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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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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陷落愈沈迷,愈抗拒愈炙烈。

少年金龍的豎瞳一眨不眨凝盯著她。

青少年期的龍與盛年的巨龍仍然很不一樣, 它的鱗片還有未長成少年特有的更明亮的光澤,那鱗甲並未徹底蛻變為成熟巨龍的粗糙堅硬,而是更柔韌、幹凈、細膩光華。

它的鱗片冰涼,但口腔滾熱, 熔漿一樣的涎液一滴一滴墜下來, 很快浸濕了她的手掌與手腕, 潮膩而溫熱。

珠珠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地、緩緩地瞇起眼, 看著面前雋峻年少的金龍。

妖的族群不同, 但妖性大多有共通之處。

妖生而血脈裏流淌著強悍的力量,同樣伴隨著成長的是旺盛的欲望, 食欲、殺欲,甚至繁殖的性欲。

但妖對等級秩序的敬畏更在對欲望的貪婪之上, 珠珠並不在意少年突破時一些年輕氣盛的本能, 因為但凡他還有一絲神智, 對更強者的恐懼都絕不會讓他敢造次分毫。

但她顯然輕率了。

這頭少年龍竟然有膽量對她無禮。

僭越等級、跨過恐懼, 像發情時開屏的雄孔雀,即使在她這樣冰冷的威壓下,仍然敢對她半脅迫半懇求地展露自己的獠牙和渴望。

珠珠瞇眼凝量他。

“這個小子…膽子還真是大。”她慢慢地哼笑:“真是個好小子,還有這樣桀驁不遜的骨頭,竟是我看走了眼。”

符玉聽出她話語中危險而冰冷的意味。

“小孩子, 年少氣盛, 誰沒有這樣的時候呢。”符玉溫和勸說:“他是你侍女的孩兒,既叫你一聲姨母, 免不了要你多擔待他一些。”

珠珠本來漸漸不悅, 聽符玉這樣說, 才有些緩和。

也是, 誰沒有這樣的時候呢,她自己就曾是天底下最大的年少輕狂,踐踏規則、睥睨權威。

珠珠脾氣壓下去一點,但還帶著火氣,不鹹不淡道:“數你脾氣好,為誰都願意說句好話。”

符玉笑起來,聲音更溫柔了:“我說再多好話,也要心胸寬廣的大王願意寬容才是。”

珠珠才不承認,冷冷說:“我不寬容,我只是給你顏面。”

符玉又輕輕地笑,那笑聲輕軟柔和,如清風中的細鈴在她耳邊搖曳,沒有一點侵略的不適,只有讓人心情漸漸平靜的和舒。

珠珠的心情莫名好了起來。

她低下頭,重新看著面前鱗甲青澀的金色龍王,它像蒙著一層灰翳的明黃豎瞳始終緊緊凝望著她,燙熱的鼻息噴在她肩膀,像要燒開的水汽。

它的頭顱靠過來,像想要舔舐她的臉和脖頸,珠珠被符玉順了一把毛,倒也沒那麽生氣,此刻只抓住它的獠牙,制止住它靠過來的動作。

她抓住它的獠牙,然後用力一推,把金龍的頭顱推開。

“嘩——”

不等金龍再把頭轉過來,猝然響起破水聲,旁邊海面猛地沖出一道幽藍泛綠的身影,像一顆體壯膘肥的大炮彈,趁機氣勢洶洶把金龍撞開。

“唳——”

“嘎!嘎嘎!!”

頭鸞渾身濕淋淋,怒到全身羽毛爆炸發出鵝叫,它憑著一口莽力硬生生撞開金龍,擠到礁石前沖著珠珠揮舞翅膀大叫著告狀,整只鳥從頭到尾奮力表現著什麽叫大寫的義憤填膺。

“嘎——嘎嘎咯噠!”

“……”

珠珠嫌它吵鬧,瞥它一眼,頭鸞的叫喊聲一下小了許多。

珠珠這才紆尊降貴般抓一把它頭頂的羽毛,剛才還唧唧嘎嘎大吵大鬧的頭鸞全身一下軟了,翹起花枝招展的尾巴毛用力搖晃,爪子扒著礁石,小狗崽一樣湊過來想蹭她的手。

“嘎——啊!!”

但還沒它碰到,就猛地發出一聲慘叫,然後像被什麽生生扯下去。

龍吟變得低沈而充滿威懾。

大雨化為水霧,淅淅瀝瀝從天空灑落,夜色中,月輪高掛,遙遠平闊的海面,鸞鳥與金龍在海天相接的盡頭廝打咬鬧,兩頭巨獸在海中起伏的身影,都像浮上一層朦朧的月華。

珠珠遠遠望一會兒,呵了聲,轉身跳下礁石,走到海邊的沙灘坐下,命魅女給她錘肩膀。

魅女:“……”

魅女強笑著,瑟瑟發抖戰戰兢兢給這恐怖的小祖宗揉肩膀。

漂亮魔女伺候人的手段十分優秀。

珠珠舒舒服服半瞇著眼,靠軟枕一樣靠在魅女柔軟飽滿的懷裏,望著海面。

直到月上中天,那兩頭巨獸的大戰終於告一段落,金龍在從遙遠的海盡頭深潛,等到淺海的海面再浮出水面,在迸濺的波光和水花中,逐漸化作一道高瘦雋俊的身影。

少年的肌理如大理石一般蒼白,有著柔韌而冷峻的線條,胸膛仍有著年輕人的幹凈單薄,沿肚腹整齊排列出肌肉的輪廓,七零八落遍布著剛剛新鮮的血痕和傷口,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他慢慢踩著水,向海岸走來,墨發披散,少年掌權王侯的清傲冷淡盡顯無疑。

珠珠閉著眼,感覺到給自己揉肩膀的力度逐漸輕了,聽見身後魅女悄悄咽口水的聲音。

珠珠懶懶問:“不是都說你對你們魔帝一片癡心?”

魅女尷尬,支支吾吾:“…大、大王,妾身雖是仰慕陛下,但陛下、陛下威沈深重,不容近身,可小龍王還年輕,龍族好美色,可以相好……”

“當然,妾身有自知之明,絕不敢對小龍王有非分之想。”魅女連忙補充,又忍不住望了望那年輕俊美的龍王,口水都差點流出來,才忍痛轉頭對小暴君狂拍彩虹屁:“小龍王是大王的外甥,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必能成為大王的左膀右臂,妾身恭賀大王得

此大將,如虎添翼。”

珠珠哈聲一笑。

另一片海面,鸞鳥也仰著腦殼鳧水出來,抖抖羽毛抖掉浮水,先一步屁顛屁顛跑過來,圍著她唧唧叫打轉。

片刻後,少年也終於從海中走出來,只穿著一條單褲,半身赤著,肌骨清冽分明,他走過沙灘,走到珠珠面前,先單膝跪下,低頭道:“嘉元剛才冒犯姨母,自知大錯,請姨母責罰。”

珠珠終於睜開眼,摸了摸鸞鳥低下來的腦袋,摸了幾下,才起身,緩步走到少年面前,居高臨下凝視著他。

她突然擡手,毫無征兆猛地重重在他臉上扇了一記。

“嘶——”

身後的魅女瞬間倒吸一口涼氣,又趕緊驚恐自己捂住嘴。

少年龍王被扇得側過頭,半邊臉頰瞬間泛紅腫起。

珠珠收回手,神色從容,好像扇人巴掌的那個人根本不是自己。

她懶懶問:“知道為什麽扇你嗎?”

少年道:“知道。”

“知道就好。”珠珠說:“你年紀小,看在這是初次,我不與你計較,但下不為例。”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說:“你沒成年,你娘說你還沒有過女人。”

敖嘉元突然擡頭看她一眼。

“等你成年娶親就好了。”少女瞥他,他年輕的身體清晰倒映在她眼瞳中,可他沒有看見她神色半點動容,她甚至用長輩般陳述冷靜的語氣說:“如果你忍不住,就先納幾個妃妾,不要弄出孩子來。”

“……”少年緊緊抿住唇,低下頭去,沒人看見他緊緊咬住的後牙。

珠珠懷著那點少的可憐的“長輩慈愛之心”勉強耐著性子給小少年講點經驗,叮囑完就想走了,但走了幾步,又想到什麽,轉身回來問他。

“一直忘了問你,你知不知道當年是我殺了你爹?”

少年低著頭,沒有看她,聲音沈啞啞的:“知道。”

“那你對我可有怨懟?”珠珠玩味:“你知道我殺了你爹,心裏記恨不記恨我,想不想殺了我報仇?”

少年終於擡頭,看她,目光覆雜沈靜,半響低聲道:“我沒有這麽想過。”

珠珠:“嗯?”

“我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少年聲音變得有些冷漠:“我生父誤以為側妃有孕,為了妾侍母子強取我母親的血,母親性命垂危,是您救了我的母親,殺了我生父。”

“看來你都知道。”珠珠點頭:“那你是覺得你爹罪不致死,還是恨我,想找我報仇?”

少年道:“我不恨,也不想找您報仇,是我父親愚蠢偏激、薄情寡義,被奸人蠱惑,傷害母親,害母親落下舊疾,他死不足惜,如果他還活著,等我長大,我也會殺了他。”

珠珠這下有些詫異,點了點頭,又笑道:“但我怎麽覺得,你還是對我有點怨懟。”

少年道:“姨母多心了。”

珠珠:“真的嗎,來,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

少年這次突然不吭聲了。

好家夥。

珠珠想,他還真敢對她有點不敬之心。

怎麽,他是活膩歪了嗎?想死用得著這麽積極嗎?

“怎麽啞巴了。”

“我看你剛才膽子大得很,現在還有什麽不敢說的。”

珠珠彎下腰,手按在他肩膀,緩緩用力,指頭逐漸掐陷進年輕人飽滿緊實的肌肉裏。

少年全身繃緊,青筋如同無數細長的蟲子透過蒼白皮膚繃出來,活物般地輕輕抽跳。

“——”魅女眼睛都要看直了,幾乎吞咽口水。

這樣年輕俊美的小龍王,這小暴君真是鐵石做的心腸嗎,能這麽狠心去□□?

魅女正這麽吐槽著,少女突然扭頭看她一眼,笑瞇瞇的,魅女只覺惡鬼盯上,幾乎要當場跳起來,想都沒想低下頭裝死。

珠珠重新轉過頭來,居高臨下看著少年:“還不肯說?”

敖嘉元沈默不語,同樣淡金色濃密的眼睫遮住眼睛,偶爾斷蝶翅羽般地顫一下。

“我——沒有…”他只緩慢低聲說:“我敬愛姨母,我如今,沒有半點,怨懟姨母。”

珠珠盯著他半響,倒看出他這句話是真心的,便呵哼一聲。

她松開手,少年的肩頭已經有五個青紫的指頭印。

“好吧。”

“好小子,骨頭倒硬,饒你一次罷。”

美麗的大君神容重新恢覆冷漠,懶懶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走了。

“走了,回去了。”

頭鸞得意瞟他一眼,趾高氣昂擡起頭,張著翅膀撲扇就說著少女而去。

“大王,大王!”

魅女也跟緊追上,走之前還過來賣他一句好,低聲:“哎呀,小龍王殿下,大王問您,您說幾句好聽的不就是了,不過沒事,大王這次火氣過了想必還是會器重您,您下次可要記得,別再惹大王生氣了。”

敖嘉元沒言語。

直到幾人走遠,他才擡起冷凝沈深的目光,久久註視那女君的背影。

她的背影那麽纖細、又那麽美麗,黑紅王袍翻飛,掀動著無上強大的權力。

他怨懟她嗎?也許曾經小時候是有的。

這高高在上的、冰冷而專橫獨斷的北荒大王,從一開始就改變了他的人生,裁決了他的命運。

他的生父被她殺了,他是母親唯一的兒子,他曾經迫不及待想長大,想主掌東海、想補償母親、想讓母親為他驕傲,想成為母親最大的依靠……他想得那麽多,可從來是他的一廂情願。

他後來才漸漸發現,雖然母親與他相依為命,但母親並不那麽愛他、也從未真正想過依靠他。

哪怕母親已經是東海的王太後、是他的生母,可母親心裏最重要的地方永遠是北荒,母親口中心心念念的人永遠是那位北荒的少君、她的小姐。

從意識到這一點的那刻,他第一次升起憤怒與不甘。

他的幼年隨同長大的不是童趣話本,而是他那位“姨母”的事跡,那傳說中的北荒蘇家的少君,她曾與天尊成婚結契,又扯斷紅線跳落天門,她曾經下過人間,曾與三生天的聖主定情,然後又生生剜掉情根,跳下忘川涅槃……所有的故事裏,永遠不變的是她的傲慢、絕情,那種讓人發自心內畏懼又向往的冰冷和猖狂。

所有人都說她早已死了。

可在幼年的敖嘉元看來,她永遠是活著,她像永遠浮懸頭頂的月光,無形而有實質,沈沈覆壓在他頭頂、壓在他面前,以至於後來他成長為挺拔的少年和青年,掌權成為真正的東海王,心智成熟、閱歷豐富,曾經幼年時的那些幼稚的怨懟與不甘逐漸消失了,可她在他心裏,已經演變成某種習慣性的熟悉。

他以為她死了,如果她死了,那事情可以就這樣漸漸平靜地掩沒進塵埃裏。

可她沒有死。

她還活著,她涅槃,她變成了北荒真正的大君。

她在伊水涅槃的消息傳來,母親喜極而泣,坐在屋裏與北荒的侍女們相擁而泣,他帶著臣僚走過,淡漠沒有任何情緒。

他像一個懷揣暗寶的少年,懷著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聽說她來的那日,他懷著所有無人知曉的覆雜興奮又冷淡審視的心情去見她……直到親眼看見她。

他親眼看見她的那一刻,像一場從年幼夢裏的幻影成了真,像頭頂的月色終於落在面前。

少年龍王曾經所有的想法都變了。

他早已不再怨懟她,他一邊感恩她,一邊尊敬她,一邊又以年輕王侯的身份審視她,可又忍不住……生出那些報覆般的猖獗不堪的心思。

愈陷落愈沈迷,愈抗拒愈炙烈。

敖嘉元摸了摸肩膀的手指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掌。

他心裏好像有一個聲音冷靜地在說,敖嘉元,你可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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