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物。

當一看見衡道子的模樣, 珠珠就心裏詫異。

她之前心裏吐槽衡道子不會要死了吧，那只是吐槽，但一看到這老東西，居然還真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啊！

元蒼天尊削瘦了許多許多, 光影昏暗, 一時看不清究竟他究竟瘦成什麽樣, 因為他的身影看著仍然高大、挺拔，撐著肅穆威嚴的寬衫, 坐在昏暗的屋榻角落, 仿佛一尊蒙上浮灰腐朽的神像。

珠珠打量他一會兒，目光上移落到他的頭發上, 男人發冠齊整，但垂落的發絲已經全是白的, 雪一樣的蒼白, 看著冰冷且沒有氣色、幾乎缺乏最基本的生命力。

等她視線落下來, 就發現衡道子正看著她, 那眼神讓珠珠胳膊上瞬間冒起一層小疙瘩

——救命。

她拔情根之前，大概還能體會到這種強烈的感情，從而“心情覆雜”、“愛恨交加”；但現在，情根都拔了，作為一個真莫得感情的樂子人, 她只能感覺到胳膊脖子不斷湧出來的雞皮疙瘩, 眼皮發跳，想yue。

“珠珠…”元蒼天尊的聲音不住：“你、你回…”他滿懷著情感擡起目光, 就看見少女的眼神。

他所有的聲音一瞬間卡住了。

衡道子嘴唇突然開始顫抖, 半響, 忽的重重咳嗽。

“咳——咳咳！！”

“大、大君…”姜老仙君一下變得特別緊張, 哀求似的看著珠珠。

珠珠更好奇了。

天魂地魄封印解開，到底有什麽影響，讓衡道子變成這模樣，以至於姜老仙君他們都被嚇成那樣。

明明現在看來衡道子神智挺正常的。

衡道子重重咳了一會兒，終於重新開口，問：“你…斬斷了情根？”

珠珠爽快說：“是啊。”

元蒼天尊的臉色更蒼白了。

珠珠開始貨真價實擔憂他別死在原地了。

元蒼天尊閉著眼，過了好半天，才不知道是自言自語：“也好，也好。”

“——”珠珠不由生出感慨，要不怎麽說人家是天尊，有氣度，講體面，很快能接受事實，也不怨天尤人隨便亂發神經，和燕煜那個low貨比起來強一百倍！

“是啊，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珠珠笑瞇瞇說：“我醒過來，陸續去各地拜訪故人，意外聽說天尊身子不好，特地來拜訪，不知天尊如今怎麽樣了？”

元蒼天尊臉色愈發蒼白，半響，才啞聲說：“不妨事。”

停頓十幾個呼吸，他像終於緩了口氣，向她輕輕招手。

珠珠感覺身後的姜老仙君更緊張了。

珠珠的好奇心更強烈了，快步走過去。

小鳥的腳步輕快，像在林間蹦跳的黃鸝，沒有一點煩惱，讓人看了，幾乎要被這年輕可愛的靈巧和無情逼得無地自容。

元蒼天尊的目光更加顫動，從來清明沈肅的眼瞳幾覆上一層渾濁黑氣。

珠珠坐在旁邊的榻上，元蒼天尊目光一直追逐著她，溫聲問：“你可好？”

“挺好的。”珠珠說：“哦對，我來還是想借點息壤，我之前去靈林苑借，但林夫人說你受傷需要配藥，靈林苑的息壤都獻給你了，我這邊有用，你如果有沒用完的，我可以和你換。”

元蒼天尊沒有問做什麽用，只轉頭問姜老仙君：“息壤可還有？”

姜老仙君道：“還剩三五兩，在懸壺谷中。”

元蒼天尊頷首，說：“都包起來，你去取來。”

姜老仙君欲言又止，終究應是。

珠珠擺手道：“你缺什麽，我跟你換。”

不等天尊說話，姜老仙君已忙道：“大君說的什麽話，您難得開了口，太上怎麽會要您的東西。”

珠珠笑嘻嘻：“今時不同往日嘛，一碼歸一碼，我怎麽好意思白要天尊的東西呢。”

天尊臉色更黯然。

他忽然又急促地咳了咳，珠珠感受到一種異樣冰冷的氣息，一閃而逝，仿佛只是她的錯覺。

“這都是你該得的。”

天尊緩緩道：“三千多年前，盛央境的事，是我對不住你。”

“你恐怕忘了，當年盛央境坍塌，我受重傷，有人救我，那時我以為是瓊犀，實則是——”

“是我？”珠珠對上他倏然撼動的目光，聳了聳肩：“燕煜和我說了，說是九重中廷搞了鬼，是我把你推開，但設法讓瓊犀公主冒領我的功勞。”

“但事情過去這麽久，都是過去的事了，說實話，我一點印象都沒有。”珠珠說到這兒，還好心補充：“而且我覺得你也不用全信燕煜的，他就是個王八蛋，辦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沒一點良心，我覺得他說話指定有誇大的成分，故意動搖你心神坑你，你也不用太在意。”

她說話時神色輕松，不見半點憤恨和怨怒，仿佛在說別人的事，透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情。

元蒼天尊的肺腑幾乎抽搐起來。

他得重重按著心口，按得劇痛，才能壓抑住心底仿佛要噴湧而出的惡物，半響，他才緩緩嘶道：“我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

珠珠見他冥頑不靈，就聳了聳肩。

珠珠說：“我還需要一件荒古神器，我打算去要九重中廷的打神鞭了，提前跟你說一聲。”

元蒼天尊沒有說打神鞭的事，卻道：“你要神器何用？”

珠珠對元蒼天尊還是更警惕，不想徒生事端，只含糊說：“我拿來有用。”

元蒼天尊終於微微露笑，像因為她提出要求而高興，說：“我派人為你去拿，你在這裏住幾日，必定好好送到你手中。”

珠珠來之前想到他會好說話，但沒想到他會這麽好說話。

運氣來得太突然了，珠珠突然覺得燕煜也不是一無是處了，勾起衡道子的愧疚可太有用了。

珠珠不由嬉皮笑臉：“哎呀，天尊大人這樣，搞得我都不習慣了呢。”

元蒼天尊心中倏然酸軟。

他看著巧笑倩兮的少女，她明亮的清眸，唇角小小的酒窩，幾乎和從前一模一樣，還是當年那個小怪獸一樣興沖沖撲進他懷裏纏著他臉頰親吻的小妖，他的珠珠，他的妻子。

他幾乎控制不住地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頭發。

但就在他手擡起的瞬間，少女笑容一下收起，下意識往後避讓，眼神冷厲而審視，像發動攻擊前夕的兇獸。

“……”

衡道子的手僵在那裏，所有勉強的偽裝和諧都被撕開，他心底像被生生挖出一個大洞，深不見底，漏著冰冷的寒風。

他喉頭湧上血腥氣，幾乎滾出血來。

少女目光警告看過來，他把口腔中腥甜氣強咽下去，溫和道：“我見你頭發有一片花葉。”

珠珠擡手一摸，在耳邊發後還真摸到一片異物，她拿起來一看，好大一片金燦燦的大花瓣，是“亮瞎眼”的葉子。

估計是之前抱著玩的時候無意間掛上的。

珠珠無所謂地捏下來扔掉，瞬間變了張臉，又是那副和氣可愛的模樣，笑嘻嘻說：“我涅槃之後脾氣比較暴躁，天尊別見怪。”

天尊只能說：“…無妨。”

珠珠轉移話題：“我看南域處處厲兵秣馬，天尊是準備再與魔界開戰？”

天尊緩過心口那股痛意，道：“是。”

“魔界氣焰猖獗，已不可放任，我如今…”

天尊說著，看向她，語氣放緩：“這是我與魔帝的恩怨，不牽涉妖族，你不必憂心。”

珠珠不憂心，仙魔大戰，這時候誰也不敢招惹妖族，而她既不打算幫魔界，也不可能幫南域。

衡道子對她不錯，但她已經不樂意再屈居他之下，更不樂意她們北荒和妖族低仙族一頭——要是仙魔都完蛋，她自己當老大，不是爽得飛起嘛！

珠珠腦子裏轉著殺人放火金腰帶的邪惡念頭，嘴上還虛偽地關切道：“聽說天尊封著的魂魄被解開了，沒事吧？”

天尊沒有血色的唇角笑意更深，柔和說：“別擔心，沒有大礙。”

珠珠覺得他可不像沒大礙的樣子。

回去的路上，珠珠還在思索。

衡道子的天魂地魄蘇醒了，她之前逼問聞老司命，套出一點話來，大概的意思是衡道子可能被蒼稷神王的神志影響，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在客殿裏，珠珠抱著亮瞎眼修花瓣，邊思考：“跟蒼稷神王會有什麽關系呢？”

符玉說：“也許…會想起一些前世的記憶。”

珠珠隨口一問：“什麽記憶？”

符玉沈吟。

珠珠：“！”它居然真知道？！

“你知道什麽！”珠珠一下扔開花盆，把玉抓起來，威脅大喊：“快告訴珠珠大王。”

符玉被小鳥抓起來嘰嘰喳喳威逼利誘，只好說：“蒼稷神王曾與你的曾老祖宗有一段情。”

珠珠：“什麽？！”

符玉想了想，覺得這些事可以慢慢告訴她了。

“荒古那時，蒼稷神王與你們蘇家先祖九赤鳳有過一段情仇恩怨，他們先為夫妻，共同開天辟地，後來因為九重中廷的神女生出誤會，漸生隔閡，最終決裂，分道揚鑣。”

“！”

珠珠瞳孔地震。

夫妻？決裂？！

“真的假的。”珠珠不敢相信：“我爹都沒與我說過。”

“我家祖宗的事，我都不知道。”珠珠震驚得背著小手來回踱步，質疑：“你怎麽知道？”

符玉含笑望著小鳥的可愛樣子，難得笑聲有點狡黠：“不告訴你。”

活過太久，總會看見一些有趣的事。

小鳥滋哇亂叫：“我要聽我要聽，告訴我！快告訴我！”

符玉不能全說，只告訴她一點，就怎麽也不說了，小鳥惱羞成怒，又拿著它像磨牙棒一樣啃啃啃。

符玉心想幸好要換身體了，不然說不定哪天，真要進她肚子裏去了。

珠珠變著花樣撬符玉嘴巴，也沒有挖出來想知道的秘密，氣得夠嗆，咧著小虎牙啃玉璧洩憤，膩膩糊糊塗了玉一身口水。

符玉快要被她洗了一遍，只好轉移她註意力：“不過元蒼天尊的確狀況很糟，因為前世天魂地魄的惡染，他已經生了心穢，如今已在壓制，但如果有一天，心穢徹底壓過神智，他恐怕要惡墮成世上最大的怪物。”

珠珠一楞。

她是看出衡道子情況不對，但當時光影昏暗，衡道子又掩飾得好，她沒想到已經這麽嚴重。

凡間的話本說一個人黑化總愛形容成“生心魔”，但實則九重天上魔族自成一脈、自修法統，仙永遠不會變成魔；但唯有一樣，無論是仙還是魔，如果自身修的法統崩塌、心神崩潰，一念之變，可能會生心穢，就像死去充滿怨念的亡魂惡魄，一個人一旦生“穢”，就像從身體內部腐爛了，雖然還活著，但某種程度上說，已經逐漸死去了。

珠珠不由皺起眉，負手踱步，問：“如果衡道子和燕煜大戰，你覺得會是誰勝誰敗？”

符玉道：“元蒼天尊的情況已很糟糕，相比起來，早年魔帝生吞了六合基石，又不惜吞噬魔窟作為補養，不擇手段孤註一擲至此，勝算更大。”

“我也這麽覺得。”珠珠說：“不說別的，燕煜太年輕了，他身上的氣運正當盛時，天道都厚愛他，衡道子那副模樣，和他打，我覺得他贏不過。”

元蒼天尊和燕煜的人品和德行簡直堪稱天上地下，要問珠珠個人喜好，她摸著良心也得說衡道子比燕煜強幾倍。

但人不能只看喜好，更重要的是利益，無論威望、根基、經驗，元蒼天尊都遠比魔帝不好對付，小孩都知道得先聯合弱的打掉更不好搞的那個，因為，這次她當然得支持魔帝先贏。

珠珠現在的冷眼旁觀，就是等魔帝魔族先摧枯拉朽毀掉仙族的根基和道統。

不過在這之後，許多局勢就變了，失去仙族的掣肘，魔界勢必坐大，讓她們妖族眼看著也是不可能的……

珠珠沈吟，突然問：“如果元蒼天尊輸了，他會死嗎？”

按理說，符玉不應該回答這個問題。

但小鳥圓溜溜的大眼睛就這麽可愛地緊緊盯著它。

符玉終究妥協了，輕輕笑：“縱使元蒼天尊輸了，他也九成九九不會死，反而很可能因為力量失衡，變得更強大可怕。”

珠珠聽了，說不出來是失望還是滿意。

小鳥擰著漂亮眉毛背手踱步幾圈，眼神變得兇殘：“那就想個法子，等大戰之後，悄悄把他抓過來當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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