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意

泰合閣正堂裏, 幾位剛來的賓客正等候著。

長堰公剛來不久，來的太急，身上敷著一身熱氣，剛端起手邊杯中涼茶還沒入嘴, 就聽見不遠處書房仿佛隱約有女孩子的哭聲, 不由問身邊的南樓侯：“侯爺, 是誰在那裏邊？”

南樓侯身子斜簽坐著，把端正的太師椅坐成浪蕩的貴妃榻, 也正端茶喝著, 聞言笑道：“是瓊犀小公主，正為小姐妹家裏求情呢。”

長堰公頓了頓, 才說：“可是為東海之事？”

長堰是承平州的國主，大家尊稱一聲長堰公。

承平州在諸州中地位最為特殊, 境內地脈起伏、重巒疊嶂, 一道過雍關, 橫斷神州東疆, 又有無數拔地而起的山嶺，攘攘攏過少半邊北朝的邊陲，是東方四海龍族、北荒鳳凰妖脈與中洲列國的天然屏障。

因為這最覆雜深遠的地理與政治意義，承平州是不領中廷旨意的，只唯一受太上至尊的命令。

長堰公留著短髯, 看著青年長些不到中年, 面容溫厚端莊，脾氣也是頗為儒雅謙和, 在諸多王侯中向來風評極好。

長堰公平日留守承平州, 鮮少出州, 這次是東海事變, 事態愈演愈烈眼見要生出大亂，已經遠遠超出他的裁決權限，他不敢耽擱，連夜兼程萬裏迢迢來拜見天尊，請天尊定奪該如何處置。

“可不是。”南樓侯笑道：“瓊犀公主的一個小姐妹，正是東海王的親妹，求到了瓊犀公主頭上，瓊犀公主這就來求天尊開恩，想特赦了東海王。”

“東海王囚禁發妻、強取其血妄煉什麽不死丹藥，其狂悖殘暴之行駭人聽聞。”長堰公說著都不由皺眉，六合神州張狂跋扈的王侯無數，但也絕沒有這樣糟踐自己的嫡妻發妻，簡直是畜牲！北荒少君為此震怒完全情理之中，甚至真要長堰公心裏說，蘇少君把人抓出來殺了也不為過，這事要是當年紀焱老大君還在，那想都不用想了，哪怕是中廷天帝親自攔在東海前，東海王的腦袋也必是要搬家的！

以長堰公對天尊的了解，即使沒有蘇少君，天尊知道了此事，也必要震怒嚴懲東海王，但沒想到東海公主求了瓊犀公主來求情，橫生出枝杈來，這……

長堰公猶豫問：“天尊慣來疼愛瓊犀公主，會否對東海王容情？”

這不是沒有先例的，天尊對瓊犀公主的確是格外疼愛和容情，之前偶爾有什麽臣子犯錯，若能好運求得瓊犀公主開口求情，天尊看在公主顏面，大多也會酌情輕罰。

南樓侯笑道：“你聽那邊的哭聲，天尊像是要容情嗎。”

長堰公一楞，確實有些出乎意料：“這……”

南樓侯搖了搖頭，笑說：“長堰公愛茶，平日品茶，必定是偏愛雨前龍井的。”

長堰公看著他，南樓侯繼續說：“但若是有一日得了明前龍井，那就沒法比了。”

長堰公瞬間就明白了。

雨前龍井是上品，平日是可以多偏私偏私的，但若是碰上最珍愛的明前龍井，那就什麽都要黯然褪色了。

天尊也是人，不是真成了金塑的神像，偏心眼是存在的，而且是會轉移的。

這可真是太真實了。

長堰公嘆氣道：“小少君在東海攪風攪雨，聽說提著劍到處找人，那真是個要殺人不眨眼的氣勢，整片東海邊陲如今都亂成一鍋粥，其餘幾海都被嚇震到了，西海王已經親自動身去往東海，看樣子是想去勸小少君，但能不能勸動，實在是難說。”

南樓侯頓時哈哈大笑，長堰公再好的脾氣也想打人了：“你還笑，晏流吟，你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我一個花林裏閑管風花雪月事的，怎麽比得了你們這些大忙人。”南樓侯笑道：“我只是覺得這小少君實在可愛，說掀了東海就掀了東海，說鬧事就鬧事、殺人就殺人，小小年紀敢做敢當，多敞亮的脾氣，叫人看著都痛快，合該是個將來當大王女君的樣。”

長堰公沒好氣道：“站著說話不腰疼，等會我就請天尊把你派過來當特使，幫我一起分擔這爛攤子。”

南樓侯笑道：“我可不去，我也一把老骨頭了，你少攀扯我。”

幾人亂扯著閑話，修燁仙君來喊人，大家起身往書房那邊去，走到書房門口，還見幾個年紀不大的小孩子在惴惴等著，都是瓊犀公主的小夥伴們，長堰公看了一眼，微不可察搖了搖頭，才跨門進去了。

走到裏屋，書房裏的聲音更清晰了，是瓊犀公主在哭。

瓊犀公主的確在哭，她的心都要碎了。

師叔父不疼她了。

剛才敖嬌嬌聲淚泣下說著蘇少君在東海的暴行，師叔父神色當即鐵青，顯然對蘇少君的行徑很是生氣，可當她求師叔父開恩赦免東海王，師叔父卻斷然不允，甚至親口厲道：“東海王淩辱發妻，狂悖綱常，殘暴癲狂之惡令人發指！如此歹人，與畜牲何異？何堪主掌東海，說著讓人作嘔，叫他活著，都是辱沒神州的顏面！”

敖嬌嬌渾身一軟，直接跌趴在地上，嚇得不斷哭喊天尊饒命，又抓著瓊犀的衣角拼命求她說說好話。

瓊犀也被嚇到了，不敢再提赦免的事，轉而哀求道：“那求求師叔父快下旨，不要讓蘇少君再在東海鬧事，要治東海王的罪，可以先把東海王抓起來，請父帝定奪。”

蘇少君現下暴怒要殺了東海王，只有把東海王抓起來，關一陣，等將來過了這陣風頭，父帝再輕些降罪懲罰，就能留下東海王的性命，東海必定對中廷感恩戴德，對北荒恨之入骨。

況且，所有人也都會心裏有數，這是她瓊犀公主的功勞，只有她能勸得了師叔父。

瓊犀公主仰起頭，滿是期待地望著天尊，心裏篤定師叔父一定會答應的，就像以前無數次一樣。

師叔父支持中廷，維護父帝的威嚴，他怎麽會不答應呢？

師叔父臉色難看，過了會兒，才緩緩說：“瓊犀，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這是大人的事，師叔父自有定奪。”

瓊犀的腦子“轟”地一聲。

她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凍住了，一瞬間失去知覺。

“師叔父…”瓊犀呆呆的，幾乎是不敢置信的說：“蘇少君…要在東海殺人啊…您…您…”

天尊聽到這個就額角漲跳，恨不能現在就把鳥抓回來，屁股都給她打折！！

“…她行事的確出格，但賞罰自有長輩們定奪。”天尊強忍著怒火，盡量緩和語氣：“但她是你叔母，你是晚輩，不可妄言長輩。”

瓊犀怔怔看著天尊，像聽見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不可妄言長輩——

不可妄言長輩？？！

蘇珍珠都要在東海殺人，師叔父都不管，居然還在要她不可妄言長輩？？！

“師叔父！”瓊犀公主再忍不住哭出來，哭喊道：“蘇少君在東海殺人，中廷顏面何存？父帝的威嚴何在？

“天底下的人都會笑話父帝母後的！”瓊犀哭道：“他們也會來笑話瓊犀、笑話瓊犀連好朋友的親哥哥都幫不了！師叔父，您不疼犀兒了嗎，犀兒求求您，求求您開恩吧。”

天尊沒想到瓊犀會說出這樣的話，頓時擰起眉，聲音前所未有嚴厲下來：“你怎會如此想，你是孩子，這從來不關你的事，又怎麽會有人笑話你。”

瓊犀淚眼婆娑，下意識張口還要說什麽，天尊卻已經拂袖對身邊宮人道：“送公主回去，給公主收拾行囊，過幾日就去懸壺谷。”

“師叔父！師叔父！！”瓊犀一再哭求，還是被宮人們攙扶起來，半軟半硬扶出去。

天尊忍到瓊犀出去，終於忍不住重重一拍桌案。

蘇、珍、珠——這天殺的小兔崽子！！

·

瓊犀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出來的。

她就這麽被轟了出來。

師叔父沒有赦免東海王，甚至沒有答應去把蘇珍珠抓回來，哪怕她跪在地上哀求，她哭得快昏厥過去，師叔父也沒有答應。

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以前師叔父絕不會舍得這樣對她！

師叔父變了，師叔父的心已經被蘇珍珠填滿了，那些原本屬於她的疼愛、縱容、特權，全都被蘇珍珠奪走了！

敖嬌嬌在旁邊號啕大哭，幾乎軟癱到地上，等候了很久的姐妹們連忙圍過來，急著追問發生了什麽，在得知天尊沒有赦免東海王後，都震驚地安靜下來。

瓊犀仿佛能感覺到她們悄悄打量自己的視線，那種不敢置信的、猶疑的、然後變成同情甚至隱晦幸災樂禍的眼神，讓她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緊，幾乎要生生擰出血來。

她渾身顫抖，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進冰天雪地裏，所有人都朝著她指指點點，在悄自議論她、嘲笑她。

書房外燭光映亮，是幾位正要進門來的王侯，都是當今德高望重的前輩。

瓊犀知道，這些前輩們乘著夜色從各地趕來，就準備與天尊細細商量這場東海之變。

燈火映亮人的面孔，瓊犀猜測自己的臉應該無比蒼白可憐，因為這些長者看她的眼神都流露出些微的憐憫與嘆息，長堰公輕輕嘆一聲，他身側的南樓侯還是那麽風流逍意，唇角永遠掛著和善卻叫人琢磨不明白的微笑。

長輩們從她身邊經過，走向那間此刻象征至高權力的書房，他們才有權力裁決東海王的生死、決定神州大地接下來最重大的事。

父帝沒有在，師叔父不信任父帝，不願意父帝插手此事，父帝被排除在外，連她也不配插嘴了，連她也被趕出來了。

“公主早些回去休息吧。”最儒雅的長堰公嘆息一聲，從她身邊走過。

“……”姐妹們彼此對視，猶豫片刻，還是湊過來：“瓊犀…”

瓊犀全身發抖。

不，不

她的寵愛要被奪走，她的榮耀要被奪走，別人都要來嘲笑她、議論她，她要從雲端跌進泥地裏了。

她不要！她不要！她絕不能忍受！！

瓊犀猛地抓住敖嬌嬌的手，在敖嬌嬌和幾人震驚的目光中，深吸一口氣。

“嬌嬌，沒關系，沒關系。”瓊犀柔聲說：“我們還有機會，我們去東海，我們親自去阻止蘇少君。”

大家瞠目：“我們去…去東海？”

“對。”

說著話，瓊犀扭頭望一眼緊閉的泰合閣門殿，眼睛深處爆發出前所未有狠戾絕然的光。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不能眼看著師叔父的心全被蘇珍珠攏走。

她必須要把屬於她的東西奪回來，全都奪回來！

·

長堰公等候在門外，不久就看見瓊犀公主走出來。

瓊犀公主臉色蒼白，臉頰掛著斑斑淚痕，旁邊一個小姑娘更是站都站不穩，搖搖欲墜被旁邊朋友攙扶著，八成就是那位為兄求情的東海公主。

長堰公心裏一驚，暗道還真叫晏老狐貍這廝給說中了，雨前龍井沒爭過明前龍井，疼愛多年的師侄女，也終究比不上心尖尖的心頭肉。

連瓊犀公主求情都沒用，這可實在是，看來北荒小少君是沒人能管了，必定要在東海搞出腥風血雨了。

長堰公忍不住瞧南樓侯一眼，南樓侯懶洋洋笑道：“你瞧我幹啥，不如好好想想，一會兒怎麽叫天尊他老人家稱意。”

讓天尊稱意。

天尊想稱什麽意？

長堰公轉著心思，走進書房，就見幾位侍官屏著呼吸垂手站在角落裏，天尊已起身在案桌前，太上長眉薄慍，分明巋然含怒的模樣。

眾人連忙行禮：“臣等拜見太上，太上躬安。”

“免禮。”天尊擺了擺手，臉上怒容猶深。

長堰公打量幾下，小心問：“見太上不展眉，可是有煩心事？”

天尊便長嘆一聲，對長堰公幾人半怒半無奈道：“我是自恨，當年蘇紀焱把這孩子托付與我，是我疏於教養，竟給她養成這個德行，這小兔崽子，有什麽話不能請旨，竟敢自己在東海作亂，孽障東西——”天尊愈發惱怒道：“我真恨不得東海當即翻了，把她壓下面壓個五百年老老實實才好！”

“……”長堰公幾人面面相覷。

大領導親自開口說自己把孩子養叉劈了，那他們能說啥呢

說是的真沒錯，您可真是養了個小兔崽子，要不趕快關起來暴揍一頓，換個更乖更懂事的重新養？

——那肯定不能夠啊。

那是多沒腦子能這麽說話，大領導自己開口罵了的潛臺詞就是：我家的小兔崽子我這兒已經先罵過了，你們就不要罵了，現在你們得幫我想想方法，怎麽把這件事壓下去，大事化小——總不能真把我家孩子在海底下壓個五百年吧？！

“……”

長堰公忍不住心裏暗暗吐槽，以前怎麽沒發現，天尊這心眼子，都能偏到胳肢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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