,那鋪天蓋地的聲勢,端地驚人。

陳夫人不知情,那日過去看望兒子,進門便撞見這個場景,當即差點氣暈過去。可惜陳侯奉命出京承辦公務去了,陳夫人沒處可告狀,只好跺腳大罵,說尚柔要害死她兒子。

尚柔慢條斯理道:“母親這是什麽話,我哪裏害他了?這些畫都是他平時收藏的,如今人不能動,還不準他陶冶情操嗎!都說兒大避母,母親往後還是少往這裏跑吧,他是我官人,我自會好好照應他的。”

陳夫人哪裏管她那些歪理,忙命人把畫兒都收起來,尚柔不準下人帶走,讓婆子過去接了手,笑道:“官人喜愛的東西,別給他弄壞了,仍舊放在他書房吧。萬一他哪日興起,再掛出來讓他欣賞,母親要是覺得不妥就避開些,免得撞上了難堪。”

陳夫人到底被氣走了,尚柔看著她拂袖而去,再回身看陳盎,他眼裏含著淚,絕望地說:“娘子,你當真要這樣羞辱我嗎?”

尚柔聽了便笑起來,“這就算對你的羞辱了嗎?我是張家的女兒,做不出那些傷風敗俗的事來,但凡我有你一半的荒唐,我能把你活活氣死,官人就知足吧!”

反正神清氣爽,她在陳家這些年受的委屈,痛快地報覆回來,心情好了,人也長胖了些,甚至經過花市的時候,還有興致買上兩把花。

家裏人起先都心疼她來著,覺得她受了委屈,葬送了青春,其實他們不知道,現在才是她婚後最好的時光。有錢、有孩子、有自由,想什麽時候出門就什麽時候出門,再也不必顧忌丈夫和婆母。畢竟自己多年做小伏低,上京城中無人不同情她,只要陳家願意提休妻,她也不怕重開爐竈,自立門戶。

一切向好,姑母是這樣,尚柔也是這樣,卻沒想到,如今家裏最讓人掛心的是肅柔。太夫人看向她的時候,眼裏有愁色,潘夫人以前就不茍言笑,自打中晌得知了這個消息,就愈發沈著臉了。

肅柔覺得很無奈,羞愧於自己給長輩帶去了煩惱。後來大家起來走動,看園裏晚開的那樹桂花去了,她就留在上房好言安撫:“祖母和母親不要為我擔憂,以後應當怎麽辦,我自己心裏都有數。”

潘夫人眼裏滿是嚴霜,“早知如此,我就不該答應。是我沒有替你爹爹把好關,愧對你爹爹。”

要說妾室外室這種事,潘夫人沒有經歷過,肅柔母親過世之後,張律從沒有過納妾湊合日子的打算,所以潘夫人進門時候房裏很幹凈,連個親近的女使都沒有。

除卻丈夫早亡這項不足,一旦接受了自己是作為填房進門的現實,婚姻對潘夫人來說沒有困擾,所以她無法接受肅柔出閣才一個月,自己還沒懷上孩子時,就要給別人做便宜嫡母……在她看來肅柔這樣聰明的孩子,不應該是如此命運。所以她比誰都懊惱,都是因為自己答應得過於爽快,沒有讓肅柔再作考量,現在弄成這樣,自己有很大的責任。

肅柔見她自責,心裏老大的不忍,趨身合住了她的手道:“母親知道我的脾氣,我從來不是個軟弱的人,絕不會讓人爬到我頭上來的。家裏的事,暫且不要煩惱,男人好,好生過日子,男人若不好,扔了也沒什麽要緊。母親千萬不要為我的事難過,至少我現在誥命的頭銜還在,我還是嗣王府當家的主母,上京那麽多雙眼睛盯著,他不敢胡來的。倒是母親,這樣護著我,我心裏很感激,想來就算我生母活著,也不過如此了。”

潘夫人嘆了口氣,“我說過,在我心裏你和至柔一樣,不管你們哪個受到了不公,我都寢食難安。”

肅柔紅了眼眶,又哭又笑,“我是有人疼的,就算郎子對不起我,我也有娘家人護著我,所以我一點都不可憐。”

她們母女相顧掉淚,惹得邊上侍立的付嬤嬤也鼻子發酸,忙上去勸慰了,攙著肅柔重回了座上。

太夫人也定下了神,拍著扶手道:“好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天塌不下來。事情出了,就想法子解決,你心裏有沒有打算?預備怎麽處置那個外室?”

肅柔忖了忖道:“這兩日我一直在琢磨,他口口聲聲說不把人接回來,但畢竟懷上了孩子,為免將來糟蹋了嗣王府的名聲,接回來嚴加看管,比飄在外頭強。祖母想,光是眼不見為凈就行嗎,他要是想去看她,誰能阻攔?倒是在家裏,一舉一動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介然有個風吹草動我看得清楚,對外也能博個好名聲。”

太夫人聽了,心頭澀然。以前只知道這個孫女沈穩大度,卻沒想到遇上了自己的事,也能這樣步步為營不慌不忙。只是女人要掙個寬宏的好名聲,何等委屈啊,心裏那份苦,自是不必說了。

然而作為娘家人,又能為她做什麽呢,只好叮囑:“你覺得對的事,就去做吧,但也不要虧待了自己。倘或遇見不能決斷的,只管打發人回來報信,自有我們給你撐腰。”

肅柔笑道:“祖母放心,一個小婦罷了,還不至於讓我受窩囊氣。”

心裏打定了主意,一切便有章可循,這兩日不再為那件事費心了,大家先高高興興地,將綿綿送出門要緊。

登封開國伯家是實心要娶綿綿的,所以婚前的禮做得很足,不管哪一樣都讓人挑不出錯漏。申可錚夫婦疼愛這獨女,綿綿的陪嫁足有一百零八擡,就算是上京顯赫之家嫡長女出閣,也未必能做到這樣聲勢。

張家官場之中有同僚朋友,申可錚生意場上還有故交,且買賣人拿錢開路,別說商賈上不得臺面,其實與成國公及宰相孫延年都有些交情,因此綿綿出閣,著實操辦得十分氣派。

當晚暮色將臨,儐相簇擁著新郎子進來,一番親迎的禮數之後,把綿綿接出了行障。

新人上前拜別長輩,肅柔和姐妹們站在一旁觀禮,原以為少不得哭哭啼啼、戀戀不舍,誰知團扇後分明一張笑臉,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

大家醞釀好的眼淚生憋了回去,送她出門,看她登上了開國伯家的三駕馬車。大家目送親迎的隊伍去遠,回身卻見姑母哭得大淚滂沱,姑父摟著她不斷安慰:“好了好了……女兒總要出閣的,找到一個好歸宿,我們就能放心了。”

送親的人重新返回門內,餘下的事就是開席吃喝。張宅中放不下那麽多酒席,照例包下了酒樓款待賓朋,申可錚和張矩領著一部分人去了方宅園子,剩下另一半親朋便都留在家裏吃席。

男客和女客照例東西兩個園子分開坐,肅柔和家裏姐妹嫂子坐一桌,晴柔就在她邊上,因笑著說:“今日送走了表妹,下個月就是三妹妹,先前聽說黎家也來人道賀了,黎郎子來了嗎?”

晴柔笑得有些勉強,緩慢搖頭,“他沒來。”

肅柔看她低落,就知道婚期雖近,黎舒安也還是並不熱絡。先前她曾托赫連頌打探過,生怕黎家背著晴柔有別的打算,或是黎舒安有心儀的姑娘,或是有暗疾,甚至連他是不是好男風都勘察過了,結果是清清白白,什麽都沒有。這麽看來好像除了這人本來就冷情,沒有別的解釋了,這樣最為致命,你挑不出他的毛病,但他又似乎渾身都是漏洞,且有很大的可能,即便成親之後也焐不熱,真要是這樣,那晴柔怎麽辦呢?

說勸慰,無從勸起,看得出晴柔好像比以前更安靜了,想來她自己也察覺有不對勁的地方吧。前幾日聽說祖母曾和嬸嬸提起過黎家這門親事,淩氏顯得很為難,嫡母不拿主意,誰也沒有辦法,況且十一月轉眼即至,最後也只能碰運氣。

伺候上菜的女使婆子往來宴席之間,一道道熱菜上桌,就不便再去商討什麽了。大家熱鬧地敬酒吃喝,今日席上用的酒是雪腴和蓬萊春,並不辛辣,很適合女眷上口。只是後勁不小,肅柔略略多喝了半盞,人就暈乎起來。

席散過後赫連頌來接她回家,走出去見天上月迷迷滂滂,她仰著頭感慨:“明日要起風了啊!”

她臉上浮著一點紅暈,身子輕搖,赫連頌要攙扶她,她擺了擺手,笑道:“我不過多喝了一口,哪裏就醉了。”

彼時人多,宴席散場,大家從張宅中走出來,正紛紛找自家馬車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輕叱,“說了不要你扶我”。眾人回身張望,看見嗣王妃很不留情面地將嗣王推開了,然後借著女使的力,提著裙裾登上腳凳,坐進了車裏。

嗣王很掃臉,見眾人都看向他,無奈地笑了笑,“今日高興,多喝了兩杯。”

大家報以理解的微笑,但有消息靈通者早就洞悉內情了,也不說破,拱手道別,就此散了。

禦街上夜市興隆,燈籠燃了一路,肅柔靠在他肩頭,閉著眼睛道:“這麽好的機會,不利用多可惜……這回大家都知道咱們不合了吧!”說完,高興地笑了兩聲。

他沒有說話,偏過頭在她額上吻了吻。

肅柔覺得他反常,問怎麽了,“不合適嗎?”

他說不是,“當機立斷,很合時宜,我只是覺得讓你時刻花這樣的心思,很對不起你。”

她也沈默下來,緊緊摟住他的胳膊,半晌道:“既然開了頭,就咬著牙走下去吧!其實咱們的婚事,很多人都不看好,你知道我外家嗎?自打我爹爹死後,就和張家斷絕了往來,直到我們成婚,幾個舅舅替我添了妝奩,但連面都不曾見過,因為知道嫁了你,將來免不得麻煩,人家不想攀交咱們這門親。所以我想著,外人怎麽看都無關痛癢,只要咱們自己滋潤就好。過兩日,我打算把稚娘接回府裏來,擱在外頭不好,免得日後孩子落了地,又生出不必要的閑話來。”

赫連頌道好,“這樣更合情理。”

可肅柔鼓起了腮幫子,勉力讓兩眼聚焦,仔細盯著他問:“孩子當真不是你的吧?你可別騙我!”

他說天地良心,“要是我的,就讓雷公降雷劈了我。”

肅柔這才放心,暗裏也好笑,這童男子的第一次什麽都不懂,那種笨拙裝不出來,倘或孩子真是他的,那才是奇了。

不過要去接人,動靜自然要鬧起來,第二日便拜訪了長公主和縣主。起先只是尋常串門,問一問府上昏禮籌備得怎麽樣了,長公主笑著說:“都差不多了,只等正日子一到,就能把這丫頭嫁出去。”

素節嗔起來:“阿娘早就不耐煩我了,恨不得我早早嫁人,您和爹爹好清凈過日子。”說罷想起了這幾日聽說的傳聞,調轉視線巴巴看向肅柔,叫了聲嬸嬸道,“那事……是真的嗎?”

肅柔明知故問,“你說的是哪件事啊?”

素節一向心直口快,不顧她母親眼神示意,偏身道:“就是赫連阿叔養外室的事,我聽得火起。他既然外頭有人,做什麽還要死皮賴臉求娶嬸嬸?如今人進門了,才把老底抖出來,這不是騙婚是什麽!”

肅柔發窘,低頭道:“那是他年少時的舊相識,在瓦市上遇見了,不忍她漂泊,就把人安頓下來。反正他早晚要納妾的,納生不如納熟,免得我費心替他張羅,也好。”說罷苦澀地笑了笑,“如今生米煮成了熟飯,什麽都不用說了,我想著一直把人放在外頭也不是個事兒,明日打算把人接回來。”

素節很為她委屈,原本以為嗣王那麽愛重她,一定將她視若珍寶,沒曾想轉眼即成怨偶。

現在要去接那小婦,不知又要受多少氣,自己早前和葉逢時的糾葛,都是她幫著料理的,如今她走窄了,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觀,便自告奮勇道:“明日我陪你一道去,要是那小婦不安分,咱們就一起打她,然後叫牙郎來,遠遠發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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