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漪被華光從太陰天爻的樹林裏帶走時，她正與雪珂在林間跳巨傘蘑菇。

蘑菇的傘蓋像馬車那樣大。

亮閃閃的靈氣孢子，被她倆踩的到處都是。還未開智的動物靈們追著靈氣孢子，趁機吸收。

古樹的巨型樹靈童子像明黃色的半透明泡泡，蹲在一旁低頭看她們玩耍。

天空是突然暗下來的。

暗下來的同時，極寒之氣便在太陰天爻肆虐。

林中的生靈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極端嚴寒，驚得四處躲藏。

雪落下的一瞬間，一陣純白的寒風刮了過來。

待風停，她與雪珂重暝已經懵圈地站在了荒骨沼澤邊。

“走吧。”華光緩緩現身，他像剛從冰川裏蘇醒似的，一身徹骨寒意。

沈漪拉住他的手。

冰涼如玉的皮膚上散發的寒氣，迅速浸入了她的皮肉骨髓。

沈漪仰頭看去，華光眸子微垂，眼裏是竭力抑制的極寒殺意。

“華光？！”

聽見沈漪叫他，華光才像驚醒般擡起眼簾，一身肅殺寒氣盡斂，恍若隔世地喚了聲。

“寶寶。”

沈漪低頭看了看兩人緊握的手。

華光的手變得暖和起來了。

重暝自覺變回黑水玄蛇進了沼澤。

三人上了蛇背，遠去。

待華光的心情在沈漪的安撫下好些了，重暝才問起緣由。

當得知執明設了什麽樣的章約條件後，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執明這是真會出題。

沈漪更是吃驚不小。

沒想到，即便是隨和儒雅的執明，也對華光忌憚到這種地步。

要麽做永遠的守護神。

要麽放棄迄今為止所有的努力，看著她永遠被關在喚海神宮。

沈漪不用想都知道華光會如何抉擇。

“真是天大的悶虧，不怪你會發那麽大的火，甚至要滅了太陰天爻。”

重暝無奈地笑笑。

“該說你們兩個是有緣，還是無緣，亦或是，宿命姻緣呢？”

沈漪緘默無言，她下意識地往華光的懷裏鉆了鉆，環住他的脖子，將臉埋進他頸窩。

若說無緣。

十萬年兜兜轉轉，彼此都在不記得對方的情況下，在不可能遇見的地方重逢。

更不要說之後一樁樁一件件離奇的機緣，將兩個人越纏越緊。

說是有緣，卻一直在被迫面臨分離與命運刁難。

十萬年前的立約，將兩人姻緣斬斷不說，還被蒼曦陰差陽錯地抹除了海神沈漪的存在。

再重逢，卻因為華光疏忽導致她病死。

華光剜了半顆心救了她，卻也讓他自己陷入了生死危機。

三千次生死，面對死亡談何容易，但她從未有過一絲猶豫。

在生與死中回到三萬年前，送上護心鱗，改變華光的死局。

才行下陡坡，又遇見喚海神宮。

四神之約的收集比預想中要快，卻在最後一份章約，碰上這樣的要求。

她和他的一切來之不易。

她與他好像彼此相克，又深陷彼此的吸引，不斷逢難，又不斷互相救贖。

“是宿命吧。”沈漪輕聲說。

重暝垂下了眼簾。

雪珂細細撫摸座下冰涼的蛇鱗，也低著頭，心中如墜千金般沈重。

她來的遲，參與的少，卻也深受震撼。

尤其是華光在赤霄離海那一戰。

華光在世人眼裏是瘋子，是所有人視為災厄的存在。

但在她眼裏，他才是真正的神明。

心懷摯愛，躍潮斬波，披荊斬棘。

不問前路是否艱難，是否有死無生。

他從不猶豫。

只為沈漪，奪取那世間最珍貴之物。

即便是他忘記了，他也依舊在履行十萬年前對沈漪的許諾。

一約既定，萬山無阻。

沈漪從華光懷裏起身，華光的手立刻抓住了她。

他小心翼翼地詢問，“去哪兒。”

看見華光緊張的眼神，沈漪回以他一個夏花般治愈的可愛笑容。

“我能去哪，走走呀，腿麻。”

華光半信半疑地盯著她，謹慎地一點點松開緊抓她的手。

沈漪低頭看著他。

四目相對。

她的心口像堵著厚厚的一團泥漿似的，粘稠，發悶到她呼吸困難。

華光怎麽那麽警惕啊。

真是可怕的野獸本能。

往常她也會從他懷裏突然起開，但他從不會像剛才那樣，緊緊地抓著她。

他這樣，讓她好不容易狠心咬牙下的決心，瞬間潰不成軍。

眼眶燙得生疼。

喉嚨裏有說不出口的話語在滾動，像沸水裏的水泡，咕嘟咕嘟，燙的她喉嚨黏成一團，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沈漪暗暗咬著牙，一遍又一遍在腦海裏演習她想說的那些話：

華光，讓我給你自由吧。

為蒼生付出一切的事我已做了。不想你再因為我囚困在法則與秩序裏。

你該如悲鳴凍原的寒風，一往無前，自由灑脫，肆意妄為。

我們好像真的不適合在一起，總有面對不完的刁難等在眼前。

這一路你走的太艱辛。

我也終於明白。

困住你的不是條件，更不是那所謂的宿命。

困住你的，是我。

我才是那看不見的重重枷鎖。

所以我……

我……

沈漪緊抿著唇，如刀刃一樣的話語在她腦海組織，在她喉嚨擦磨。

一刀一刀，把她的身與心割得鮮血淋漓。

她愛他，愛他一切。

像華光愛她一樣，她也想給他所有他愛的。

所以她想放手。

想退出這場十萬年的宿命之愛。

最終。

沈漪在華光不遠處蹲了下來。

她不停地深呼吸，急促地喘息著，奮力將心口那堵泥漿推落。

讓糾結、融化成一團的理智與正直，被心底鮮紅的荊棘吞沒，拖入不見天日的深處。

讓華光在她心中種下荊棘叢林，狂野生長，囂張盛放出滴血的花朵。

她無法放他自由。

她舍不得。

她知道她就是束縛華光的封靈鎖。

可她真的好愛，好愛華光。

為他而情竇初開，為他成長，為他走每一步路，為他做每一個決定。

她早已只為他而存在。

偉大的事她已經做過了，世上為愛放手的人那麽多，不差她這一個。

沈漪在蛇背跪坐下來，沖華光笑了笑。

她的臉色蒼白，笑容卻冶艷如盛開於荊棘的玫瑰。

“這麽緊張地盯著我做什麽，我又不會跑掉，你是笨蛋嗎？”

活這麽久頭一次被“笨蛋”兩個字砸到。

“你說誰是笨蛋？”

華光被砸的表情僵硬，被笨蛋喚作笨蛋的感覺是真新鮮。

沈漪不管他，豪邁地拍拍大腿，喚貓兒似的招呼他。

“笨蛋快過來躺。”

沈漪目不轉睛地看著華光慢悠悠地起身，走到她身邊躺下，將腦袋枕在她腿上。

溫暖柔軟的掌心覆著華光的臉頰，沈漪用指腹輕輕摩挲他的臉。

低下頭，她註視著華光的眼睛。

這雙淩厲又強勢的眼睛，一觸及到她的目光，便立刻柔軟了下來。

柔軟得像是隨著海浪起伏的金色夕陽。

繡口輕張，沈漪活潑靈巧的聲音像鈴鐺般清脆響起。

“華光，讓我們就這樣糾纏到死吧。生與死，自由或是禁錮，都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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