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天門。

敖驍感覺像在一場曠古荒唐的大夢裏。

視野滿眼都是火, 是漫天咆怒的雷罰，敖驍有生第一次見到天罰，他全身肌肉骨頭都在不可自抑地顫抖，他看見二哥猛地起身, 看見他爹和幾個叔父伯爺面容爬滿不敢置信。

他看見姬山主倏然攥緊扶手, 看見林夫人瞬間哭出淚水, 看見長堰公駭驚的神情，看見周圍和對面數不清的賓客一下站起來, 荒誕又震撼地望著天門廣場中央。

敖驍滿耳朵都是笑聲。

那是女孩子的笑聲, 可又不是他聽過任何女孩子能發出的笑聲，敖驍看著蘇珍珠掐住瓊犀公主的脖子, 像剛成年的少鷹兇劣抓著一只瑟瑟發抖的病雞，少女仰頭大笑, 女孩子嬌靡的尾音盡數化作高亢的鳳鳴, 猖狂的、兇烈的、又唳唳昂揚的, 像要撕裂天空。

“瓊犀！來與我證誓, 當著這神州諸列王侯勳貴，來與我證誓，說你沒有陷害我，說我的劍不是你自己捅進你的肚子裏，以中廷血脈為誓, 以帝廷萬萬年基業疆山為誓！來啊！來啊——”

“快來與我共誓！！”

“快——”

“來啊！！！”

“—————————”

“啊啊啊啊——”

瓊犀公主發出幾乎撕破喉嚨的尖叫, 眼淚瞬間噴濺而出，在勁風中糊滿她的臉。

“瘋子！！你個瘋子！！”瓊犀瘋狂掙紮拍打珠珠掐住她脖子的手, 撕心裂肺哭：“救我！父帝母後！快救我救我！師叔父——”

珠珠鳳眸睜長, 鳳凰亮澈瞳孔倒映著漫天逐漸成型雷光。

她笑瞇瞇說：“看來小公主的嘴還是很硬啊。”

“挺好的, 我最欽佩像小公主這樣堅強的人。”

她大笑著, 手臂細細經脈倏然像毛羽掙開，少女掐著瓊犀公主脖子將她高高舉起：“——那就讓天罰來定！看這一道天雷劈下，我們倆，誰死誰能生。”

瓊犀滿臉凝固，恐懼瞬間爬滿眼底。

天罰之下，天道顯目，任何人不可言一句假，妄言者必承天怒魂飛魄散而死。

“犀兒！！”天後淒尖，從來慈眉善目的天帝剎那間臉色大變幾乎面目全非。

“蘇家你個賤人！”

少帝魏丘嚇得肝膽俱裂：“你敢——你敢！！”

天蒼天尊腦子轟然嗡嗡。

從剛才珠珠突然現身一劍殺了東海王，到她提著瓊犀，再到她一把扯崩手鏈、斬斷紅線。

手鏈崩裂，結香花焚燒成灰燼，大紅的紅線第一次像根真正的繩子出現，斷裂的那端輕靈甩在半空中，化作無數細碎流光虛無著消散。

那流光拂過天尊的鬢角、鼻頰，在太上至尊眼睜睜的眼簾下，輕盈跳躍著湮滅。

“太上！”少帝魏丘猛地撲跪過來，抱住天尊袍角哭嚎：“救小妹！太上快救救小妹啊！”

天尊忽而額角痛得像要裂開。

他的靈府識海像要風暴在怒嚎，他的胸口湧上從未有過強烈恐怖的情緒，長者寬大袖口下的手都在哆嗦。

她怎麽敢。

長者只有這一個念頭

這混賬東西怎麽敢？！！

天尊飛身而起，像挾巨大的天雲向赤裙鳳凰少女沖去：“蘇珍珠！”

珠珠充耳不聞，只仰頭凝望著瓊犀。

“小公主。”珠珠聲線柔和：“來，和我一起見證，這一道天罰，我們一起扛。”

瓊犀恐懼感覺到身後駭怖的雷罰徹底醞釀完畢，像裂天的巨斧從烏雲中祭出，怒哮著劈下來。

瓊犀驚恐與掐住自己脖頸的少女對視，北荒少君眼尾狹長像墨色勾勒，她的鳳瞳紅得像血，熠熠倒映著漫天雷光。

她的唇角高高揚起，張戾的亢奮與快活從她眼角唇梢像無數的血止不住湧出來。

她真的在亢奮，她真的在高興，她在如此之享受，享受那滔天的雷罰與審判。

她真是個瘋子！一個發瘋不怕死的狂徒！！

雷罰轟地落下，瓊犀渾身汗毛倒豎，第一道雷光已經要劈開她的後背

“！！！不——”瓊犀終於徹底崩潰，鼻涕眼淚橫流哭喊：“是我！是我！是我陷害你是我使壞都是我的錯！我不要死別劈我別劈我——別劈我！！！”

“轟——”

珠珠仰天大笑，胸中所有郁氣一掃而光。

不蒸饅頭爭口氣，人活一輩子，就要爭那一口氣！

她不怕疼，不怕死，她不怕粉身碎骨鮮血淋漓，但她要她的暢快，要誰也不能屈辱她，要遍數這六合神州、也不配誰叫她折腰低頭！

雷光重重劈在她身上，珠珠扭過頭，正望見遠遠天尊的神容。

震驚和憤怒在他眼中像幹涸的布帛凝固，隨即猛地撕裂，撕扯開裂恫肺腑的痛色。

珠珠之前一陣都有點氣恨他，氣他為什麽不能無條件相信自己，為什麽不像話本裏的好老婆那樣能無腦相信她幫她愛她

——沒錯，小王八鳥的要求就是這麽苛刻，就不講理！

直到這一刻，珠珠看見他這模樣，終於覺得解氣得意。

老東西，知道冤屈她了吧，知道自己多愚蠢了吧。

珠珠鼻哼，胸中最後那點不快終於全都消失了，才終於能在心底騰出地方，逐漸浮出釋懷與溫情。

就像她那天對他說的，她終究也沒有很討厭他。

他對她已經一點都不差，他照顧了她兩百年，嬌縱了她兩百年，哪怕到最後，那麽心疼瓊犀、那麽氣她，他把自己的血剜出來，也終究沒有舍得取她的血。

她都記得，她都明白。

珠珠懶懶掐著已經要在雷霆中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瓊犀公主，把她拎回來，挖出自己眉心的血，按在她的眉心。

鳳凰血大亮，將瓊犀公主瀕臨消散的魂魄重新聚攏，修覆她的身體，重給她一條命。

救回想害自己的敵人，這是什麽腦殘行為，她可真像個絕世大傻缺，珠珠想。

但管它呢，她樂意。

千金難買她樂意！

珠珠飛手而去，像扔一塊破布把瓊犀公主扔向衡道子。

華美的羽毛從她身上褪去，耀眼的靈光從她皮膚暗淡，無數的血從她皮骨崩裂的妖體湧出，但唯獨不變的，是她永遠明亮熠熠的眼睛。

“衡道子！”她甚至還笑，那麽惡劣的、乖張的、可又那麽堂堂正正的，高傲燦爛的大笑。

“我把你的寶貝還給你！”

“我欠你的，就都還給你了！”她大喊：“我全都還給你了啊！！”

蘇家人沒有不還的恩情，這一次之後，她可再也不欠他啦！

等她涅槃再回來，她誰也不虧欠，她問心無愧，她可以挺直腰桿理直氣壯大殺四方，人擋殺人，神擋殺神，凡她所過，全都是她蘇家北荒的道理！

那是什麽樣的痛快！

那是什麽樣的痛快？！！

珠珠想想就好高興，歡快和雀躍飛上她的眼角，將她妝點成最神采飛揚的模樣。

她咧開嘴巴大笑，用力揮動燃燒殘破的羽翼，像一道流光義無反顧沖向天門。

她聽不見身後無數人的吼叫驚呼，她看不見天尊幾近欲裂的目光。

她要把身後的一切都拋下。

羽翼燒盡的那一刻，絕色的鳳凰少女猛地一躍，跳過天門。

她的衣角擦著天尊的掌心劃過，布帛伴隨最後一寸鳳火，在長者手心炙燒出一道焦黑痕跡。

少女一躍而出，鳳鳥化作纖長的人形，如隕落的星光橫沖而下。

“轟——”

下一刻，天門巨聲震響，在最後一道天罰中徹底塌為廢墟。

天尊耳畔嗡嗡作響，所有人都仿佛聽見少女最後猖狂的大笑聲：

“衡道子，再見啦！”

“六合神州，早晚一日，等著我回來啊！！”

“……”

天尊在天門前，伸手抓了一個空。

他手心燒痛，他張開手，手心焦黑的傷痕，一點殘存的大紅布帛，濃麗得像血。

天尊怔怔望著坍塌的天門。

【衡道子！我可把你的寶貝給你了】

【我欠你的都還給你】

【——衡道子，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欠你啦！！】

“！”長者眼前倏而昏白，像一股巨力將他迎面擊潰，他仰頭一口腥血噴湧而出。

驚雷都駭得伏低，只見這當世神州的太上衣袖趔趄，大口大口嘔血，雙目赤紅，從喉中幾如肺腑俱裂擠出：

“——蘇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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