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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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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情(一)

按照一切的計劃, 珠珠原本以為,她的絕情斷愛必定要是一場宏大的、悲壯的場面,就像話本裏的大高潮,一定要刻骨銘心、悲愴蒼勁, 才對得起她之前流過的眼淚和傷過的心, 對得起她的犧牲和決心。

但有時候,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完全猝不及防, 活像一道雷劈下來。

如果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珠珠一定要發出靈魂的吶喊,她就算死、從樓梯跳下去、被傻叉們再虐一百遍流滿臉的眼淚, 也絕對不要拔情根!!

珠珠自覺什麽都算到了,但燈下黑, 蒼促間唯獨忘了一件事——拔除情根那一刻, 究竟會發生什麽。

如果讓珠珠形容拔出情根的感受, 她只能說, 像喝了假酒。

——還是喝了很多很多,喝假酒喝飽了的那種!

拔出情根的那一刻,她面前瞬間所有景物顛倒,燭火仿佛無數光棒嘩嘩刺進她眼前裏,昏暗的陰影又像許多扭動的海草。

珠珠瞬間驚呆了。

她還聽見符玉的話, 她當時腦中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它一塊玉居然這麽深藏不漏, 原以為她自己已經夠反派了,它一開口怎麽比她還像反派?!

但她的吐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手心就是一痛, 無數斑駁的光影直沖上腦海, 道府和靈臺轟然像炸開。

然後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像瘋了。

燭火還在嘩啦啦亮, 海草還在扭動,她面前又多了數不清跳舞的小人,花紅柳綠看不清臉,尖叫著都向她撲過來。

“夫人!夫人!!”

“小姐——”

“夫人,您醒醒,天啊——這可怎麽辦?!”

“珠珠!珠珠你這是怎麽了?!”

無數焦急的哭叫聲中,有人喊她珠珠,一只手想拉住她,珠珠反手抓住那人手臂,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鐘姑娘。

“鐘姐姐!”

珠珠心裏高興,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反手把身後的桃花枝拿出來遞給她:“給你。”

鐘姑娘一楞,低頭一看才發現是給公子治病的神藥桃花枝,大驚:“你在說什麽呢珠珠,這不是給公子的桃——”

“那家夥用不上了。”珠珠胡亂擺手,把桃花枝塞進她手裏:“這個以後你留著,治病救命,都可以,你要長命百歲。”

珠珠不管她的推拒,硬把桃花枝塞給她,然後胡亂把伸過來的幾條手臂推開,直沖沖就往外跑。

“夫人!”

“不好!夫人跑出去了!快追夫人快追夫人——”

身後響起無數尖叫,珠珠全然不過耳,她處在一種極異樣的亢奮中,興高采烈蹦跳著往外跑。

她嫌剛才屋裏吵,但好像外面更吵,到處都是嘈雜,各種倒吸氣聲和驚呼喊叫,她一跑出來就撞到人,她也根本不管,打個轉哼著小曲繼續往前跑,一路撞人一路跑,她感覺腳底輕飄飄,身輕如燕,輕松興奮又快樂,好像又變回了鳥,拍一拍翅膀,就要飛到天上去了。

“小少君——”

“哎呦!祖宗!祖宗您這是怎麽了?!”

一個老頭急慌慌的聲音剛在旁邊響起,身後就又一只手伸過來,她肩膀被按住,撞進一個寬廣的胸膛,男人身上帶著頗馥郁的香氣,仿佛是無數花香又仿佛是熏香,融合沈澱成一種極華美成熟的氣味,和裴公子那種清冷淺淡的禪香大相徑庭,乍一下不太適應,但再聞幾下,好像也別有一番滋味。

珠珠腦子一團漿糊,幾乎變成全憑本能的怪獸,下意識吸了吸鼻子,瞬間莫名興奮,口齒含糊不清喊:“好香,好香。”

她抵著的男人胸膛一僵,像太過震驚,以至於完全猝不及防。

“小少君…”男人半響錯愕失笑,才好笑又無奈:“小祖宗,這又是哪一出啊…”

他伸出手掌,又虛按在她細瘦肩膀,不太用力,像要把她推開,又像怕她再亂跑鬧事,就幹脆這麽把她圈在懷裏看著好。

珠珠扭動了幾下,沒掙開,瞬間不高興。

她覺得他挺香,但他不識相,竟敢不松手。

珠珠張開嘴,一口漂亮的小白牙變得鋒利,像饑餓的兇獸側頭想都不想對著他的手臂咬下去,虎牙割破繁覆厚實的布料,兇狠咬進男人盛年康健緊致的肌理裏。

他瞬間吸了口氣,但竟這也沒松手,反而低笑了聲:“說咬就咬,小少君,真是一副半點不留情的冷酷心腸啊…”

血腥味湧進她嘴巴裏,成熟溫熱的異性肌理像肉排被牙齒輕而易舉切開,像油滾在正燒的火上,她的後腦毛發根根豎立,雙目瞬間幾乎血紅。

但就在那

一刻,身後猝然響起更多腳步聲和驚呼聲,黃大監嚇得大喊:“夫人!”

清冷的禪香,像一陣帶著霜意的清風滾過已近暑的暖熱。

“蘇少君。”

珠珠不由松開嘴,慢慢扭過頭,看見熟悉的身影站在對面幾步的地方,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面容,他已經換上大紅色的喜服,但更淡漠的從容與高貴全然蓋過了大紅的艷麗,將他妝點成完全不可褻瀆的模樣。

珠珠怔怔看著他,跑過去,毫無任何征兆擡手就摸向他的臉龐。

“裴玉卿。”少女又哭又笑:“我真喜歡你啊,我真的喜歡你啊,你怎麽就不能做我老婆呢。”

梵玉卿不由呼吸一滯,身後無數人瞬間眼珠都像瞪掉。

這場面實在不像話,她醉得太厲害,還穿著昨天那身家常單薄衣服就跑出來,鴉羽似的頭發披散在頸邊,微敞的領口幾乎要露出細潤的鎖骨,叫人看得驚心動魄。

梵玉卿抿闔住唇瓣,壓下胸口翻湧的情緒,牽住她肩膀,低聲說:“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我沒醉,你都沒醉,我也不會醉。”少女眼神泛著混沌,口齒竟還算清晰:“我這要大婚呢,怎麽還不拜堂,去哪拜堂?我要拜堂好入洞房呢,我有事等著做呢。”

“……”

梵玉卿幾乎無言以對,半響,只能先低聲對她道:“…你還沒換衣服,換了衣服,才好拜堂。”

“哦。”少女點頭:“行,行。”

什麽行,她的眼神都沒聚焦,估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梵玉卿再沒什麽能說的,只得先牽著她往回走,走過南樓侯時,輕輕淡淡瞥他一眼。

南樓侯拿帕子擦了擦袖子還在流的血,臉上都是無可奈何,對上他的視線,只無奈笑了笑,全看不出什麽聲色異樣。

梵玉卿收回視線,淡淡與他身邊擦肩而過。

梵玉卿把珠珠送回房間,看著少女被眾人圍住,鐘姑娘連忙拿來桃枝,把剛才的事情說出來:“想是真醉了,這等要緊東西也亂拿出來。”

梵玉卿心裏突然像輕輕悶了一記,他的確已用不到,她把桃枝贈給別人也是常理,但這東西畢竟不尋常,幾乎算是他們的…定情之物。

她醉後,就這麽給出去了。

梵玉卿微微一晃神,才回過神來,道:“她既給你,你拿去,以後留在樓裏,救急解危,是她的一份心意。”

梵玉卿往裏走去,看見少女坐在床邊,剛換好一只大霞帔的袖子,看見他,她一下站起來:“裴玉卿。”

她掙脫宮人們直接向他跑來,乳燕似的撲進他懷裏,死死抱住他的腰。

“我不要換衣服了,換衣服好慢,我等不及了。”她口齒不清嚷嚷:“我也不拜堂,我們直接入洞房吧,我們這就開始,這就開始。”

宮人們嚇一大跳,霎時都紅了臉低下頭。

黃大監在後面一個激靈,忙招手讓大家退走,眾人連忙低頭悄默聲退出去,屋裏很快只剩梵玉卿和珠珠兩個。

梵玉卿喉頭不知為何發澀,才低聲道:“蘇少君,你醉了。”

她說:“我沒醉!”

“…”梵玉卿緘默了一下,半響道:“你硬要成一次親,外面客人都在等著,天色漸沈,就要近吉時了,你若要成婚,我叫人為你換衣服出去,你若不願成,我便叫賓客們散去。”

他話還未說完,少女猛地擡起頭看他,那眼神如矢如火,熠熠生亮。

“你怎麽這麽對我說話,你以前都不會拒絕我的,你什麽都願意聽我的。”

“裴玉——”

她楞楞看著他,突然踉蹌後退兩步:“哦,哦,你不是裴玉卿,你是梵玉卿。”

“我又忘了。”

“對不起,我又忘了。”

“你不是我老婆了。”她捂著腦袋,突然一個勁兒搖頭:“你變了,你已經不是我老婆了。”

“!”

梵玉卿腦中一根弦像突然斷了。

不等他反應,她扭頭在旁邊摸索,抓過來一個酒壺,在兩個酒樽裏倒滿,舉起一杯遞給他:“給…我們入洞房了,我們要喝…合巹酒。”

“——”

梵玉卿心緒驟湧,他的心口起伏,他突然意識到他在憤怒,不,甚至是怫怒。

她那一句話,像一記驚濤駭浪,徹底把他這些日子所有壓抑的東西拍得粉碎。

這算什麽?

這算什麽?!

她認為他不是裴玉卿,為何還非要與他成親?不停傳遞那種讓人動情的眼神說那些讓人誤會的話?她一再挑動他的心神,又怎麽能改口就撇得幹幹凈凈。

他突然發現他甚至無法保持冷靜。

他聲音清寒下來:“你認為我不是裴玉卿,為何要與我共飲合巹酒?”

珠珠腦子一團漿糊,她根本沒聽出來聖主寒聲拒絕之下的深意,她只能聽出來一件事:“你不與我喝?”

“不行!”她呆呆反應過來,霎時勃然大怒:“你必須與我喝!”

梵玉卿多一句話還沒來及說,少女竟像捕獵的鷹撲過來,勾住他的脖子,把一杯酒就往他嘴裏灌。

梵玉卿猝不及防,喝出正是昨天的那壺殘酒,不知是不是錯覺,這酒竟比昨天喝得更烈。

因為是昨天喝過的酒,他有些失於防備,被她生生灌了好幾口,等喝過,才後知後覺感覺到從肺腑湧上的一股腥甜的血氣。

那劇痛瞬間席卷全身,清冷高華的聖主趔趄著後退幾步,佝身扶著桌角,再撐不住整個人倏然軟倒在地,蜷著身子止不住地痙攣顫動。

“這…”他顫聲:“你…”

珠珠走過來,在他旁邊蹲下來,她身上忽然多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澈天真的殘忍,她低頭看著他,為他拂開鬢角汗濕的發絲,認真說:“裴玉卿才是我的老婆,他說,他不願意當一個無情無欲的人,我得幫他。”

“我把我的情根餵給你,你別怕,我只餵了一半,你還可以渡過劫回去當你的聖主,你也還可以有感情,多好啊。”她高興說:“你還可以看見天有多藍,花有多香,你還可以記得他和我的感情,記得我們的過去。”

“我拔除情根了,我八成是要忘了,還好,你還可以替我們記得。”

少女摸他的臉,聖主冷漠要把臉轉開,她硬又把人家的臉掰過來,撫摸說:“你真美啊。”

她真像是醉得神志昏聵,顛三倒四,想到什麽說什麽。

“我真的喜歡過你啊。”

珠珠突然低頭對他說:“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否則你頂著他的臉若是再愛上別人了,和別人成婚生子,我八成會很嫉妒生氣,我會要殺人的,所以別再讓我看見你。”

強烈的怫恚之色忽然在聖主臉龐怔住。

少女扭過頭去,自顧自提起酒壺新倒了兩杯酒,她掰開他的手指,把其中一杯生生塞進他手心握著,然後自己端起另一杯,和他手中酒杯用力一碰。

“合巹酒,合巹酒,同心共意,合而為一。”

“我談過三次戀愛,成過兩次親,但第一次喝合巹酒。”她想了想,笑嘻嘻道:“估計也不會有下一次了,以後我也不稀罕了。”

梵玉卿嗓子突然堵住,他的心突然像重新生長,然後又被生生切開,淌出鮮紅的血來。

雷光在外面轟然劈下。

“哦吼,我拔情根給你,又叫天道發癲了。”她留戀摸了摸他的臉,像個小色鬼,可又深情,又癲狂,讓人莫名生出渴欲又幾乎毛骨悚然。

她嘆氣說:“我要走了。”

“下一次再見,不知道我就變成什麽樣子了。”她托著下巴:“雖然我還挺期待的,但感覺應該不是你這種正經人能接受的程度,所以我們之間還是保留一些美好的回憶吧,還是再也別見了吧。”

“再也不見,梵聖主啊。”

她終於站起來,邊拔出身後背負的本命劍,哼著小調,猛地一把拉開門。

正門大敞,勁風吹過她的衣袂翻飛,雷光遠遠從天幕爆響,從她背後望去,幾乎像瞬間把她整個人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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