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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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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冤家。

後面裴玉卿就昏過去了。

他渾身濕透, 只如蹙鬢朱腴,露濃花瘦,床褥都被汗透了幾輪,才像只折斷翅膀傷重的白鶴, 昏昏沈沈睡過去。

珠珠不斷摸他的脈搏, 感覺比之前跳得更有力了, 心才徹底放下來。

珠珠特地翻墻跑出去砍樹枝拿廚房的鍋燒了鍋熱水,找塊幹凈布浸濕了回來, 給裴玉卿擦身子, 來回跑幾趟,給他擦幹凈, 又從他的櫃子裏翻出來新的中衣褲和新被褥給他鋪好換好,最後還不忘顛顛跑出去給他把臟了的被褥都抱著洗了。

小王八鳥美得飛起, 跟勤勞的小蜜蜂一樣跑來跑去, 給她的美麗菩薩老婆捯飭得幹幹凈凈, 直到天邊隱約顯出曦光, 坐在床邊摸了又摸人家的手背,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珠珠回到自己的房間,還躺在床上意猶未盡,像條蠶寶寶抱著被子翻來滾去,等到天色徹底亮了, 傳來敲門聲, 鐘姑娘推門進來,身後還跟著小九幾個蹦蹦跳跳的小朋友。

鐘姑娘面帶愁色, 但還是努力對她笑出來:“珠珠, 起來了嗎, 我叫幾個小的買了南街老字號的包子, 這味道別處沒有,可得叫你嘗嘗。”

珠珠這才起床跟著去吃飯,坐到桌邊拿起個包子,一大口咬下去,熱騰騰的肉汁填滿口腔。

珠珠幸福地瞇了瞇眼,鐘姑娘給她夾了點小菜,珠珠歪頭倒向鐘姑娘,突然小聲問:“鐘姐姐,都有哪些人跟公子有過仇啊?”

鐘姑娘一楞,剛開始沒反應過來,片刻後眼神瞬間緊張:“珠珠,怎麽突然問這個…”

珠珠把嘴裏的一口咽下去,笑瞇瞇:“鐘姐姐,別擔心,你只要告訴我就好了。”

“聽說以前好多人欺負過公子,但以後有我在,那可不行。”

“姐姐把所有可能的名單都列出來,列給我好了。”珠珠咧起嘴巴,露出兩顆白亮亮的虎牙,又可愛又頑劣,意味深長說:“我幹這個,超在行的。”

“……”鐘姑娘呼吸急促,捏緊筷子。

珠珠很快拿到了一張名單。

珠珠哼著小曲子回到房間,對著鏡子慢慢拆繃帶。

繃帶落地,銅鏡映出一張妖異得不屬於人間的面孔。

珠珠摸著還殘留著一點血疤的半邊臉頰,鏡中的少女也擡起雪白的手撫摸自己仍帶傷的面龐,那幅畫面,如妖鬼畫皮,兇異至極,反而生出能叫人腸穿肚爛的美麗。

符玉靜靜掛在她胸前,看得幾乎嘆氣。

這小禍禍頭子,等她傷好了,隨便跑出去,別人看到她的臉都要發癔癥的。

“把幃帽戴上。”符玉叮囑,像個苦口婆心的老父親:“在外面不要隨便摘帽子,別叫凡人隨便看見你的臉知不知道。”

“知道啦知道啦。”小王八鳥不太有所謂把繃帶纏回去,才拿起衣架的幃帽,期間還在舉著那張名單洋洋得意挑揀:“哎呀呀,這可真是,這麽大張黑名單,該從哪裏開始好呢…”

這神采飛揚的樣子,不知道還以為她去幹什麽好事,誰能知道她是要去放火殺人。

“你低調一點,太囂張了,小心被人套麻袋。”符玉無奈,才說:“昨天不是有幾個來清平樓鬧事的江湖人,我覺得你可以先去找找他們,審問他們背後有沒有人指使。”

珠珠眼睛一亮,對,差點忘了這茬兒。

“走了。”珠珠戴好幃帽,推門就跑。

珠珠昨天在揍那些人的時候,特意抓了一把樓裏的香灰抹在他們腦後,清平樓慣來用的檀香,氣味很特殊,珠珠仗著鳥鼻子一路順空氣中殘餘的味道追蹤,七拐八拐就追到北街一條破巷子裏。

剛到巷子口,珠珠就聞到一股濃重刺鼻的血腥味。

“厲大人!厲大人饒命!我們本來要成事的,那清平樓裏常年只有那病秧瘸子帶一群老弱崽子,只有那天,不知道哪冒出來個妖女煞星!那妖女武藝高強,咱們兄弟一起上都沒打過她!”一個昨日聽過的粗漢驚恐慘叫:“咱絕不是糊弄差事,咱絕不敢糊弄提督大人,實在是妖女……等傷好了我們必定就去把那瘸子擼來——不不!咱明天就去把人擼來了!明天就去——”

“晚了。”一個陰鷙年輕的男聲桀桀冷笑:“沒用的東西,就該死。”

“不不不厲大人求——”

“啊!!”

利器割開血肉的利落聲,慘叫求饒聲戛然而止。

珠珠緊皺起眉,身如疾雷朝著巷子盡頭沖去,一腳踹開半掩的破柴門,入目就是昨天那粗漢老大瞪大雙眼脖子噴血歪倒的屍體,旁邊還橫倒著四五具血腥的殘肢,背對著是六七個全身黑衣手拿刀劍正飛身離去的刺客,為首是個身材修長蜂臂猿腰的黑衣男子,氣勢陰鷙,單手持彎勾尖長匕,窄腰綁著一圈泛寒光的古怪暗器。

柴門被踹開時,那些刺客已經飛躍到房頂,都循聲震驚扭頭,那為首的黑衣蒙面男子回頭一望,珠珠看見他半截刀刻峰鼻和一雙蛇似腥冷陰厲的眼睛,四目相對,那青年刺客眼露驚詫,隨即浮現獰駭的殺意。

“你們是誰的人?!”

珠珠周身氣勢暴漲,遲了一步沒追上,猛地抽出背後布包著的劍就朝為首那刺客扔去。

勁風飛旋著砸去,那刺客跨步避讓,左肩還是被重重砸了一記,他面露厲色捂住肩膀,血腥陰鷙望了珠珠一眼,並不糾纏,甩出幾個煙霧彈丸,幹脆利落帶著部下飛身離開。

院中剎時濃煙密布,嗆鼻遮目,珠珠一把抓住飛回來的劍,幾步跨上房頂,遠遠望去,那些人已經消失不見。

“那幾人氣勢渾厚,堪稱當世一流高手。”符玉難得有些驚訝:“為首那青年居然能硬扛你一擊,怎麽都算這人間數得上名號的高手,他們為什麽會來盯著裴公子和清平樓。”

裴公子平民之身,不是官身,也不是富甲一方的大商,只是有些琴樂上的美名,按理怎麽也不該招惹到這等人物。

珠珠說:“我聽他們剛才提到什麽提督,指使人要把裴公子抓去。”

珠珠想了想,神色一下可怕起來,咬牙切齒:“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什麽提督也貪圖裴公子的美色,想把裴公子悄悄抓去當禁臠囚起來玩弄!”

符玉:“……”

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什麽叫“也”?

這是什麽小壞胚鳥,符玉心想真該把她小腦子瓜拉出來淘洗淘洗,都不知道會洗出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符玉心裏默默呸她,無奈說:“你當別人都是你,你少亂猜,回去再細細調查,提督是人間一個挺大的官職,應該很快會有線索。”

只好如此了,珠珠把小院找了一圈,那些黑衣刺客辦事很老辣,沒留下任何線索,珠珠沒找到什麽,怕官府衙役過來發現屍體給清平樓惹麻煩,幹脆一把火把院子燒了,才飛身輕巧離去。

回去的時候已經是黃昏,街邊都是叫賣晚食的小攤,珠珠經過的時候,輕易嗅到各種各樣的香氣,肚子開始咕嚕嚕叫,尤其路過一家糕點鋪子走不動道了,店裏面的香味最純,一定用的好油好糖。

珠珠剛才從屍體身上摸出不少銀子,全充進她的小錢袋裏,當即興沖沖跑進店裏,買了好幾種甜的鹹的,兩手拎滿才跑出來,轉道回樓裏去。

一回樓裏,珠珠就感覺樓裏氣氛格外輕快,人人臉上都帶笑。

“珠珠回來了,快快,正好咱們要開席了,我叫了盛筵樓的席面來,今晚咱們好好吃一頓。”

鐘姑娘從二樓揚聲招呼她,鐘姑娘神色輕松眉眼都是笑,早晨的愁容全消去了。

珠珠噠噠跑過去:“今天有什麽好事。”

“是公子回來了。”鐘姑娘一提就止不住高興,給珠珠解釋:“咱們公子素有美名,嵐城的名門大戶以鬥富鬥名為榮,每逢大宴必來請公子,推拒多了免不得得罪人,那王家的嫡系子弟已是京城的高官,王家老太爺最喜歡公子彈的梵譜,臨近壽宴,王老爺為討老太爺高興,已來送了幾次帖子,公子還病著,為咱樓裏硬接了帖子今晨去了一趟,我們只怕公子回來病又要加重了,急得不行,誰想,黃昏時候我去給公子請安,看公子精神難得好。”

鐘姑娘眉開眼笑:“裴禹那小子說公子今天一天都沒咳血,晚上也不必叫大夫了,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咱們得吃點好的慶祝!”

咦嘿!

小王八鳥聽著,笑容頓時燦爛起來,小九幾個高興高高興興繞著鐘姑娘跑,奶聲奶氣問:“鐘姐姐,這麽多好吃的,請公子和我們一起吃飯吧。”

“公子現在吃不得油膩,大夫說還得將養著,咱們先吃。”鐘姑娘溫柔摸了摸幾個孩子的頭,笑道:“等再幾個月過年時候,公子身子好了,咱們叫一份萬佛寺的素宴席面,熱熱鬧鬧過個春年。”

小朋友們立刻歡呼起來:“好!”

珠珠豎著耳朵聽,就把糕點給大家分了,只留下一包味道最清淡的茶糕,塞到懷裏。

天剛剛擦黑,宴席才吃到一半,珠珠就借口從席位撤了,回房間從櫃子裏翻出一身鮮亮的裙子,美美地換上,翻窗就往梵華樓跑。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就熟練多了,珠珠輕巧翻上二樓門臺,裏屋燈燭亮著,裴公子坐桌前也正在吃飯,他面前擺著一碗清粥和幾樣素淡的

小菜,小童給他布菜,不斷高興說:“公子今天胃口好,可多吃點。”

裴公子氣色好了不少,但也不時咳嗽幾下,說:“外面吃著了嗎。”

“吃上了吃上了!”小童歡快說:“鐘姐叫了好大一桌席面,可熱鬧了,大家還想請公子一起去呢。”

裴公子抿出淡笑來,卻輕輕搖頭:“我這病不好,幾個孩子還小,別傳染了。”

小童忙說:“公子很快就會好的,看今天不就好多了,過幾天我們再去萬佛寺上幾柱香,佛祖菩薩一定會保佑公子的。”

旁邊幾個小廝侍仆也紛紛點頭,一個高壯寡言的漢子讚同說:“公子吉人天相,蒼天有眼,必定保佑公子。”

裴公子莞爾,看起來並不強求,但也沒有否定什麽,他的神色始終太清和從容,像一尊白玉做的佛,不怒亦少喜,溫和柔潤中透著說不出的清冷氣,叫人莫名心生敬畏,難以太親近,更不敢褻瀆。

裴禹給布著菜,悄悄望自家公子,心裏再次忍不住想他們公子莫不真是下凡的神仙。

江南傳遍公子謫仙的美名,叫裴禹說,這是半點不假,甚至這都遠不足以,他們公子就根本不是凡間該有的人,就是那萬佛寺裏供奉的金身菩薩,也絕沒有他們家公子的氣度。

只可恨老天爺沒公道,他們公子多好一個人怎就命這般苦,腿疾難愈,一身病骨,公子也不願娶親,多少年孤零零一個人,否則給他們添個主母,將來多個小少爺小小姐,那該多好,公子也不必這麽苦了…

裴禹越想越心酸,無聲扇了自己一巴掌,呸呸呸,今天難得公子心情好他想這些掃興的幹什麽。

裴禹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註意到突然公子舀著勺的手微微一頓。

“我這裏沒什麽要伺候的。”裴禹回過神來就聽公子輕聲說:“你們也外面吃宴去吧。”

裴禹一楞,有點不解,但也沒想太多,只當是公子想要清凈,爽快應下了,和幾人撤走出去,走時不忘把門帶上。

等門關上,裴公子低低咳一聲,就見一道小小的身影從門簾後顛顛跑進來。

她今夜換了身粉紅嬌麗裙子,明明是深秋,已經像春天求偶開屏似的小孔雀花枝招展,渾身寫滿了洋洋神采

裴公子瞥了瞥她,沒有說話。

小鳥妖一跑進來,就二流子似的嬉皮笑臉:“公子,你身體好了點嘛,我好想你,你想我了嘛。”

這孩子,真是……

裴公子心裏有些嗔惱,又有些無奈。

“…我也不知你是哪裏看的閑書,盡學這些話。”他終是開口道:“人間正經人家不這麽說話,你初入人間,沒有壞心,卻不知世道叵測,叫外面人聽見,不管緣由,只怕要暗暗笑話你的。”

珠珠呆住。

她沒想到裴公子會是這種態度。

他居然沒罵她、沒趕她走,還…還這麽和聲靜氣與她說話?

珠珠忍不住又湊近兩步,打量他神色,有點心虛,戳著手指試探問:“…公子,您不生氣了嗎。”

小王八鳥可太機智了,她知道自己昨晚幹了很多混蛋事,本來以為裴公子必定是要大怒,所以今天一來趕緊伏低做小,伸手不打笑臉人,他這樣的善心人,一定就不好意思太討厭她。

珠珠都盤算好了,但她唯獨沒想到,裴公子居然態度這麽好,不僅沒討厭她,還願意搭理她、一來就正常和她說話?

珠珠都要受寵若驚,不敢相信自己攤上這種好事,疑神疑鬼看他。

裴公子多心如明鏡一樣的人物,這小妖鳥的心思幾乎寫在臉上。

他竟莫名有些好笑,心想她還挺多疑,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好事。

裴公子神色柔和下來,也不瞞她,緩緩道:“我才知道昨日樓裏有人鬧事,是你出手相助,護住樓裏,我還沒有謝謝你。”

哦,原來是因為這個。

珠珠這下真有點不好意思了,人家太菩薩了,顯得她更王八蛋了,她擺手說:“不用不用,公子先救的我,這都是我該做的。”

裴公子抵著帕子咳了好幾聲,才重看向她,清冷的目光逐漸軟和,有些無奈的樣子,輕輕嘆氣道:“無論如何你護過樓裏,又拿靈藥救我性命,我怎麽都該謝謝你,因而也不好狠惱你,我心裏覆雜,實在不知該怎麽待你才好。”

珠珠想過很多種他的反應,冷淡的、公事公辦的、疏離的,卻沒想到會聽到這樣柔和坦誠的話。

珠珠曾經和元蒼天尊衡道子做過夫妻,那老東西冷漠威嚴,雖然處事公道、獎罰分明,但嘴上是從不會說一句軟話,哪怕他送給她十倍的珍寶表達感謝,也不會對她說一句謝。

珠珠心裏忽然說不出的動容。

珠珠跑過去,小聲說:“那你就一邊惱我,一邊謝我唄。”

裴公子輕輕瞥她一眼,似嗔似無奈,剎時幾乎把小鳥迷得目眩頭暈。

裴公子說:“怎麽又惱又謝,哪裏有那樣的。”

小王八鳥厚臉皮說:“當然有這樣的,這就叫又愛又恨,相愛相殺,我是你的小冤家。”

裴公子哭笑不得,又氣又好笑,說:“都哪兒來學的渾話,張口就來,不準胡說。”

這樣柔柔的責備,對小王八鳥幾乎等同於放屁

——不,不是放屁,這根本就是鼓勵!

珠珠後腦竄電似的酥麻,不知道為什麽,一下莫名興奮起來了。

她大膽包天抓住漂亮公子的手,撒嬌說:“不,就要說,我就要當你的小冤家。”

裴公子突然被抓住手,怔了一下。

他倒也沒有像之前那樣惱,他活了不到三十年,經歷過的風雨滄桑卻已抵過別人幾輩子,真要說起來,有什麽沒見過。

他只是心緒覆雜。

半生坎坷,病骨沈屙,他原只想清清靜靜過完剩下幾年罷了,誰想最後這點平淡寂寥日子竟能生生斜出一枝嬌蠻春桃,這麽個小妖寶兒撲棱翅膀橫撞進來,撒嬌打滾纏著他要一段情愛。

裴公子看著珠珠,神色漸漸有些無奈,輕嘆:“你年紀小小,有神通本領,能做一番大造化,想要什麽樣的好男兒沒有,我既無功名,也無富貴,不過一個體弱多病會些樂理的閑人,你這是何苦呢。”

“我一點都不苦。”珠珠想都沒想大聲說:“我不許你這麽說,你長得這麽美,又寬和,又善良,你要能跟我好,我占大便宜了。”

“我只要你。”珠珠聲音更大,中氣十足:“你不知道我們鳥妖是有情劫的,我現在已經認定你了,你要不跟我好,就是讓我度不過劫,就是逼我去死,你看著辦吧。”

裴公子:“……”

“…………”

裴公子無言望著她,半響,終是莞爾一笑。

郎君端莊秀麗,眉眼彎彎,佛似的清冷氣一下散去,添了許多柔和溫軟。

“罷了。”他無奈說:“你決心如此,我還能如何,就陪你試一試,只當把這條殘命還你就是了。”

珠珠頓時高興起來,不忘說:“什麽殘命不殘命,不要說那些不吉利的,你要和我一起與天同壽命的。”

裴公子望她一下,像望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沒辦法似的輕輕搖頭。

“以後別夜裏翻窗了。”他輕聲說:“我會告訴小禹他們,也不必偷偷摸摸什麽,你想見我,白日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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