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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逢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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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梁慕楓與公孫夫婦在前廳落座,自從“蝕心蠱”那三個字從梁慕楓的兩片薄唇中輕飄飄地吐出,室內就仿佛是攏上了一層陰寒之色。太陽漸隱沒於雲層之後,本是暖意盎然的春風此刻卻裹著沙礫拍打在木質的窗欞上,發出不規律的聲響。公孫敬一言不發,眉頭深鎖似是心如刀絞;而公孫夫人則安靜地垂淚,繡著寒梅傲雪的絹帕上淚漬點點。

沈默良久,公孫敬終於擡起頭來,仿佛自言自語地說:“焱兒生來體弱,看遍名醫皆言之壽命不過弱冠。我只道天意如此,卻不曾想原是蠱毒。”

我和梁慕楓皆沒有說話。蝕心蠱失傳日久,我也是在阿爹留下來的那幾捆生了蟲蛀的古書上看到了些只字片語的記載,抱著“失傳的東西便無甚必要仔細研讀”的心態,粗略地瀏覽了一遍便扔進了書閣裏壓箱底。現在想起來真是心驚不已,若不是突然看到公孫焱那死灰一般的眼珠,我可能根本就想不起這號稱神仙難救的天下至狠之蠱。

公孫敬此時又轉向梁慕楓,臉上悲戚的表情一覽無遺,問道:“敢問二公子是否能救犬子性命?”

梁慕楓臉上也現出前所未有的仿徨神色,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他精心偽裝出來的面具。他擡手端起茶盞,似是掩飾心中的猶豫,說:“要解蠱毒,必得尋得下蠱之人。不知令公子可遇上過什麽人、沾過什麽不幹凈的東西?”

此時公孫夫人收了淚,哽咽著說道:“焱兒生下來便皮膚青紫,大夫說是先天不足、氣血兩虧。這十七年來,不知服了多少補藥,可不但毫無起色,反而每況愈下,哪怕輕微的傷口,也會血流如註,鉆心蝕骨地痛。”說到這裏,公孫夫人又低聲地啜泣起來。

梁慕楓求助一般地看向我。我冷哼了一聲,知道他這個冒名頂替的蘇俊清是再難演下去了,便輕咳了一聲,說:“照夫人所說,應是夫人先中了蠱毒,孕中過給了令公子,是以夫人痊愈得解,而令公子則蠱毒纏身。”

公孫敬疑惑地看著我,梁慕楓又喝了一口冷茶,說:“舍妹盡得家父真傳,醫術更在在下之上,並非妄論。”

公孫敬這才將心思轉移到我的身上,但目瞪口呆之餘卻多了幾分驚懼:“蘇姑娘的意思是,內子也中過蝕心蠱?”他語聲發顫,是掩飾不住的心慌意亂。我在心裏感嘆,都說公孫敬少年成名,驚才絕艷,可此刻看來,不過是一個為妻兒患得患失、憂思過重的普通男人。

我欠身行了一禮,說道:“這是我的推測,但也是最合理的解釋。所以若要解蠱,還等請公孫先生回想一下前塵往事,到底何人意欲加害尊夫人。”

公孫敬與夫人對視了一眼,目光裏滿是溫情與繾綣;而公孫夫人也已收了淚,看向丈夫的眼神中帶著堅定不移的敬仰與遵從。我看著他們之間無聲的交流,仿佛默契天成,無需說一個字,卻能直通對方的心底。那眼底滿滿的信任與推崇,哪怕前方等待的是刀山火海,亦能不皺一下眉頭地欣然前往。我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偷眼看向梁慕楓,發覺他亦輕飄飄地看了過來,嚇得我趕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公孫敬喚了兩名青衣小童,為我和梁慕楓換上新沏的碧螺春,並兩碟精美糕點。我看著茶盞中懸浮的綠色新芽,預感到這將是一個說來話長的故事。

“我與內子相識於二十三年前的上元燈會,那時的我剛剛接手家業,又因少年成名而心比天高,沒想到遇見內子,便傾心將一顆心全部交了出去。”

隨著公孫敬低沈的嗓音,我仿佛看到二十三年前大雪紛飛的那個元宵夜,三千繁華的京城,被無數花燈照得如白晝一般。公孫敬身穿一身寶藍色織錦長衫,外罩一件黑色裘衣,烏黑的墨發上落滿了飛揚的雪花,束發的玉帶則在風中招展,好似雪中一只舞動的青蝶。他臉上戴著一面昆侖奴面具,猙獰的面孔與他溫潤的外形形成鮮明對比。他負手在人群中踱步,耳邊是熙來攘往的人群發出的歡聲笑語。

年輕的姑娘們三兩一群,嬉笑著指點遠近的燈謎。而他對那些本無興趣,置身在這塵囂之中,只是偷得片刻空閑,讓自己從繁雜的家族事務中抽身。一出家門,他便擯退了小廝,獨自流連在這光影斑斕之地。

肩頭不知被什麽撞了一下,他向前一個趔趄,待到穩住身形回頭望去,見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女,穿著杏黃色的棉衣,頭上梳著雙螺髻,並無釵環首飾,只在鬢邊簪著一朵盛開的紅梅,花香陣陣,沁人心脾。她白皙修長的手指握著一把紅色油紙傘,點點的落雪已經將傘面覆蓋,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她臉上同樣戴著昆侖奴面具,雖然耳邊傳來她銀鈴般悅耳的嬉笑聲,但猙獰的面具卻打斷了他所有想入非非的猜測。那少女略帶歉意地福了福身,說:“擾了公子清凈,多有得罪。”

那聲音如黃鶯出谷,婉轉靈動,敲在公孫敬的心頭仿如久旱的泥土突然得了細雨的滋潤。他失神地看了她片刻,那少女卻羞澀地低下頭,拉了拉身邊女伴的衣角,轉身離去了。

公孫敬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跟上去。他在京城的上流社會自由行走,不知虜獲多少少女芳心,而此刻他甚至連她的長相都沒看到,就像一個未經□的毛頭小子一樣追著她的步伐。她在看花燈,而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在猜燈謎,臉上罩著面具托腮凝思的樣子顯得很滑稽。公孫敬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盞八角宮燈上繪著花中四君子,鮮艷的流蘇在風中飛舞,隔著迷蒙雪霧有一種夢幻的朦朧美。那宮燈下綴著的謎面也不甚難解,公孫敬一時興起便擡手摘了下來,讀道:“竹高草低秋波裏。”

他的眼風掃向那少女,但除了一雙漂亮的美目什麽都看不到。他將答案說了出來,將那宮燈拿在手上,轉身面向那黃衣少女。他輕緩地擡手,摘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雋秀英氣的面容。他將那宮燈交到少女的手裏,說:“公孫敬聊表心意。”

那少女顯然也是一驚,原因無他,只因公孫敬的名頭太響亮,京城裏傾慕他的少女上至公主下至平民,加起來能繞皇城三周。那少女木然地接過宮燈,也伸手掀起了面具。在如晝的燈火映照下,她的臉上閃動著少女的嬌羞暈紅,美目流轉,顧盼生姿,只看得公孫敬心頭一蕩。

那少女未來得及說什麽,身後的女伴已經將她拉走。公孫敬楞楞地站在原地,目送那少女離去時的背影。在他的腳邊,一塊繡工精美的絹帕靜靜地躺在潔白的雪地上,上面的紅梅仿佛欲噴薄怒放。

回到府中的公孫敬寢食難安,每每閉上眼睛,便仿佛看到那一襲黃衣,分花拂柳向自己走來。那一方絹帕被他貼身收藏,每每得空便會拿出來看上一看。可是人海茫茫,這可遇而不可求的相見無法覆制,他被思念折磨得形銷骨立。

神思電轉間,他有了辦法。

公孫府廣邀公子名媛辦春宴的消息在京城中不脛而走。對於上流社會的氏族大家而言,這無異於一場大型相親會。當下各府各衙的夫人小姐們無不精心打扮,都為了能在春宴上一展風采,就算不能捕獲公孫敬的心,至少還有其他一幹青年才俊。

她們都沒有料到公孫敬的醉翁之意,乘興而來,卻發現主人興致缺缺,獨自坐在主位上借酒澆愁。有膽子大些的小姐上前搭話,他也只是瞇著眼睛一言不發。小姐們吃了閉門羹,自然不敢再打擾他。於是公孫敬便在春宴進行了不到一半的時候微醺搖晃著離席而去。

被初春微寒的冷風一吹,他的酒意消退了幾分。扶著園子裏遒勁的老梅,手指摩挲著粗糲的樹皮,他感到思緒翻湧。他伸手扶了扶額,感到太陽穴突突地抽痛。他是家裏獨子,一力支撐家業,雖說目前的公孫家已不再需要政治聯姻來增強自身實力,但公孫家世代與皇族關系親密,雖然被外人艷羨不已,但他卻知道,這是皇族掌控他的一種手段,通過聯姻更緊密地將公孫家與皇族聯系在一起,達到其財富為之所用的目的。但他真的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一輩子就這樣陷進權力的漩渦,被他人所操控。尤其是在他認為自己已心有所屬的情況下,他更不甘心自己的命運像自己的祖祖輩輩那樣在無愛和痛苦中沈淪。

所以,他一定要找到那位姑娘。

胸中郁氣難消,他策馬奔出城門,一口氣跑到玄女峰下。他松了馬韁,端坐在鞍韉之上,任由白馬閑庭信步,啃食著剛剛冒出頭的青草。極目遠眺,是巍峨群山;放眼周圍,是炊煙裊裊。春日的白晝本就不長,不知不覺中,天色漸暗。公孫敬撥轉馬頭意欲回城時,卻茫然發現已經不知身在何處了。

暮色四合,玄女峰只呈現出一條模糊的輪廓,隔著裊裊的霧氣,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公孫敬牽馬行走在山間,微涼的晚風吹拂在身上,剛剛策馬疾馳出的一身汗便片刻消於無形。月色溶溶時,前方出現一處院落,低矮的籬笆圍墻裏栽種著高大的桑樹,院墻旁放著大片的笸籮,裏面養著又白又肥的蠶寶寶。屋旁的紡車上還有沒來得及卸下的絲線,顯然主人是個女子。公孫敬環顧左右,發現荒山野嶺再無可問之人,猶豫再三還是叩響了緊閉的柴門。

腳步聲由遠及近,柴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隙,月色微光裏,一張令公孫敬朝思暮想的臉就那樣出現在他面前,眉如新月,目似桃花。原本要說出的問候之語生生地卡在喉嚨,他從貼身的地方拿出那方絹帕,遞到少女面前,說:“上元燈會姑娘遺失了帕子,讓在下好找。”

那姑娘當然就是現在的公孫夫人阮青青。

阮青青就那樣雙手扶門,呆楞地站在門口。月色太美好,周圍連一絲聲音也無,這突然的重逢讓她的心中充滿了歡喜,同時也充滿了對前途的不確定和受寵若驚。倒是公孫敬先打破了沈默,說道:“敬信馬由韁,不覺天色已晚,不知姑娘能否留在下吃一頓便飯?”

聽到他如此無賴的一句話,阮青青微微彎了嘴角。都說公孫敬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可是此刻他卻耍賴一般站在自家的大門口求她賞一口飯。她微微側了側身,低聲說:“公子如不嫌棄,便請進來坐吧。”

院中花木繁盛,主屋門口掛的正是上元燈會讓兩人結緣的八角宮燈。屋內陳設簡單,但纖塵不染,織布機上還有織了一半的布匹。公孫敬貪婪地打量著屋裏的擺設,深山野嶺,一個姑娘家,如果不是那滿院的蠶桑,他也許真的會以為她是這荒山之中修煉得道的狐仙,攝走了自己的三魂七魄。

晚飯只有青菜豆腐,但公孫敬卻覺得從未吃過如此珍饈佳肴。數日來他的憂思無以紓解,此刻卻像是撥雲見日般,心底覺得無比通透。

“姑娘是獨自一人居此荒山之中嗎?”

阮青青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父母早亡,我靠養蠶刺繡為生,雖清苦些,倒也能自給自足。”

公孫敬心生憐惜,剛要說點什麽,阮青青已經抹幹凈了桌子,說道:“天色已晚,公子還是早些回去吧。”

公孫敬找不到理由回絕,不知不覺已來到門口,問路的話未及出口,身後的柴門就已經悄然關閉。他擡頭看了看如璀璨鉆石一般的天幕,相逢如此美好卻也如此短暫,命運兜兜轉轉,終是將她送來他的身邊。他不知自己在門口站了多久,身後屋內的燈光熄滅了,他才恍然回過神來。夜晚風涼,他裹緊了身上的披風,想到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可為何心中卻是滿滿的歡喜呢?

第二天一早,阮青青一打開門,便看到了斜倚門框的公孫敬。他臉色發白,眼窩深陷,下巴上新生了一片青色的胡茬,形容雖憔悴但難掩精神上的亢奮。見她出門,他二話不說便褪下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塞到她的手裏,說:“這是歷代公孫家主的傳家信物,敬願以此為證,對姑娘真心以待,護姑娘一生無憂。”

雖然只是陳述往事,但我面前的公孫夫人仍是暈紅了雙頰,一雙妙目始終凝在丈夫的身上。得此如花美眷生死相隨,世人眼中因失了鑄劍圖而被貶流放的公孫敬未必就是不幸的。幸與不幸,只是當事人的一種心境罷了。我此刻也有些恍然明白梁慕楓對公孫敬的崇敬之情,偷眼看向他時,卻見他一雙鳳目凝望著茶盞中裊裊的水汽,白皙手指摩挲著蓋碗上青翠的竹葉,眉頭微鎖,薄唇緊抿,似是深陷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公孫敬又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道:“那時我雖已掌管全部家業,但仍受制於皇族。而我如果想與內子雙宿雙飛,必得斬斷與皇族之間所有的聯系。所以接下來,我在不引起皇族註意的情況下,將公孫家的財力逐漸轉移。就在我瞞天過海即將成功之際,不想先帝竟突然召我至宮中赴宴。”

那一日雪後初晴,又是一年除夕將至。當朝惠帝於慶霄宮設宴,召集各世族門閥共賀新春。公孫敬也在赴宴名單之列,不敢怠慢,收拾妥當即進宮面聖。那時他已將資產轉移了十之□,只是還沒想好該如何找個借口讓皇帝厭惡自己。他坐在慶霄宮的宴席之上時也在思索著這件事,基本上沒怎麽吃東西,對那優美的歌舞也無甚興趣,直到惠帝如洪鐘一般的聲音在上方響起,他才激靈一下回過神來。

“孤的禦妹永嘉聽說公孫先生也要來赴宴,特來獻舞。公孫先生覺得永嘉的舞姿如何啊?”

這問題的暗示性太強,公孫敬覺得自己的神經立刻繃得緊緊的。他欠身離座,跪倒在惠帝面前,說:“公主天人之姿,草民不敢妄加議論。”

惠帝沒再多言,只是揮手讓公孫敬平身歸座。但皇帝身邊的一幹人等也並非等閑之輩,成日裏揣摩聖意已當成了家常便飯,既然惠帝如此說來,多半是中意了公孫敬。永嘉公主是惠帝親妹,生得國色天香,自小得惠帝偏愛,一時間對公孫敬羨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然而在公孫敬看來,自己必須馬上攤牌了。

他挑了一個微冷的清晨進宮面聖,直言遺失了家族秘寶鑄劍圖,請求惠帝責罰。惠帝果然盛怒,將其關入刑部大牢聽候發落,並著人至公孫府中進行抄撿。一無所獲之後,公孫敬被流放至南部邊疆。

我對公孫敬的欽佩又上一層。世間男子能如他這般重情的實是鳳毛麟角,不知不覺中似乎生出些對公孫夫人的羨慕之心。此時公孫夫人哀嘆了一聲,說:“不瞞兩位,其實那鑄劍圖並未遺失,而是外子當作聘禮交給了我。”

作者有話要說:新鮮出爐,連錯別字還沒來得及校,大家先湊合看吧。明晚估計不會更了,大家後天再來圍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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